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這十多日的時間,靠着水運和麾下軍官士卒急於返回金華守住這幾年掠奪來的家業的心理,以着超越平日的速度向金華趕去。
等到來自金華鎮的嫡系部隊進入了永康縣城,馬進寶也得到了明軍按兵不動,金華府城一切如故的消息。鬆了一口氣,他也不敢稍作遲疑,只得帶着已經抵達的部隊繼續出發,由此經武義縣回到金華府城。
只不過,此番回援,馬進寶所率清軍除了他本鎮的綠營兵外,還有來自衢州、處州和嚴州的清軍,這些清軍來幫他擦屁股,吃喝拉撒什麼的自然也都要由他來負責。可是依着馬進寶的性子,既不可能由他破費,再加上身爲領四個府軍務的總兵自然也不可能任由其他協的綠營兵在他直領的地盤上鬧得太過,由此傷了他本鎮士卒的進取之心。
於是乎,待回到府城後,得知明軍依舊故我,對他的到來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馬進寶便趕去和暫時負責本府庶務的李之芳商議了一番,總要在開銷的事情上想想辦法。
可是商談的結果卻遠遠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這個平日裡還算好說話的推官已經被那個明軍主帥的檄文嚇住了,說什麼也不肯在號召士紳百姓捐資助餉的榜文上附署。不光提出等援軍雲集後可以用各縣的倉儲來犒勞將士,更是暗示他等奪回東陽和義烏二縣之後也可以在那裡的士紳百姓身上想想辦法。
聽完這一大段的苦口婆心,作爲在官場上拼殺多年的老江湖,馬進寶心中不由得唾口大罵。
各縣的倉儲是那麼好拿的嗎?
不光要給孝敬,還要幫着平一部分虧空,總之好人你們這羣文官來做,壞名聲都由老子來擔着,想得也太美了!
至於東陽和義烏的那些草民,難道他們藉着老馬不在投效明軍,懲罰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等到消滅了這支膽大包天的明軍,屠城都是應該的,還用你李之芳教?
心中暗罵過後,發現這個推官還是冥頑不靈,自覺着有陳錦、蕭啓元等人罩着,平日裡給總督、巡撫、分守道、分巡道、巡按以及提督和八旗駐防軍的幾個主將的孝敬從未有吝嗇過,馬進寶就乾脆獨自下達命令,號召各縣的士紳百姓踊躍出資犒勞爲了從明軍的威脅下將他們解救出來而急速返回的綠營兵將士。
隨着馬進寶一聲令下,金華鎮標營的清軍將校士卒們立刻奔波忙碌起來。這等事情他們再駕輕就熟不過了,往常馬進寶勒索士紳百姓時,也是由他們身體力行的。而且分駐各縣,對於哪家油水比較大也更爲清楚。既然此番馬大帥將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給他們,自然也是要竭盡全力做好的,總不能負了自家大帥的信重之恩。
很快,各縣的富戶都接到了通知,各家按照家產繳納“剿匪銀”,不交或者交得不夠的,便以私通明軍論處。
至於繳納的財貨,最好是金銀銅錢,若是沒有,田產、宅院、店鋪也能將就,倒是什麼古董、字畫、首飾之類的,不是很好估價,鎮標營的軍爺們最多也只會拿筐論斤收。若是這些都沒有,倒也無妨。女子、孌童、壯勞力什麼的也不是不能湊合,反正人販子軍爺們也都很熟,不愁出貨的下家。
相比之下,馬進寶在府城之中做得就要細緻很多了,絕對稱得上是滿清各地綠營兵中的行業典範。除去金銀、田宅、商鋪、人口正常估算價格外,古董字畫什麼的也會找專業人士進行估價,稱得上童叟無欺。至於不交的,倒也沒什麼,拉到軍營裡,倒掛起來,往鼻子裡面灌醋,那還能有不給的?
如此作爲已有多年,馬進寶也越加的講究精益求精起來,對於醋品的選擇他也有着個人獨到的見解:
南直隸鎮江醋,酸而不澀,香而微甜,色濃味鮮,愈存愈醇,用以冷拼盤、烹雞鴨,可以提味增香,實在是佳品。可是往鼻子裡灌的話,酸味就欠了一些火候。
福建紅曲米醋,酸中帶甘、醇香爽口、久藏不腐。既是質地優良的調味品,又兼有治病妙用,可防治腮腺炎、膽道蛔蟲、感冒等疾病,確實也是極好的選擇。可他馬進寶又不是郎中,用這個豈不是讓人恥笑?
天津獨流醋,色澤醬紅,清澈透亮,口味軟綿,酸中回甜,且久存不黴。能夠解腥去羶,除膩增香,助消化,用來蘸餃子,尤其是肉餡餃子絕對是一個非常不錯的選擇。可這東西顏色太淺,顯得威懾力不足,最多也就當個備選而已。
所以說到底,還得是山西的老陳醋。既符合馬進寶身爲“老西兒”的口味,其顏色黑紫猶如中藥湯子又具備足夠的威懾力,再加上酸、甜、綿、醇且回味悠長,絕對是往鼻子裡灌的上品。
眼見着此番就算硬撐着也不過是落個私通明軍的下場,府城的士紳百姓們也只得東拼西湊,把家中的值錢物事拿出來衝抵“剿匪銀”以保全性命。
如此,馬進寶憑藉着在金華多年灌醋的威懾力,很快就徵集到了一大筆錢糧,遠比陳文費勁心思弄到手的還要多得多。靠着這些錢糧,馬進寶立馬向本鎮的將校士卒以及來援的其他清軍保證,一定會按照出力多寡和實際功勞分配,絕對不會讓前來協助剿滅明軍賊寇的同袍們空手而歸。
馬進寶的保證立刻得到了剛剛趕到的衢州、嚴州、處州三府助剿清軍的齊聲讚頌,而當這些清軍在報銷了第一筆趕來此地的路費後,更是對馬進寶讚不絕口,並且保證聽從馬大帥的軍令,爲殲滅這夥明軍賊寇盡最大的努力。
軍心得到了一定的振奮,馬進寶在估算了一番陳錦派出圍剿明軍的總兵力後,也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按照陳錦的計劃,首先由馬進寶率本部兵馬返回金華府城,配合金華鎮標營的殘部和金衢嚴分守道的綠營兵遏制明軍前進的腳步;而後衢州、嚴州、處州的三個協各分出一個營的兵力跟進,以爲馬進寶後勁;再後便是督標營,在從定海出發後以最快速度趕往衢州,確保了衢州的安全後休整半月,出兵金華參與圍剿。
與此同時,浙江巡撫標營先期返回杭州,經過休整後前往諸暨,時刻準備南下義烏;而紹興綠營的那一個協則集結於嵊縣一帶,堵住明軍向四明山那片曾經的老巢逃竄的道路即可。
如此算來,參與圍剿的清軍只戰兵就超過萬人,其中更是不乏督標、撫標這樣的精銳,這樣大的場面在近年來也就僅次於前不久的那場舟山之戰了,想要戰勝這支小規模的明軍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根據馬進寶這些年來的人生智慧,此番本就是他遵從軍令前往台州才被這夥明軍趁虛而入,只要能夠將其殲滅,甚至只是趕跑,憑藉着無往不利的銀彈攻勢,也足以堵住那些擁有話語權的嘴巴。到時候,什麼激起民變的大罪,那還叫個事兒!
至於李之芳口中的那個什麼民心,馬進寶是根本不會相信其存在的。清軍在遼東的作爲,入關以及南下的作爲,哪一樣得了民心,眼下還不是佔據中國十之八九?
只要兵強馬壯,只要用血腥的殺戮來震懾住那些擁有話語權的士紳大戶,就根本不需要擔心什麼民心的事情。至於那些升斗草民,則是根本就什麼都不懂,只是士紳大戶的附庸罷了,完全不值一提。
重新估算了一番手中的實力,馬進寶不由得慶幸了一番,這些年他從未在孝敬上官的事情上吝嗇過,此番雖說被申斥了一番,陳錦看在銀子的份上也保證只要消滅了這股明軍就可以幫他洗脫罪名。
如此,只要能夠消滅這支明軍,這金華府還是他馬進寶的天下!
………………
永曆五年九月二十一,分別前往各地的執行軍事任務的清軍早已出發,就連本地駐防的寧波綠營兵也大多南下協防,反倒是一隊來自於重建的提標左營的人馬進駐寧波府城鄞縣,以爲定海提標營主力的側翼。
鄞縣的西門名爲望京門,取的是遙望京城不忘皇恩之意。望京門乃是一座水門,西塘河穿門而過進入鄞縣縣城,乃是鄞縣重要的水道之一。
清軍南下之前,河上碼頭林立,兩岸商貿繁華,舟舸雲集,水利設施完備。引用《飄海錄》中的一段話:
“自府城至此十餘里間,江之兩岸,市肆、舸艦坌集如雲。過此後,鬆篁橙桔夾岸成林。又過茶亭、景安鋪、繼錦鄉、俞氏貞節門,至西鎮橋,橋高大。所過又有二大橋,至西壩廳。壩之兩岸築堤,以石斷流爲堰,使與外江不得相通,兩旁設機械,以竹綯爲纜,挽舟而過。”分明就是一副江南水鄉在太平年代的風情畫卷。
可是眼下,曾經穿梭如織的船舶早已只剩下三三兩兩,商鋪凋零破敗,就連水利設施也年久失修,再不復當年的那份繁華。
城門外遠處泊在岸邊的一艘烏篷船裡,陸宇鼎【注1】攥着拳頭,指甲已經嵌入了皮肉之中,目呲欲裂的遙望着遠處的城門。而他的目光延伸開來直至終點,卻是一顆束着發的首級掛在了城門的之上。
凝視了那顆人頭片刻,陸宇鼎又觀察了一番城頭清軍的動向,便退入了烏篷的陰影之中。片刻之後,一個帶着斗笠,打扮頗有些像是漁夫的漢子提着一個早已空空如也的竹簍自遠處走來,行至岸邊,毫不猶豫的踏上了漁船,將竹簍扔在一旁,也潛入到陰影中去。
“如何?”
“陸觀察,這兩日城頭的那些韃子巡視比之先前也大有不及,大抵是時日長了,開始鬆懈了的緣故。”
“如此就好。”
陸宇鼎曾在魯監國朝有觀察副使的官銜,而與他說話的那個漁夫,叫做江漢,乃是錢肅樂的一個部將。清軍南下時陸宇鼎與六狂生的其他五人邀請因病歸家的刑部員外郎錢肅樂一同起兵反清,那時就與此人相識。
二人此番在此,爲的不是其他,正是剛剛陸宇鼎注視過的那顆首級。這顆首級掛在這裡已經超過一個月了,期間陸宇鼎幾次想要將其從城頭弄下來,可是清軍看守得實在太過嚴格,遠不是像歷次懸屍或是懸首時那般,以至於始終未能成行。
陸宇鼎很清楚這是爲什麼,可正式這個原因,直接導致了他到現在還無法得手。只能看着首級日夜掛在鄞縣西城門上,飽受着風吹雨打,使忠臣義士不能安息於地下,也使得他的內心飽受折磨。
商議了片刻,那江漢便從烏篷中走出,撐起搖櫓準備向遠處劃去。藉着烏篷的小窗,陸宇鼎再次凝視城門處掛着的那顆首級,似乎是在許下什麼誓言一般。可是當他收回視線準備關上小窗之時,卻看到河對岸的一個身影正向着那首級磕頭行禮。
那顆首級的主人曾在浙東爲方圓數百里的百姓撐起一片亂世之中的淨土,可謂活民無算。這些日子以來陸宇鼎也很是看到過幾次如這般在遠處遙遙拜祭之人,只是此番看到的這個身影卻頗有些眼熟。
【注1】:陸宇鼎,鼎字應該有火字旁,但是輸入法裡沒有,筆者查過的史書中也只有南明史的實體書書寫正確,可是卻無法書寫到文章中。爲了不影響諸君的閱讀感受,只得暫時這樣,等有辦法打出來再改回來,也好讓後人記住這位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