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瑤正沉浸在深度思考當中,頭也沒回地脫口說道:“這字裡行間雖然氣勢磅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應該是長期位居高位練就的心態,但是正所謂高處不勝寒,行事所到之處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其中滋味有多少人能明白?”
她看着這幅字,腦子裡卻出現另外一個人的身影,不由得輕嘆道:“所以更多的時候,不是權力帶來的榮耀,而是無人能訴的孤獨吧。”落瑤到最後已經不知道在說段詢,還是在說天上的那位天君。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一個是因爲想到那個不該想起的人,一個是因爲震驚於被一個陌生人說中了心事。
過了好一會,落瑤忽然意識到這個聲音的主人最有可能是某個人的時候,心裡一跳,連忙轉過身來,快速進入“陸瑤”的角色,低頭行了一禮,說道:“民女不知是侯爺,私自發表拙見,若是有何冒犯之處,請侯爺恕罪。”這一句民女叫得像模像樣。
身前的男子一動不動,彷彿還沉浸在落瑤的話裡,半晌,輕聲道:“你何罪之有,我確實是這麼想的。”他慢慢踱到那幅字前,“當時只覺得心中抑鬱難解,於是一個人坐在令海邊的礁岩上,看着身邊幾隻閒庭漫步的白鷺,突然覺得這幾隻白鷺比我們人幸福多了,讓我無端生出許多豔羨來。”
似乎覺得說得太多,官場上敏銳的警覺讓他頓了頓,聲音恢復了先前的清冷,咳了一聲道,“起來吧。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繡娘也能有這番見解。”
落瑤這才擡起頭看這位傳說中的段家三少爺,這個侯爺年紀很輕,樣貌俊美,跟她先前預料中的大腹便便的富家少爺差了十萬八千里。
看着看着,她突然感覺到段詢臉色變了,落瑤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摸了一圈沒發現什麼,忽閃着眼睛看向他,“我臉上有東西嗎?”
段詢輕嘆了口氣,緩緩道:“原來你是真的不記得我了。”
這麼哀怨的口氣,讓落瑤心裡沒來由的一跳,只因這話像極了戲本子裡的某個橋段,就像某位良家女子抓着負心漢的袖子,甚是幽怨地埋怨他不念舊情。只是,爲什麼在她身上就掉了個角兒?
落瑤眼角一跳,她肯定是聽錯了吧,自從上次跟着印曦來凡間賭博了一回,她可從未來過凡間啊。
“看來陸姑娘的記性不是很好啊。”
落瑤心裡糾結着是否要告訴他認錯人了,道:“呃,你認識我?”
“……陸姑娘是否一直妙手仁心,做好事不留名?”
“……”
段詢見她完全沒有印象,只好側面提醒她,面露尷尬地說道,“你不記得在傾玉城外,曾經救過……我?”臉上劃過一絲不自然,約莫是想起自己狼狽的回憶。
經他提醒,落瑤的眼神漸漸明亮起來,嘴巴圈成一個圈,她想起來剛來傾玉城那會兒,在路邊是救過一個人,不過那人當時面容凌亂,和此時的段詢……很難想象這是同一個人,再細看他的臉,落瑤又有點捉摸不定了,好像是有那麼幾分相似。
當時他渾身是泥,看不出原來才二十來歲,如今他身上穿着深褐色的官服,頭髮高高束起,腰上戴着一塊象徵身份的腰牌,可能剛辦完事情回來,還沒來得急換下衣服,雖然衣服顏色深,卻絲毫壓不住他的英氣,目光如炬,彷彿一眼可以看進人的心裡。
想不到當時隨手救的人竟然是堂堂的段侯爺,這也太巧了吧?
隨即又想到,如果段詢當時沒有遇到她,恐怕已經奄奄一息了吧?那傾玉城豈不是要變天?
可是既然是侯爺,當時爲什麼隻身一人在郊外呢?
段詢看到落瑤一臉茫然,猜到她的心思已經越飛越遠,咳了一聲,把她拉了回來。
落瑤果然回過神來,道:“民女不知,原來那個人……是侯爺。”
段詢輕輕地嗯了一聲,顯然不想再加深那次本來就不怎麼樣的第一印象。
若不是落瑤記不起他來,他壓根兒就不想再提,沒想到自己耿耿於懷的事情,對於她來說,早就已經扔到不知道哪個角落,甚至連他的模樣也不記得了,他長得有那麼大衆嗎?有那麼模糊嗎?
侯爺很鬱悶。
段詢花了半分鐘的時間從被人無視的感覺中調整過來,發現落瑤還在看他,頓時覺得有點不自在,他一向習慣審視別人,從來沒人敢光明正大地盯着他。
他心裡暗自驚奇,但面上不顯山露水,在官場混跡多年,他已經養成了七情不上面的習慣,即使遇到了救命恩人,也只是一瞬的驚訝,轉眼又變成一副冷淡的模樣,只是眼神裡全然沒有了剛纔的冷厲。
因爲這層關係,段詢覺得對陸瑤很有親切感,雖然覺得她穿得十分低調,但是渾身透着一股不尋常的感覺,哪裡不對勁,他說不上來,可能是直覺。
段詢撇撇嘴,爲自己的內心想法感到奇怪,這二十年他從未對女子產生過興趣,自從這個陸姑娘救了自己一命,他回來後就一直惦記在心上,目標應該很明顯,傾玉城小,陸姓的女子帶着個孩子,後來派人去找,果然很快就找到了她的住處,還是他比較熟悉的一個裁縫那裡。
有時候出門辦公務路過林嬸家裡,他總會有意無意地看一眼,希望能見到她,卻一次也沒看到過,正在鬱悶是否找個地方安排一次“偶遇”,居然又讓他們相遇了,還是在自己的家裡,那現在是否代表他們有緣呢?
想到這裡,段詢低頭笑了笑,雖然叫人打聽過,早知道了她的名字,還是故意問道:“你叫什麼?”
落瑤剛剛認出了段詢,一下子覺得親切起來,也含笑回答:“我叫陸瑤。”
段詢點點頭,“不錯的名字。”然後走到她面前,低聲道,“開始吧。”
落瑤回覆了一個“什麼?”的表情,然後意識到自己來段府的任務,吐了吐舌頭,連忙後知後覺地拿過隨身帶的皮尺,開始爲他量試衣服。
落瑤比段詢低了一個頭,站在他身邊的時候只到他下巴,長長的頭髮飄着若有若無的香氣,段詢閉眼聞了聞,好像是槐花的香味,段詢想起吉祥店門口的兩棵大槐樹,她是用了那棵槐樹的花來洗頭的吧,這種清香倒是很適合她。
落瑤在他身邊忙來忙去,不時地在一個小本子上記着什麼,段詢非常配合地擡手轉身,任她擺弄,屋子裡安靜得只聽得到皮尺碰到桌子的聲音,他微閉着眼睛,很享受這份靜謐。
段詢半眯着眼睛朝屋外瞥了一眼,正好看到夕陽的餘輝從門口灑進來,把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他站的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兩個影子交疊在一起,不知怎麼的,他突然就有了一種尋常夫妻人家過日子的感覺,妻子在給她的丈夫量衣,段詢眯着眼睛想,若是辦完一天的公務,每天都有個人在家裡等他回來,那會是什麼感覺呢?和現在這樣嗎?若是陸瑤能做這個家的女主人,倒也……不錯。
落瑤邊量邊跟段詢商量了幾處要修改的地方,寫完最後一個要求,她笑道:“好了,其實侯爺的尺寸林嬸那兒都有,但是每次做衣服前都要量一遍以覈實,我把侯爺的要求都記下了,過幾天讓人把布料送過來,到時候侯爺選個顏色就行了。”
段詢看到落瑤一臉燦爛的笑容,這笑容彷彿有香味的一樣,就像開滿了一室的槐花,突然想起自己的院子裡好像沒有槐花,頗是惋惜了一會,怎麼以前沒想過種槐花呢,回頭叫花匠種幾棵槐樹。嗯,自己的院子裡種兩棵,池塘那兒的前廳外種四棵,老夫人那兒種兩棵,這槐花還可以製成薰香什麼的吧,或者也可以用來洗頭,再不濟就做成花茶也行啊。
侯爺在心裡非常效率地給那些無辜的槐樹和槐花安排了各種下場,嘴上說着無關緊要的話題:“在這裡用過飯再走吧?”
落瑤驚訝了一下,第一次來就在這裡吃飯似乎不大好,段詢定是與自己客氣,她微笑着道,“呃……不用了,我要回去把尺寸給林嬸,好抓緊給侯爺做衣服。”
“……不着急這麼一時半會。”
“可是百合說侯爺很喜歡上次做的那件,想再做一件呢,所以才讓我替林嬸來量尺寸啊。”
“亂說,我像是沒衣服穿的人麼。”
“衣服是不缺,可都說你愛衣……成癖,你爲什麼這麼喜歡新衣服?我以爲只有姑娘才喜歡。”
“爲什麼男人不能喜歡衣服?”
“……當然可以。”
“唔,每天穿戴一新去辦公務,心情不錯,頭腦清醒,辦事效率也更快一些,這不是挺好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