后街,卞家。
卞維文繫了個腰布在炒菜,卞維新趴在走廊的小桌子上寫字,麻三妹手裡拿着張紅帖子站在門口朝屋城張望:“卞先生在哇?”
“在的。”卞維文從廚房裡探出個頭來,就看到站在大門口的麻三妹,不曉得麻三妹突然找他有什麼事體,就講:“麻師傅,有事體呀?”
“卞先生這就燒中飯了呀?”
卞家的門是半敞開的,麻三妹也不要卞維文招呼,就自顧自進了門,穿過天井,走到廚房門口道,然後又講:“是的呀,我給卞先生送帖子,過幾天,是我跟平五辦事的日子,請卞先生喝杯喜酒,卞先生不會不賞臉吧?”麻三妹說這話的時候,眼角的光覷着卞先生的神色,就想看看,卞先生到底有沒有點在意她。
“恭喜,沒有不賞臉的講法,肯定要討杯喜酒的。”卞維文先擦乾手,才接過喜帖。神色中看得出是真誠的。麻三妹心裡還是有些不快活,卞先生的心裡到底是沒有她的影子,抿抿脣回道:“那就說定了。”說完,又覷了覷門外:“巷口要打起來了呀,卞先生不去看看?那呂三講,是要傳卞先生問話的,現在東家大小姐堵在巷口,雙方都動槍了,卞先生躲在家裡不太好吧,傳到外人嘴裡只怕要講,卞先生是吃軟飯的……”
麻三妹最後這話就有些挖苦人了。
卞維文便笑笑不說話,這種事體他不愛跟人爭論,嘴長在別人身上,愛怎麼講怎麼講。
虞景明這時正走到卞家門口,正好聽到麻三妹這話,就翹翹嘴角,麻三妹到現在還是意難平的,總要給人心裡添堵。
虞景明就直接進了門,先衝着卞老三道:“維新,身體坐直,頭高一點,趴的這樣近,小心近視。”
“哦。”卞維新便坐直身體。
卞維文看到虞景明,就笑笑,又點點頭講:“景明來啦……”虞景明過來,他不意外的,他在家裡就是等着虞景明過來。
“來了……”虞景明笑笑講,自也曉得卞先生等她來。
一邊麻三妹抿了抿脣,卞維文和虞景明兩個這樣默契,又讓她有些刺眼,想要離開,又一想虞景明一來,她就走,倒顯得怕了虞景明似的,於是就拄在一邊不聲不響。
虞景明這時就衝她淡笑的講:“麻師傅,有些話不要亂講,也不要瞎操心,呂三要傳卞先生問話,只要有軍政府的傳票,按着規矩來,我雖然會擔心,事後也會想盡辦法保卞先生出來,但卻是不敢阻攔的。可如今,呂三是帶着一票人,是持槍要闖永福門,長毛做亂那會兒,也是要推翻朝廷的,可最後卻對富戶打砸搶燒,永福門百多戶人家呢,麻師傅不擔心家裡出事,我可是要擔心的,我是永福門的大東家,我是要爲大家負責的,卞先生不出去纔好,他要出去,叫呂三拿了話柄,那我是放呂三進永福門還是不放呂三進永福門的好?我不放,要是爭鬥,大家豈不是要怪我虞景明私心,爲了自己的對象,連累大家,我要是放了,那樣一隊持槍的人進了永福門,那豈不是如狼入羊羣,萬一叫大家遭了災,到時,大家是不是同樣要怨我放人進永福門,那樣我豈不是裡外都不是人,所以講,卞先生不站出來纔是對的,哪有什麼吃軟飯的講法,卞先生的智慧麻師傅不懂。”
麻三妹叫虞景明這一頓講的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的,這等於是指着她臉罵她多管閒事,罵她瞎操心。只她先前沒想到虞景明會過來,話落到虞景明耳裡,也怪不得虞景明讓她吃癟,想着,麻三妹心裡又恨,在虞景明這裡,她總是討不得好的,不過,麻三妹也不願服輸,頓了一下笑笑講:“我也是關心。”說完又講:“對了,不曉得大倉洋行那邊有沒有通知大小姐,我們兩家的糕點上市價格要降一降。”
虞景明看了一眼麻三妹,麻三妹這話的重點並不是在價格降一降上面,而是前面的“我們兩家”,麻三妹這是要跟她講,她麻三妹同樣拿到了大倉洋行的訂單。
麻三妹跟平五新開的糕點作坊,名字就叫麻師傅糕點,如今新店纔開,就拿到外埠的訂單,那是了不得的本事。
不過,虞景明並不在意麻三妹是不是拿到大倉洋行的訂單,她在意的卻是糕點上市價格要降一降的事體。
“憑什麼要降,我虞記糕點價格都是統一的,再說了,現在糧食價格居高不下,這一降,生意豈不要白做。”虞景明講。
“大倉洋行是新登陸上海灘的嘛,大倉先生要打名氣呀,不僅僅糕點業,洋布,紡織等都要降呀,這也是有利百姓的嘛,大倉先生也是講信譽的,只要我們同意降價,大倉先生同意以成本價給我們提供糧食,現在糧食價格那樣高,我們是花的來的呀。”麻三妹笑眯眯的講。
聽着麻三妹喜滋滋的話,虞景明卻皺了眉頭,嘴脣也緊抿了起來,一邊卞維文臉色也不太好看,好一會兒,卞維文衝着虞景明微微搖搖頭,虞景明點頭,她自然曉得卞先生的意思,也能看透大倉洋行下的棋,先是補助他們,然後低價侵銷,現在因爲西點的衝擊,糕點業生存已經不容易,大倉洋行若這樣一來,那其它同行要麼同樣接受大倉洋行的準則,要麼就只有關門,到最後,整個行業都要看大倉洋行的眼色行事,這是經濟侵略。
“麻師傅,這條件我是不會答應的,我也勸你不要答應,一但答應,就是在幫大倉洋行搶佔上海市場……”虞景明講。
“大小姐,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飢吧,你們虞陶兩家手裡還有李記的定單,大倉洋行這點市場只怕還未放在眼裡,可這卻是我的救命稻草呀……”麻三妹尖着嘴,冷笑的講。
虞景明便不做聲了,確實,對於麻三妹新開的糕點作坊來講,這是一個機會,她是沒有權力去要求麻三妹。
麻三妹見虞景明沒話講,倒跟打了勝仗一樣,這才告辭離開。
虞景明同卞維文兩個站天井邊的廚房門口,一時都無話可講,又或者都有話講,只不曉得如何開頭,實是兩人都心思紛雜,如一團亂麻。
廚房裡傳出一陣陣食物的香味。
“在燒什麼,挺香。”終於,虞景明朝廚房望了望,打破了寂靜。
“蘿蔔燉排骨,十月蘿蔔小人蔘,這時節,蘿蔔湯最好喝。”卞維文說着,擡頭看看天,正是日正當中,便又衝着虞景是道:“大小姐沒吃中飯吧,要是不嫌棄,一起吃點。”卞維文笑笑講,又道:“正好有點事體跟大小姐講。”
“好。”虞景明便點頭,心思卻是更紛雜,之前麻三妹在的時候,卞先生直呼她的名字,顯得親近,只麻三妹離開,卞先生便又稱呼她大小姐,她曉得的,卞先生對她不是沒有好感,只是正因爲有好感,有些東西反而更放不開。
一邊卞老三聽講要吃飯了,看了看虞景明,丟開課本:“我去叫二哥。”說完還衝着虞景明伸了伸舌頭,然後跑出家門,沒影了。
虞景明眯着眼笑笑,這小傢伙,也鬼的很,這出去,只怕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
天井裡的石榴樹,依然還有沒敗的石榴花,夾在一片翠綠的葉片中間,煞是好看,石榴樹的枝椏上還掛着一隻鳥籠,只籠裡那隻翠眼鳥卻不見了……
卞維文端了一鉢蘿蔔排骨湯放在小桌上,看着虞景明看鳥籠,便講:“鳥叫三兒放了,三兒講那鳥會去陪老潢”講完,卞維文便嘆了口氣。
一時間,院子便又寂靜下來,似有鳥聲在石榴樹的樹稍吟唱。
石榴樹下的小桌,除了一鉢蘿蔔排骨湯,還有三樣小菜,一個豆沫茄子,一個炒青菜,再一小碟醬黃瓜,簡簡單單的,卻是下飯的很。
虞景明和卞維文兩個默默的吃飯。
“田大人的事體給你添麻煩了……”卞維文夾了一塊醬黃瓜進嘴裡細細的嚼着,好一會兒纔講。
虞景明挑了挑眉:“這樣客氣做什麼,有人要雞蛋裡挑骨頭,就算沒田大人的事體也有別的事體。”
卞維文便笑笑。虞景明夾了一筷子肉沫茄子,這是她喜歡吃的,隨後放下筷子,卻是盯着卞維文講:“呂三今日這背後有什麼講究?卞先生曉得哇?”
“講不清,但有個猜測。”卞維文說着,看到虞景明吃完了飯,便拿過虞景明的碗,給她舀了一碗蘿蔔湯擺在虞景明面前,又講:“革命成功了,李總董這回立了這樣的大功,至少一個民政總長少不掉,他一上任第一件事體,只怕就是要拆這老城牆了……”卞維文講。
虞景明點點頭,這想一想也曉得,李總董爲了拆這老城牆,跟老潢等人鬥了幾年,如今老潢也死了,革命也成功了,再也沒人能阻止李總董拆老城牆的決心,只維文這時候提這個,是有什麼講究?
虞景明想着。
“曉得李總董爲什麼一直致力於老城牆的拆除?”卞維文又問。
“爲了勾通華洋兩區,暢通商品流通,也是爲了發展老城廂。”虞景明講,這也是李總董一直以來尋求大家支持的講法。
“是這樣講法,但也還有另一個講法。”卞維文到,說着又站起身來,進了堂屋,從公文包裡拿也一份文件出來,看虞景明喝完了湯,又順手給她泡了一碗茶,然事把文件遞給虞景明:“這是昨天田大人交給我的。”
“謝謝。”虞景明抿了一口茶,才接過維文遞給她的文件,是一份規劃書,只看了一會兒,虞景明臉色就有些嚴肅,這份規劃書顯然是出自法國人之手,竟是將整個老城廂都划進了法租界範圍,而其中更有對另一邊的老西門以及永福門的規劃。
“這是很久以前的一份規劃,老城廂這邊房子老舊,護城河都變成了一個爛泥潭,一到夏天,臭氣薰天,蒼蠅蚊子到處飛,不衛生,也容易流行傳染病。而城內,縱橫的河溝淤泥沉積,堵塞河道,衙門每年清淤也是一大筆開銷,當年,就有法國人跟朝廷提議,上海縣治移設閔行,這邊劃入法租界,由法租界重新規劃建設,當然最終這個方案被否決,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據講,李總董曾看過這份規劃,雖然方案被否決,但有些東西既然起了念頭,就怕人掂記,而於其讓別人拆,不如由自己拆了建設好……”卞維文慢條斯理的講。
“怎麼,那現在是有人舊事重提了?不可能呀,朝廷當初都沒答應,現在革命成功了,你之前也講了李總董至少一個民政總長的位置,他既然有那樣的決心,不可能再讓法租界得逞的吧?”虞景明微皺了眉頭。
“那是自然,只不過田大人講,前些天,榮偉堂曾找他調過這份規劃書看,你也曉得,如今法租界的路都已經築到了對面了,雖然講現在革命是成功了,但能不能守住革命果實不好講,如今各地紛紛獨立,卻也各自爲政,革命黨這邊尚沒有統領全局之人,而經濟方面,因着庚子賠款的原因,海關稅務,及內地一些常關稅務都掌握在洋人手裡……”說到這裡,卞維文頓了一下,兩手搭在桌上,交疊的握手,低着頭,兩眼就死死的盯着桌面,沉默了好一會兒,聲音有些吵啞的講:“大小姐,你曉得哇,就在上午,江海關宣佈,海關關稅將不再存入道臺府庫,而是直接存入匯豐銀行,至於海關關餘,是必須要由他們承認的合法政府申請,才能提取……”卞維文說着,又突然苦笑,擺擺手:“不講這些。”
“嗯。”虞景明便點頭,有些東西是不能碰觸之痛。
卞維文又笑笑繼續講:“再講局勢,稅務掌握在洋人手裡,革命黨這邊沒有能撐起國家運行的經濟基礎,而爲了新政府的運行,就註定了革命黨這邊要向袁北洋妥協,袁北洋如今拿到了內閣總理的位置,他是主張和談,只是他主張的和談,卻是要站在主動位置,說的不好聽,就是要招安革命黨,主張的是立憲那一套,這跟革命黨這邊主張的民主共和相差甚遠,這注定了南北之間有在未來將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到那時,局勢會如何就不好講了,鶴蚌相爭,漁翁得利,洋人總是處於超然位置,而二者爲了取得洋人的支持,只怕又要向洋人妥協。”卞維文說着,又講:“當然了,這些都是推論猜想,未必會變成現實,也未必真會影響到永福門,只不過先有榮興突然查閱這份規劃書,再有呂三突襲永福門,我就想的多一點,到底得留個心眼。”
卞維文一講這些,虞景明便明白,呂三今日之舉只怕就是給榮興摸底的。榮興的棋會如何下虞景明不曉得,但榮偉堂對於永福門是有一股子執念的。
“我曉得了。”虞景明便笑笑講,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一頓飯吃完,卞維武和卞維新兩個也沒有回來。
“要不要先收拾?”虞景明指着桌上的菜講,卞維文有些老臉一紅,維武和維新兩個做的太明顯了。
“收了吧。”卞維文摸摸鼻子,面子上有些尷尬,心裡有些輕鬆喜悅,只又飛快的壓下。
收了碗筷,兩個繼續坐在天井的石榴樹下吃茶。
外面突然一陣呼天搶地的哭聲。
“喲,哪個這樣哭?”隔壁傳來芸嫂子好奇的問話聲,許開源剛從外面進來,就好笑的講:“是南街的老秀才,他在街上走,被革命軍抓到,當場就被剪了辮子,這不心疼壞了嘛,就哭了……”
“一條辮子,至於這樣跟死了爹孃一樣呀?”徐嬸子正抱着囡兒餵飯,也嘀咕的講。
“講是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不能剪的。”許開源解釋道。
“屁話,滿人入關那會兒,爲着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死了多少人,如今革命成功了,還捨不得那根辮子,倒把滿人當起祖宗來了呀?”許老掌櫃從屋裡出來,沒好氣的講,轉身又回屋裡拿了一把剪刀出來,衝着徐嬸子講:“老婆子,幫我把辮子剪了……”
……
隔壁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虞景明跟卞維文相視一眼,虞景明就笑着問:“卞先生要不要剪辮子?”
卞維文看着虞景明,好一會兒纔講:“要的,一會兒去六叔攤子上剪。”
卞維文自曉得虞景明的意思,是要幫她剪,他曉得虞景明的心思是坦蕩,既然表了態,那便沒有遲疑,只是大小姐可以不遲疑,他不能不遲疑,那位李公子如今是立了大功了,從龍之功,未來前程無量,到底不是如今的他能比。
他承諾了三年時間,那這三年內,遠一點的好,給大小姐留點空間。
“那好。”虞景明在笑笑,心裡嘆氣,卞先生到底想的多了一點,隨後又笑笑,她自己何嘗不也是想的太多,就這樣吧,順其自然,水到方能渠成。
虞景明便起身告辭,卞維文送她到門口。
“李大夫,李大夫,快點呀,我家姨奶奶等不及啦。”茉莉從前街扯了李大夫從圓門洞過來,由后街抄近路回榮家。
“茉莉,你這樣急煞煞的做什麼?”嘉佳站在門口,好奇的問。
“能不急嗎,我家姨奶奶有身子了,老爺太太高興壞了,請李大夫去看看。”茉莉扯着嗓子喊,整個永福門只怕沒有一個聽不到的。
“喲,榮家這是顛三倒四的,正牌少奶奶沒懷上,倒是姨奶奶先懷上了,虞家那二姑娘聽講還在虞園那邊照顧董婆吧,好象已經大半個月沒回過榮府了,榮家這邊也沒人催,如今榮家又鬧這樣一出,這是不準備讓虞二姑娘回來了呀……”
一瞬間,永福門這邊閒言碎語便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