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嶽穎思慮了良久,總算是模模糊糊的有了一個大概的念頭,不過當她的母親出現在書房門外之後,她也只得暫時放下這些思慮。
“女兒,女婿不是已經爲玉山縣解圍了嗎,就連洪承疇都沒能奈何他,你也無需太多擔憂了。況且,少食多思,實非長久之計,你就算是不顧着自己,也要顧及腹中孩兒纔是。”
“母親大人說的是,女兒這就去用晚飯。”
行了一禮,周嶽穎回身喚了一聲墨兒,待丫鬟將書房門重新關好才隨着其母返回到用餐的廂房。誰知正吃着飯,門房卻匆匆的趕了過來,說是周敬亭正在門外,有要事來求見夫人。
陳文出征,周敬亭隨是兄長卻同時也是陳文的下屬,不太方便時常探望妹妹,尤其是不願意旁人議論他是攀着妹妹裙角纔得到重用的倖進之徒,更不願讓那些長舌小人非議他的寶貝妹妹。不過待到他的母親搬來照料女兒,他自然要每日前來問安,雖是無法做到真正意義上的晨昏定省,卻也是每日上值和下值都要在內宅門口問候一二。
只不過,這個時辰,以着周敬亭每日必加班的性子,卻顯得有些太早了。
“母親大人,妹妹,剛剛送到的消息,妹夫在三天前收復了廣信府城,自逆賊洪承疇以下南昌幕府的文官武將大半被王師擒獲,大捷啊!”
“你妹夫……”
“兄長,夫君如何?”
未免擔憂,周敬亭連忙搖頭說道:“無事,無事,妹夫好的很,正在廣信府那裡組織王師繼續收復失地呢。”
“那就好。”
自家的男人征戰在外,哪怕是野戰取勝,趁勢發起進攻,也同樣免不了擔驚受怕。只不過,這是一個英雄的宿命,作爲英雄的正妻也自然是要承受的。得到了周敬亭的回答,周嶽穎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才猛的反應過來,連忙下她的母親道歉。
“出嫁從夫,自家夫君在外征戰,女子在家中要做好賢內助,關心則切也是再自然不過的,無需介懷。”
女兒、女婿的感情很好,老夫人也是深感欣慰。尤其是如今周家和陳文的關係,已經親密到了不可分割的地步,陳文的每一步前進,他的勢力每一層的增強,對於周家都有着莫大的影響,甚至就連她的孃家也會因此而沾光。無論是夫家、父家,還是疼惜兒子、女兒,周老夫人自然也是倍加的念着陳文的好處。
“阿彌陀福,觀世音菩薩保佑,老身明日一早便去還願。”
就這樣,周敬亭被拉着聊了片刻,卻也沒有留下來用飯,便藉口還有公務需要處理便返回到了公事房。
陳文在廣信府大開殺戒的事情,他是有些不太滿意的,卻也不是什麼唯恐日後韃子會死戰,或是同情那些禽獸。只是他的妹妹如今身懷六甲,少殺些人,爲他的小外甥積福纔是,這使得他不由得在心裡埋怨了陳文兩句。
這樣的遐思,也不過是回來的一路上而已,重新回到了公事房,他立刻又投入到了工作狀態之中。
“通知《浙江邸報》編輯社,這版的特刊加大印刷量,尤其是寧紹兩府,一定要做到盡人皆知的地步。”
去給母親和妹妹報信之前,周敬亭已經在宣教司的內部會議上把大致的調子定了下來。加大刊印量,這本就是約定成俗的舊例,如今的各個府城、縣城,甚至是鎮子上的酒肆、茶肆裡面,也大多有報博士這麼個新興職業,乾的就是給客人念報的工作。而那些自家識字的,也多有訂購邸報的,尤其是讀書人。
寧波和紹興這兩個府是新近收復的區域,雖說陳文在這兩地留有了大量的戰兵,官府和衛所的官員們也早已就位,但是陳文匆匆忙忙的趕回了金華,緊接着就跟與洪承疇展開了決戰,沒有在那裡坐鎮多長時間。
這兩個府的士紳階級能量極其雄厚,根本不是浙東其他的六個府所能夠比擬的,對於陳文重新整理田畝稅賦的行爲很是反感,否則也不會鬧出黃宗羲重建大蘭山的事情。
如今陳文率領大軍前往江西與洪承疇決戰,他們在缺乏武裝力量軍的情況下,更多的還是選擇在丈量田畝一事上的不配合,甚至發展到了就連餘姚黃家、鄞縣萬家和陸家這樣選擇與浙江明軍集團合作的地方上擁有名望的士紳也無法進行說服,還被不少士紳辱爲士大夫中的叛徒的局面。
“這次非得讓那些不識擡舉的傢伙看清楚如今的形勢!”
浙江明軍的每一次勝利,不光是那些高官、士卒,這支抗清集團中的每一個人都在其中獲益,周敬亭的這個幕僚也是如此。
寧紹兩府的士大夫,不光是地方能量極大,在浙江明軍之中也多有在大蘭山時就加入其間的,很多事情從留守的最高級別官員孫鈺以下,都覺得十分棘手,尤其是在陳文出征在外的情況下,輕不得,重不得,很是彆扭。甚至可以說,若非明軍前不久在四明山區大敗清軍,積威尚在,地方上的局勢只怕會更加難以控制。
而現在,有了這一次的勝利打底,雖然被擊敗的是綠營兵,但卻是洪承疇這樣的名臣領銜的綠營重兵集團。對外的勝利,也足以用來震懾那些內部的潛在反對者,尤其是陳文在戰後處決兇徒的行爲,對那些抵制政令的士紳同樣是一種恫嚇。而他們宣教司的工作任務,就是要在宣揚明軍強大軍力的同時,把這種恫嚇更加密集的投放出去。
“不只是《浙江邸報》,文工團那邊也要把劇本的編寫工作抓抓緊,以前那種幾個月憋一個劇本的速度實在太慢了。算了,這話還是本官親自跟陳團長說吧。”
………………
金華府的慶祝計劃已經開始了準備,但其他的工作,尤其是文官和衛所軍官以及士兵和其他軍需物資的發運卻早已開始了,甚至就連孫鈺本人也在打理行裝準備趕往廣信府與陳文一晤。
相較那片明軍佔領區的腹地,衢州對於戰爭的感觸還要更加深刻一些,因爲玉山縣一旦失守,接下來要面臨清軍兵鋒的就是衢州。
這段時間,金華府的士紳商民無不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一個又一個營的明軍順着衢江向西,成批成批的軍需物資從這裡經過。而且雖說上層的消息比較少,但是商人自有商人的消息渠道,在這裡的民間的消息可比金華府還要快上幾分。
先是清軍攻陷永豐縣,楊文兄弟身死,劉光弼屠城;接下來就是清軍突破了玉琅溪,明軍阻截的行動失敗,被迫退守縣城;隨即,面對數倍於己的清軍,陳文率領一萬多戰兵出征。
到了這個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爲明軍的處境感到惶恐。可是接下來,玉山大捷和廣信府大捷的消息傳來,雖說陳文的大開殺戒還是嚇到了不少人,但是明軍取勝,總比動輒屠城,平日裡也要橫徵暴斂,更要剃髮易服的清軍殺過來要強吧。
衢州府城中,民間的氣氛已不似前些天那般緊張,大街小巷裡人流也重新恢復了密集。小西門外的常山碼頭,此間乃是由常山縣而來的貨船最爲密集的停泊處。不過相比那些自常山縣而來的貨船,王孚卻準備在此搭上返回常山縣的行船,由此出發趕往江西。
“賢侄,江西現在還是兵荒馬亂的,等國公肅清了韃子再過去,也安全一些。”
類似的勸諫,這兩天王孚已經聽過了太多,從第一天得到玉山大捷的消息開始,他就惺惺念念的前往江西。
他是徽州人,從骨子裡就流淌着商人的血液。當初因爲重視信諾纔來到衢州,在這裡受到了同行們很長一段時間的追捧,但是他卻也知道,名聲這種東西,尤其是商人的名聲,就像是寒冬的雪一樣,如果不能在名聲尚在的時候多做些事情,把雪球滾起來,那麼用不了多久就會逐漸的融化。
這段時間下來,從衢州的商賈們對他的態度也可以說明此事,雖說茶還沒涼,但是新鮮勁兒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小,而他在這裡卻依舊無所事事,對於王孚這樣從小就夢想着能夠成爲徽州大商賈的年輕商人而言,實在是不可忍受的。
“感謝叔父這些日子的照料,小侄不勝感激涕零。只是小侄乃是一介商人,如今江西雖亂,但是商機也同樣存在,先到者總能分上一杯羹,小侄在衢州呆的日子太長了,需要動一動了,否則身子養懶了,總不是好事。”
他的這位世叔,精明還是有的,就是魄力太小,所以格局始終大不起來。這話,當初王孚的父親就對他說過,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也確實在他的心中得以印證。相較之下,他爲了守信可以冒險穿越清軍的封鎖區,今番又緣何不能前往兵荒馬亂的江西尋找商機呢。
“秀國公誅殺洪逆,江西徹底光復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剛剛收復的土地必然是兵荒馬亂,但是,原本固定的商業秩序也會被因此而打破。就像衢州府城裡的那位朱老先生,當年明軍甫一佔據衢州,他就敢來爲明軍籌措鐵礦、硫磺等貨物,由此在官府的扶持下才得以從一個普通的大商賈一躍而起,成爲龍遊商幫之中最爲煊赫的執牛耳者。”
“人能是,吾亦能是。若是能見到國公最好,即便不能,江西那邊的李帥我也是有過一面之緣的。到時候只要有明軍的大人物背書,幫助明軍收購軍需,順帶着將江西、徽州和衢州的貨物進行轉運,江西的買賣只會是一本萬利!”
登上見前往常山縣的貨船,懷裡揣着上次託人往徽州去家書,回信時他父親讓人捎來的幾百兩銀子貨款,滿懷着憧憬和希望的徽州商人王孚踏上了前往那片未知區域的征途。與此同時,廣信府城的北城牆上,陳文卻手持着一支望遠鏡,遠遠的眺望着北面依舊負隅頑抗的棱堡。
“詹姆斯先生,你真的確定,除了圍困我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洪承疇以及南昌幕府的文武官員大多被陳文俘獲,作爲一個耶穌會的教士,一個金髮碧眼的歪果仁,詹姆斯連化妝潛逃都機會都沒有,直接就被明軍擒獲了。
雖說編練西班牙方陣和修建棱堡,這些事情都是洪承疇下的決定,但是若非此人,他也沒有可能把這些計劃實現。原本陳文是打算一起宰了的,但是這個白毛狒狒如今卻是一副“你殺了我也奈何不了我造出來的棱堡”的架勢,不管是不是激將法,陳文到也有了更多的興致,跟他好好的玩下去。
“國公先生,恕我直言,閣下也曾在浙江修建棱堡,但是太過簡陋,都是我們泰西已經過時的樣式。可是即便如此,杭州的軍隊也沒有辦法攻破。如今閣下面對的可是我親自指揮修建的棱堡,雖然和我們泰西最爲易守難攻的要塞還有不小的差距,但是僅憑閣下的軍隊,卻也只可能會是像我們泰西的軍隊一樣的結果。”
白毛狒狒一張嘴就是我們泰西,實在讓陳文看着不爽。據他所知,這個歐洲佬是清軍入關後纔來到中國的,根本就沒有見識過明時的中國是什麼樣子的,或許如果沒有他們這些明軍還在奮力抗擊滿清的侵略,這個傢伙弄不好還會以爲中國人自古以來都是留辮子的,而峨冠博帶則根本是奴隸對遠古時代的妄想,大概也就比馬嘎爾尼所看到的那些強那麼一點兒而已吧。
聽了這個耶穌會修士的回答,陳文收起了望遠鏡,隨即拿起了炭筆和尺子,就着城牆的女牆,在紙上寫寫畫畫了起來,時不時還看看遠處的棱堡。
良久之後,一副棱堡的平面結構圖出現在了陳文和詹姆斯的面前,看過了這張圖紙,詹姆斯的嘴角下意識的抽動了兩下。緊接着,在恢復了平靜後,他卻回了句“國公先生的記憶力真好”的回答,充斥着陰陽怪氣。
詹姆斯的棱堡設計圖,陳文確實在洪承疇的行轅裡看到過,不過看了一遍他就隨手扔在了邊上。
原因無他,如今的公元1654年,歷史上真正將棱堡設計到了沒有射擊死角的那位大能纔剛剛參軍,距離他真正確定了自身的定位,開始在棱堡上玩起了震驚世界軍事史的左右互搏術,卻還需要好多年的時間。
詹姆斯的棱堡設計的中規中矩,卻也脫不開歐洲這個時代棱堡的缺陷,遠不如他後世在一些軍事書籍和網絡上看到那些趨於臻化的藝術品。那些完全沒有射擊死角的絞肉機都沒有能在左右互搏術之下繼續演繹不可攻陷的神話,就這個,也配?
“詹姆斯先生,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會讓你見識見識一些全新的戰法,也讓你這個鬼佬死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