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裡陰暗森冷, 玄清倚靠在牆邊,陷入沉思。不知過了多久,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
“看來你住得挺舒服, 是我多慮了。”
“確實不錯。”
薛嵐神色複雜地看着他:“你應該走的。”
玄清淡笑道:“是嗎。”
薛嵐道:“因爲不走, 你定會後悔。”
玄清道:“我從未悔過, 有這麼一次經歷也不錯。”
薛嵐嘆道:“你太自信, 一旦吃虧, 絕對會是大苦。”
玄清頷首道:“是劫逃不掉。”
薛嵐道:“願你這份超然能一直保持下去。”
玄清笑道:“我會努力不讓你失望的。”
薛嵐又站了一會兒,最後似是無話可說,深深地看了玄清一眼, 轉身離去。
玄清待他的氣息徹底消失纔拿出一直背在身後掐訣的雙手。
魔氣侵體,毒入五臟, 武功半廢……短短時日, 薛嵐竟傷及至此。
要保持超然很不容易, 玄清現在就感到怒火難抑了。
呵,逍遙教, 百里教主,他是要會一會的。
玄清佈下的陣法,在空中編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在山莊的上方,使莊內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如今,是時候收網了。
第三日, 公孫護法終於出現。
他身着紫衫, 姿態妖嬈, 眉梢藏媚, 聲音依舊是雌雄莫辯。
“好一張漂亮的臉, 右護法真是暴殄天物,做了那麼醜一張面具, 害我差點錯過了你這樣的尤物。”
玄清側臉躲過他伸出來的手:“謬讚。”
公孫護法低笑:“右護法說你神志不清,我瞧着精明的很吶。”
玄清道:“比之於你,確實聰明一二。”
“牙尖嘴利,這點倒是依舊惹人厭。”
玄清擡眼:“你知道。”
“不僅我知道,教主大人也是知道的。”
“薛嵐他……”
“出賣了你。”公孫護法發出愉悅的笑聲,“被背叛的滋味如何。”
玄清咂嘴道:“不錯。”
公孫護法的手猛然扣住玄清的頸脖,壓低了聲音湊到他耳邊道:“教主大人很喜歡一劍驚鴻的臉,你說他被帶到了教中會怎麼樣。”
玄清冷冷地瞥向他。
“逍遙教裡不容男性,入教者必自宮,薛嵐啊,十歲起就跟在教主身邊,現在教主膩了他,你說一劍驚鴻能獲寵多久?”他自己答道,“憑着那張臉,應會盛寵不衰吧。”
玄清握住他的手腕慢慢收緊:“你們不可能捉得住一劍驚鴻。”
公孫護法臉色漲紫,仍是咬牙道:“如果我們告訴他玄華清在等他呢。”
玄清再也控制不住力量,生生捏斷公孫的骨頭,手腕扭曲垂下,玄清一腳將他踩在地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他在哪?”
公孫護法口吐鮮血道:“你沒有中捆仙術。”
“區區小術奈玄清何。”玄清冷聲道,“你還有一句話的機會,一劍驚鴻在哪?”
“被、被教主帶走了。”
“很好。”
玄清放下腳,爲他點穴止血,重新接上手骨,微笑道:“現在帶我去見百里教主吧。”
他通體發寒,冷汗涔涔,再不復瀟灑姿態。
“教主傳話皆是密令,我也不知道她在哪。”
玄清沉吟道:“如此,只能先踏平逍遙教了。”
感到他的情緒的變化,玄清笑道:“你怕什麼。吾之使命乃助正道鏟邪魔,逍遙教既是□□,吾自有滅除之任,若是好人,吾定不會傷其分毫,若是惡人,吾亦不會放其逍遙。公孫護法從現在起多做善事,以功抵過,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他瞳孔劇顫:“你是什麼人……”
玄清微微一笑:“好人。”
“可惜,”公孫護法的嘴角忽然咧出詭異的幅度,“再好的人也走不出這裡了。”
“哦?”
玄清挑眉,看向前方。
“好巧,又見面了。”
持劍而立,煞氣凌然的正是這山莊的主人。
“一點都不巧。”暮雲挑眉道,“我說過昔日之辱,定會來報。今日你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了。”
玄清拱手道:“對不住。”
暮雲長劍橫指:“現在道歉,晚了。”
“非也,”玄清搖頭,“這山莊我既出得兩次,焉能沒有三次、四次。”
“什麼?!”
玄清抓起公孫護法,陣法瞬出,暮雲飛撲而來卻只抓住了一抹殘影。
如是他想,無所不能。
世界一息轉變,公孫護法震驚到難以言語,正合了玄清的意。
“你已失去說最後一句話的機會,”玄清點住他的額頭道,“現在乖乖帶路吧。”
公孫當即瞠大了雙眼,嘴脣翕動,然而喉結抖動間只能發出喑啞的氣聲,連一個完整的詞都說不出來了。
“世有十善曰: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惡口,五、不兩舌,六、不妄語,七、不綺語,八、不貪,九、不嗔,十、不癡。”玄清道,“現在我爲你免去四惡,助你修得善業,也算是相識一場渡你一程,可切莫辜負我的苦心啊。”
公孫護法聞言兩眼一翻,竟是暈了過去。
玄清不由搖頭,如此膽量,也敢在□□中耀武揚威。
掐住他的人中,真氣傳去,公孫護法悠悠轉醒,看了玄清一眼竟又要暈去,玄清連忙點住他的穴位。
“東南西北,逍遙教在哪個方位?”
他巍顫顫地指向左邊。
玄清滿意地提起他的衣領,腰間樸劍出鞘,旋風急劇,心念一動,御風千里。
蒼茫青山,城郭桑田,飛速向後掠去,眼前只有風雲電掣。
“然後往哪個方向……”
“……”
“嗯?”
玄清低下頭去,他終究還是暈了過去。
這逍遙教的副手當真是這般不堪的存在?
玄清心下思慮萬千,面上不動聲色,在公孫護法的幾經暈厥之下,總算到了逍遙教的根據地。
地傍山險,易守難攻,怪不得有恃無恐。
找到一顆蒼天古木,把公孫護法放置在樹下,玄清隻身向上。
途中,攔者無數,玄清皆問一個問題:“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不由分說動手者有,答壞人者有,待玄清行至主殿,腳下傷者無數,地上流血漂櫓纔有人跪地哭喊。
“大俠,我是好人,我是好人啊,我、我是被逼的!”
玄清問:“如何證明?”
話語一出,面前的教衆抽刀相向,爲證明自己被逼於此不惜同室操戈。
玄清道:“你們分出了個結果再來找我。”
語罷,繼續向前,同時提聲喊道:“百里教主,在下玄清,前來拜訪。”
如此喊了三聲,側方氣流急變,雷霆劍勢卷着撼天之力閃電襲來。
玄清凝意於指,劍指劈出,側身而擋,劍氣交接,天崩地裂,房屋盡摧。
偌大的場地,頃刻間只剩下玄清和他兩個人。熟悉的面孔下,是陌生的表情,站在玄清身前的這個人,冷若深淵,已然成了那個天下第一劍客。
“一劍驚鴻。”
“玄清。”
短暫交手,玄清對一劍驚鴻的修爲了然於心,不想幾日未見,功力倍增,更臻境化。
絕不退讓的意志,毫不留情的殺招,青雪劍挾着奔雷之勢,颯不留聲,快不留影,登時風雲掠走,天地變色。
快,卻不夠快。
玄清劍指並掌,遊走虛空,乾坤入八卦,吸納間,青雪劍堪堪停在胸口一寸進退不得。
玄清道:“劍譜學會了嗎?”
一劍驚鴻的眼中閃過一絲茫然。
玄清嘆道:“看來你的記憶仍是不完整。”
“廢話休提。”
倏然,一劍驚鴻的周身邪流竄動,一方陰霾籠罩,眼中泛起幽藍鬼光。
竟是魔修之兆!
玄清心中錯愕一瞬,陡然暴漲的劍氣已穿破阻礙,手中運功相抵,終究只是壓偏劍鋒,劍氣透體而過。
捂住汩汩鮮血冒出的腹部,玄清腳步不穩地後退一步。
“你……”
說話間,飛沙暴起,血霧飄茫裡乍現一道濃豔的身影。
“好孩子,快回到我身邊來。”
一劍驚鴻受攝魂術的影響,如提線木偶,一步步地向聲源處走去。
玄清踏前一步欲捉住他的胳膊,手卻在半空垂下,擦過他的衣袖什麼也撈不到。
捆仙術,同樣的術法,截然不同的威力。
百里教主竟是魔嬰期大乘者,這捆仙術是專爲玄清設計的,她深知薛嵐不會對玄清如何,利用他的小術在他身體中埋下引子,等待的不過是這一刻的觸發。
心臟劇痛,那是一股從未體會過的無力與哀慟。
魔胎,種進了一劍驚鴻的心裡。
百里教主勾起一劍驚鴻的下巴,半邊因練魔功而容貌盡毀的臉對着玄清。
“放開他。”玄清冷然道。
“男人沒有資格與我說話,想談條件,首先你得不是個男人。”百里教主嬌笑道,“是不是啊小嵐嵐。”
薛嵐恭敬道:“是。”
玄清的視線從一劍驚鴻移到薛嵐的身上。
薛嵐自始至終站在牆垣的一隅,不聽,不看,不想,絕決了感情。
玄清不怪他,凡人力有所逮,多留憾事。
而玄清修仙問道,爲的就是不愧天地。
“邪魔當道,焉能不除。”
玄清捻塵訣,通神術,浩然氣勁破風襲入,直衝凌宵。
情勢驟變,百里教主怒航魔力。
“你怎麼可能破的了。”
“怎麼不可能,走火入魔,妄尋捷徑,終不過是百年修爲。”玄清凜然道,“癡愚妖魔,自尋死路。”
手掌翻覆間明光隱現,困獸出匣,萬般由我。
百里教主推開一劍驚鴻,挺身應戰,錯身中玄清迸出銳光直擊魔流虛影,交手數回,她的頹勢浮面。
“原來你是他的人。”
她被玄清擊中,經脈逆流,青筋暴漲,卻是猙獰大笑。
“好好好,天助我也!”
笑聲之後,招式驟變,八方蕩氣,是熟悉至極的功力。
心下駭然,玄清收起殺式,尋得一絲縫隙,口吐咒術,百里教主登時頭疼非常,身形晃動。
見玄清抱起一劍驚鴻,她高喝一聲伸出雙手,腳下一頓,勃然回眸是薛嵐使出了捆仙術。
雄勁掌氣換了一個方向,橫衝臨陣倒戈者,薛嵐毫無防備身中這招,經脈寸斷,吐血不止。玄清立時將他攜起,護住心脈,氣息已然出多進少。
“百里教主,下次再會。”
在焚天滅地的魔氣中,玄清帶着一劍驚鴻和薛嵐轉瞬離開。
身後是無盡的暴怒。
至雲霧山中,玄清再也抑不住暴體的真氣,手腳難支,氣血翻涌。
短時間內連使轉移陣法,又強行突破捆仙術,百年修爲一朝散,師尊若是知道教導多年,他竟使了個玉石俱焚的法子,定會破了無波靜心。
慘慘一笑,眼前開始發黑,玄清費力地抽出染血的竹牌,就盼天機老人能算到這一遭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玄清思緒幾經起伏,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躺在一處潔靜之所,鼻息間是淡淡的藥香味。
果真被天機老人救了嗎?
“哎呀,夫君你終於醒了。”
一道豔麗的身影飛撲到玄清身上,沉甸甸的重量壓得玄清差點再吐出一口血來。
“燕姑娘,怎會是你?”
“當然是我了!”燕紛飛杏目圓瞪,“要不是本姑娘,你早就死在荒野了。”
“在下不是這個意思……”玄清掃視四周,“與我一起的兩人呢?”
“什麼兩人,玄清只撿到了你一個人。”
玄清聞言大驚,掀開被子就想起身,被她牢牢壓住了。
“騙你的,緊張什麼?有本女俠在弟弟們不會有事的。”
“弟弟們?”
燕紛飛臉上一紅,嗔道:“討厭啦,我們成親之後,我就是大嫂了,他們不是我弟弟是誰。”
“這……”
“你也是的,沒事玩什麼換臉的把戲,我知道了,你是想考驗我對你的忠貞吧。放心,本女俠的愛情可不是那麼膚淺的,不管你的皮囊長什麼樣子,我都能一眼認出你。”
“多謝,但是……”
“唉,大弟還在昏迷,二弟受傷太重,大夫即便勉強救活,也是再不能動武了。”
玄清的注意力被她一牽:“二弟,你說薛嵐?”
“原來二弟叫薛嵐啊。”燕紛飛拍拍玄清的手,“既然他以後也會是我的家人,本姑娘絕不會袖手旁觀,這裡的大夫不好,我改明帶他去神醫谷請我師父出馬。”
聽她的字裡行間,薛嵐的性命暫時應該沒有大礙。
玄清長舒一口氣:“燕姑娘,可否帶我去看看兩位朋友。”
燕紛飛在玄清身上一擰:“叫我飛飛,姑娘多生疏,你現在的傷不比他們輕,不許去。”
玄清咳嗽兩聲道:“飛飛姑娘,請問你是如何找到我們的?”
燕紛飛抱怨道:“我啊,發現你不見了,便四處探尋你的下落,想着來雲霧山碰碰運氣,不是說天機老人什麼都知道嗎,問問他準沒錯。沒想到半路就看到了你們。”說到這她的眸光化作一汪秋水,“夫君我們果然有緣……”
玄清伸手飛快地在她說出更多驚人之語前點住她的睡穴:“得罪了。”
將燕紛飛抱到牀上蓋好被子,玄清走出門去,找到薛嵐的住處。
只見他面容慘白,不見絲毫血色,玄清忍不住將手探到他的鼻子前,還好,雖然呼吸微弱但總歸穩定。
握住薛嵐的手腕慢慢傳送真氣,小心地修復他的內傷,再把毒素壓制住,做完這些已是黃昏時分,玄清滿頭虛汗,連咳數聲。
神醫谷,真有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醫嗎。
擦掉嘴角溢出的絲絲鮮血,玄清爲薛嵐掩了掩被子,待稍稍恢復真元便將他送往神醫谷。
站起身時眼前一黑,玄清扶着牀欄搖了搖頭,方纔清明,走到門外但見一劍驚鴻抱臂立於院中,也不知站了多久。
他聽得聲響,轉過頭來,視線對上的瞬間玄清不經想起初見時,他們便是這般遙相對望。
不同的是,三月春風已變爲獵獵朔風。
“我記得你。”
“我也記得你,”玄清頓了頓道,“的梨渦。”
一劍驚鴻神色一僵:“現在的你惹怒我並無好處。”
玄清笑道:“原來一劍驚鴻是個易怒之人。”
他目光微沉:“玄清。”
玄清應道:“在此。”
“你到底是何人?”
“很多人都問過我這個問題,我的答案卻不多。”玄清剪手行到他面前站定,“鄉野粗人和好人你喜歡哪一個?”
一劍驚鴻濃眉緊蹙:“你知道我要的答案不是這些。”
玄清道:“那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說。”
“真是不可愛,還是原來的你……”
劍氣橫掃,玄清及時收口。
“唔,問題很簡單,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