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豐十九年, 秋。
一襲紫色長衫的男子緩步於喧囂的集市中,顯得格外的扎眼。
正午的陽光打在他的身上,爲其鍍上一層氤氳的霧光, 折射出異樣的光彩。
他的烏髮伏貼垂直於腰際, 身形與氣質絕對稱得起上乘之姿, 但偏偏他的面頰上多了一具銀色面具, 遮掉了大半張臉;他的腰間別着一把長劍, 一枚琉璃葫。
這一劍,一葫,組成了屬於他自己的江湖。
街道又長又寬, 他每路過一處,都會引起路人不同的眼光, 大多是一陣驚歎之後, 便是搖頭嘆息。
驚歎, 自是不必多做解釋;而嘆息,則是因爲像他如此打扮的人, 在這繁華的街市並不少見,三三兩兩的甚至都能結成羣,因爲他們都在模仿一個人。
近兩年江湖上新起之秀——紫狐公子,因其常以紫衫,琉璃葫示人, 被江湖稱之紫葫神醫。不知何時起關於他的種種事蹟帶着神話色彩人人傳頌, 加之行蹤不定, 未被遮掩的半張臉足以詭魅勾人, 更爲其添上一抹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秘, 所以有人擅自將他所配的葫字改爲了狐,這便是紫狐公子的由來。
那道紫色的光暈停佇在一座酒樓前, 仰頭看着掛在上空的招牌“百閱樓”確認是這裡後,他跨步走了進去,背對着門,悄無聲息的坐在角落。
此時堂前高朋滿座,都在專注於一件事,所以沒有人會注意到紫衣人的到來。
他入座後,招來小二,只要了壺熱茶。
堂中央搭着一處高臺,上面的老翁正在侃侃而談:“要說當今太子最大的軍功莫過於,發生在含豐十八年神策軍與西北崑崙國一戰。”
一聞此言,紫衣人喝茶的動作微微一滯,但瞬即又恢復平靜。
“這個事情最早要追述至含豐十六年時,使臣出使西域,被崑崙國攔阻。從那時起,在治慄內史蘭大人的建議下,於懷昔以北的嵰嶺一帶開鑿水渠,當時修水渠對外公佈是爲了解決京城供水問題,其實真正的目的並非如此。”老翁捋了捋鬍鬚,故意一頓。
衆人怔怔的聽老翁繼續道:“開鑿水渠真正的目的其實是訓練水軍,攻打崑崙。”
就在衆人微噓之時,啪的一聲,驚堂木響起,“話又說回來,含豐十八年,崑崙之戰,鎮西將軍率領十萬大軍,直攻崑崙國國都,經過三個月水上作戰,眼看勝利在握,偏偏在此時出了意外……”
“怎麼了?怎麼了?”衆人都又聽書的經驗,隨聲應和。
老翁四周巡視一眼,突然提高嗓門:“誰知那崑崙國私下竟與北方強大的外族谷奴聯合反擊,眼看我軍節節敗退,十萬大軍命懸一線。是太子,也就是當時駐守在北方的二皇子親率邊防軍隊,趕去支援,救十萬大軍與水火,在他的領軍下,長達半年的崑崙之戰,終於贏得了勝利,將桀驁不馴的崑崙國劃入我國的領地。”
話音落下,堂下之人皆是忖掌稱讚,各個面露驕傲之色。
“他在北方邊境的兩年間,治軍嚴明 ,威震北疆。此戰之後,被皇帝召回京城,而後交予他的大大小小事務,無不處理的遊刃有餘,待人接物謙和知禮,又恪守本分從不居功自傲。東宮爲國之本,萬不可虛位久矣。也就是在不久前,在諫大夫三次冒死諫言之下,皇帝最終詔令天下,立二皇子爲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系四海之心。”
說到此,堂下的聽客們不由得困惑起來,當下有人站出來問:“既然太子德才兼備,爲何皇帝遲遲不立東宮,反而是在諫大夫多次進諫之下才詔令天下的呢?”
老翁微一沉吟,撫了一把鬍鬚,搖頭道:“皇家之事,不可說!不可說!”
聽客們一時熱鬧起來,有人大聲喊道:“有什麼不可說的?皇帝離我們那麼遠,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呀!”
“就是呀!就是呀!”衆人紛紛附和。
另一人道:“據我所知,那個什麼鎮西將軍,如今已是神策軍統帥了吧?他的來歷可不簡單哦?”
“我說百老翁,你這老毛病還是改不了是吧,專門吊人胃口。”一副富家公子打扮的男子一手調戲着同桌的美人一手自懷中摸出一錠銀子,扔在桌面上,啐道:“別買關子了!快說!”
百老翁示意臺子一側的男童收起銀兩,笑着拱手道:“王公子一看就是個痛快人兒。”
“那是!”說着自是得意一番。
只見老翁飲了口茶,一拍驚堂木,接着道:“神策軍護軍中尉單俊遠,京城人士,出身平民,原是軍中校尉,一場演武被那時的六皇子看中,做了身邊的副將。短短三年的時間,戰功累累,幾場硬仗都是他打下來的。即便如此,他的高升之路未免有些過於平順,與其說運氣好,更不如說他背後的靠山來的有趣些,雖說沒有背景可是他身後的背景比誰都大。”略一停頓,故作神秘道:“他……是六皇子看中的人。”
一眼望去,堂下之人莫不是一臉茅塞頓開的神色,只聽老翁鏗鏘有力的聲音不失時機的再次響起,“說起六皇子,衆所皆知皇帝最偏愛的皇子,那時關於前太子的死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朝中官員甚至聯名奏書,卻不能動其分毫,可想而知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說畢,又是一陣唏噓嘆道:“可惜了……可惜了!”
此次衆聽客的反應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靜,不似先前的熱烈。因爲老翁口中的六皇子早在三年前就突然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麼,是死?是活?直到現在也沒有任何蹤跡可尋。一轉眼三年過去了,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六皇子已經成了皇帝的忌諱,皇帝的忌諱自然是大家的忌諱。
正在衆人惋惜間,臺下的男童又上了高臺,嘀嘀咕咕在老翁耳畔說了些什麼,之後又退到臺下。
“啪……”老翁一拍驚堂木,掃去所以陰霾,擡眼瞅了一下二樓靠窗的位置坐着一面帶粉紗的女子,揚聲道:“有位小姐想聽老夫講講關於紫葫神醫的奇聞異事,正湊巧老夫略知一二,就在此給諸位說上一說。”
此言一出,坐在角落的紫衣人,受到了空前的關注,但那紫衣人並未所動,始終半垂着頭,悠悠閒閒的轉動着手中的茶杯,散落的一縷青絲之下他那脣角淡淡一曬,那份冷豔與邪魅令附近的人見了愈加恍惚怔忡。
“紫葫神醫,顧名思義,自然要從他攜帶的琉璃葫說起,關於此葫的來頭向來是各執一詞。今日來我百閱樓,當然要講講最真實的一版。”老翁清了清嗓,又是抑揚頓挫了一番。
“話說紫狐公子原是富貴人家的闊少爺,被二孃趕出了家門。身無分文的他,從此留宿街頭。就在他留宿的那條街,某一天出現一五六十歲的老翁,鶴髮童顏,常常懸一葫於攤前,賣藥於市,治病皆愈,日收數萬錢,遇市內貧飢者無償施之。當時的紫狐公子見此老翁每當人散時,便會鑽入葫中,倍感驚奇。一日,趁其鑽入葫中之時,竟偷偷將此葫帶入角落,問曰:“老翁何許人也?”壺中的老翁答曰:“我本山中狐仙,既識真身,可願隨我入學求醫。”公子又問曰:“隨你左右,可否飽腹?”老翁笑答:“小子果然靈慧,甚合我意。”
百老翁的話落下,滿堂聽客鬨笑成一團。那王公子噴出才喝進嘴裡一口茶,咳道:“一代神醫,怎麼到你白老翁的嘴裡一說成了吃家子!”
老翁撫須微笑,不作回答,繼而道:“後來紫狐公子學成歸來,據說他的歧黃之術可醫百疾,解百毒,甚至令死者復生,且有據考證。話說在含豐十八年,也就是去年,一個名爲雨石的中年男子,溧陽人氏,患疾而死,恰遇紫狐公子游歷於此,當時只爲其施了一套針法,此人的屍體便五日不冷。直到第十日,此男子竟好似做了一場大夢,自夢中甦醒過來,醒來之後舊疾痊癒,一切如常。也因此紫葫神醫的名諱冠絕於江湖。”
這時坐在二樓與面紗女子同桌的另一個姑娘,一揚眉帶着一副調皮的模樣,問:“我說百老翁,你既然知道這麼多,那你能辨別出真正的紫葫神醫嗎?”
“沒有見過的自然無法辯別真假,若要見其一眼恐怕終身難忘,絕不是那些凡夫俗子可以冒充的。”老翁答。
“看來老翁見過咯?”那姑娘瞪着眼睛一副好奇的神情。
老翁淡淡的瞥過坐在角落的紫衣人,微微一笑:“紫狐公子長相邪美,氣質尊貴,又有一顆仁愛之心,爲人行事灑脫,向來與人交往淡之如水,老叟常日居於一席之地自然是結交不到!”
小姑娘聽他這麼說,只好癟了癟嘴不再言語。這時,那個好事兒的王公子又站了起來,他指着角落裡的紫衣道:“這不就有一個現成的嗎,百老翁你倒是說說這個人的真假呀?”
衆人的興致彷彿都被他的話帶了起來,紛紛將不同的眼光投注到角落裡的紫衣人,雖然他隱在角落,但周身散發的尊貴氣質,卻不得不教人不去關注。
氣氛僵沉了半響,只見那紫衣人站起身來,款款行至堂中央,對着百老翁點頭爲禮。一行一止間,令衆人恍然產生了一陣錯覺,方纔百老翁口中的紫葫神醫已經來到了他們的眼前,在視覺上的衝擊之下,百老翁的平白直抒顯得那麼的暗淡。
紫衣人掏出一錠銀子給了身旁的男童,直言道:“在下來此,是想與老翁打聽一件事?”
老翁笑問:“公子想知道什麼?”
“聽聞會稽郡的郡治正在鬧蝗災,不知現在如何?”
老翁微一沉吟,面露悽色乃答:“本來去年的山陰縣已經鬧過一次饑荒,今年蝗災從天而降,把原來的荒田瘠地吃得一乾二淨,那裡的人便扶老攜幼,背井離鄉,四處逃亡,聽說大街上都是殘缺不全的屍骨。”
“朝廷沒有派人嗎?”
“來了!治慄內史蘭大人自請爲會稽郡監察史,親自督導救災方案實施。但是從災情傳達,到制定方案,再派官員督導總會有一段必要的過程。”
紫衣人拱手道謝,舉步方要離開,只聽百老翁道:“公子且慢!”
紫衣凝住步子,卻並未回身。
“公子仁愛,心寄與災民,老叟又豈能固守常規。”說着,扭頭吩咐一旁的男童將銀兩退給公子。
紫衣道:“不用了,給人的東西沒有再收回的道理!”
話落,他便離開了百閱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