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紛繁見弘曆

心思紛繁見弘曆

風輕雲淡,碧空如洗。

素怡以手支頜,坐在窗前愣怔出神。

丫鬟們好奇不已,在迴廊上徘徊不去,或隨着姑娘的視線遠眺,或湊在一旁竊竊私語。經過綺春院四十個丫鬟婆子激烈討論,得出一個結論:姑娘有心事啦!

素怡無暇他顧,此時心裡正反覆的回憶着清朝的歷史。康乾盛世→康熙帝的孫子風流皇帝乾滿乾隆的元后富察氏→孝賢皇后的弟弟傅恆→清朝著名軍機大臣。她姓富察,而她的九弟叫傅恆。排除李榮保有私生女的可能,這個大名鼎鼎的賢后應該就是……就是自己!

想到這兒,素怡快哭了。她不要嫁給風流皇帝,不要見證清朝的衰亡呀!雖然前世的她是一個埋頭苦讀的研究型醫學人才,但也學過初中歷史,瞭解乾隆中後期的黑暗腐敗。如果來到清朝,她的命運就是嫁給一個這樣的皇帝,她還不如守着風流老公易叔璟過日子呢。至少老公的情人不合法,也無法分到遺產。

而清朝下下任皇帝是嘉慶,這位皇帝可不是孝賢皇后的兒子,而是乾隆的第三任皇后所生。由此可以推斷,要麼孝賢一輩子沒有生兒子,要麼她的兒子全部犧牲後宮爭鬥裡。作爲一個賢后,第一種假設發生的概率較低——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乾隆皇帝偏聽偏信兼自大妄爲的性格,導致嫡子全部完蛋,大老婆也一命嗚呼。最後不得不選了個嘉慶繼位。瞧瞧歷史上的嘉慶帝幹了些啥事兒,把老祖宗的臉面都丟光了。素怡用帕子捂着臉,前世今生她的戶口本上民族一欄填的都是滿族呀。

無論經歷枉死投胎的素怡有多淡然,她都無法接受這無比灰暗的未來——孝賢皇后的一輩子豈是“悲劇”兩字可以訴說的?即使外面晴空萬里,樹木花草生機勃勃,綠意盎然,在素怡眼中都是灰朦朦一片,如同這沒有希望的人生。她的表情簡直可以用頹廢不堪、如喪考妣來形容。

喜枝不愧是老手,一下子就看出姑娘的低落沉鬱來。叫了幾聲沉靜在另一個世界裡思緒飄飛的姑娘,沒有得到迴應,頓時急得六神無主,手足無措。把帕子絞成麻花狀以後,她跺跺腳,轉身出門搬救兵。太太最聰明,肯定有辦法的。

抱着太太萬能這一信念,喜枝發揮出年輕時的幹勁來,一陣風似的從綺春院刮到正院。途中無視若干個丫鬟的問好以及閨中密友喜葉的問候。喜葉喜枝一起在太太身邊長大,對彼此的性情再清楚不過。見喜枝慌亂的腳步和緊皺的眉頭,喜葉幾乎可以肯定,出大事了!她咬咬嘴脣,跟在喜枝身後往正院奔走而去。

李榮保正在正院小書房裡作畫,與妻子說笑,好不快活。早厭倦了官場之事的他格外珍惜這難得的假期,方有閒情逸致和鈕鈷祿氏彈琴賞花、談詩論畫,生活自由悠然。

李榮保年紀不大,辭官歸隱的理由站不住腳,且自家的大姑娘過幾年就到了選秀的年紀。爲了女兒的未來,他說什麼也要拼着一把老骨頭在朝廷上掙一分體面。怎麼也得讓女兒當個正妻吧。不過以他正三品的官職,事情實在是懸的很,就怕皇帝御筆一揮,把女兒賜給某某做小老婆。富察家家族繁盛不假,他自身卻作爲不大、無甚功勳,不能惠及妻女。此刻看着妻子的笑顏,更加堅定了他拼搏奮鬥的決心。

今上主張務實,反對沽名釣譽,更反感朋黨,對人對事力求完美。用雍正爺的話說:“觀人必以其素,不以一事之偶差而掩其衆善,亦不以一端之偶善而益其衆愆。”如今官場經過強力整肅,風氣爲之一清。只要做到“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八個字,今上必會加以重用。李榮保的爲官之路可以說是一片坦途。

兩父女心思完全相悖——一個正處於信心滿滿志氣蓬勃之時,一個卻面臨着今生最大的坎坷。做父親的爲子孫計長遠,做女兒的爲將來愁苦多。

和嬤嬤在門口攔住神思不屬的喜枝,以免打擾老爺太太難得的感情交流時間。喜枝只得幾句話把姑娘今日的反常說道明白,請和嬤嬤通知太太拿主意。

和嬤嬤向來把大姑娘當孫女疼愛,一聽這消息也顧不得擾亂主子的好心情了。事情也要分個輕重緩急不是?若是姑娘出了什麼事情,她這老命也可以去還給閻王爺啦。連忙邁着小碎步進去稟報姑娘的情況。

模範父母李榮保夫妻聽了和嬤嬤的話,對視一眼,皆在彼此眼神裡看見吃驚。女兒十幾年來乖巧懂事,幾乎不讓人操心。猛的來這麼一個遲到的“青春期”,還挺讓人擔心的。他們可是隻有一個女兒啊!可不能出什麼幺蛾子。

夫妻倆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快步出了房門,直往女兒院子裡去。沒走幾步,理智回籠了。倆人都是通透聰明的人物,震驚之下,思慮不周也是常事。過了一會兒便冷靜下來,放慢腳步邊走邊商量此事該如何處理。

素怡突然來這麼一出,當父母的總得知道因果。待問清女兒昨天從正房回去後開始精神恍惚,鈕鈷祿氏總算定下心來。細細思索一番昨兒發生的大小事件,沒有發現特別的。她稍微鬆口氣,揪着帕子想:不會是二丫引起的吧?王氏那件事不是早給女兒分析透徹了麼?

這麼一打岔,擔心倒減了幾分。待進了女兒的院子,按計劃分工:李榮保在外間喝茶觀望,鈕鈷祿氏進內室和女兒談心聊天。

素怡見着三個嬤嬤擁着阿瑪額娘過來,奇怪了一陣子。她姿態如常的請安,疑惑的看看父母,吩咐朱陶上茶。

李榮保揮揮手,不在意道:“阿瑪許久沒有來過丫丫的院子裡,今兒和你額娘過來看看。阿瑪自便,你和額娘說話去吧。”

素怡眨眨眼,道:“哦,阿瑪隨意吧。”

鈕鈷祿氏對丈夫使個眼色,拉着女兒的手道:“額娘也許久沒有來過,丫丫的女紅做的怎麼樣啦,拿出來給額娘看看吧。”便拉着女兒的手往內室走。鈕鈷祿氏心道,女兒挺正常嘛,難道是不想讓長輩掛心,故意做出的樣子?

素怡扶着額娘在軟榻上坐下,讓碧陶去找一幅近日的繡品過來。她歪頭笑道:“額娘和阿瑪今兒是在唱什麼戲呀?女兒怎麼看不懂呢。”

鈕鈷祿氏把剛端在手裡的茶水擱在一旁,伸手戳戳女兒的額頭,道:“貧嘴,竟然敢打趣額娘。”放低聲音道:“額娘聽說你今早上不太高興,跟額娘說說吧。”

素怡抿抿嘴脣,左頰露出一個深深的酒窩,道:“是喜枝嬤嬤告訴額孃的吧?女兒看見的。”有些忸怩的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掀眸看了看額孃的表情,復垂頭道:“就是聽丫鬟們說起選秀來了。”前幾日幾個丫鬟確實私下談論過,被她偶然聽見,今日正好做藉口應付額孃的問話。二者畢竟有些聯繫,她也不算胡亂掰扯。

鈕鈷祿氏聽懂女兒的潛臺詞,舒心的笑笑,暗道女兒豁達聰敏,怎麼會抓着王氏的事情不放。她拍拍女兒的手,道:“的確不大。新皇剛登基,要爲先皇守孝三年。”時間還早,你純粹杞人憂天。“阿瑪額娘會爲你辦妥的。”根本輪不到你操心。

婚姻大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女人真慘!素怡的頭垂得更低,喃喃道:“女兒就是這麼一想而已。”真沒往出格的地方想。

“好啦。你不必害羞。”鈕鈷祿氏打起感情牌,道:“額娘也是從你這時候過來的。”你的心思我知道。“你要記住,阿瑪額娘不會害你。”她保證道。女兒是她的心頭肉呀!

素怡的臉蛋自然暈紅,害羞道:“女兒省得!”說完,又埋頭鄙視自己。

鈕鈷祿氏轉移話題,提高聲音:“怎麼還沒有把繡帕拿來?”

碧陶忙掀開簾子,道:“奴才找到啦,太太您看看。”把荷包遞給鈕鈷祿氏,道:“這是姑娘親手爲您和老爺做的。”

針腳細密,花紋精緻靈動,是上佳之作。她把荷包收了,誇讚道:“不錯,丫丫的手藝都趕上額娘了。”

素怡正待說話,便聽和嬤嬤在外間稟報:“老爺太太,四阿哥和福大人過府拜訪。”

李榮保剛在女兒書房裡晃盪了一圈,看着出門的妻女道:“太太和我一起過去吧。丫丫也合該去拜見師傅。”昨天福敏已送了帖子告知今日拜訪,卻不知他把四阿哥也帶來了。當然,皇子過府不需要遞拜帖,那是皇家的恩典。

素怡瞄了眼父母的神色,福身道:“女兒先去換身衣服。”

經女兒一提醒,李榮保夫妻才發現自己也穿的常服,根本不像待客的裝束,急忙交待一聲回正房更衣不提。

等素怡裝扮一新,帶着家庭作業去外書房拜見師傅的時候,已是半個小時過後。主客見禮,相互恭維謙虛告一段落,李榮保正在尋找安全又新穎的話題。

鈕鈷祿氏一邊喝茶微笑裝壁花,一邊等着女兒過來,以免女兒第一次見同齡男子尷尬。實際上她多慮了——素怡又不是沒有見過男人(自家就有十個,更別說外家和伯父家),也不是沒有見過尊貴的男人(雍正皇帝),四十歲高齡的她看見一個初中生似的四阿哥,怎麼會不好意思?

素怡邁着優雅的步伐進門,先給皇子及幾位長輩請安。禮數得做足了,不然額娘會增加她的功課。瞧了眼額孃的面色,看來自己沒有丟臉,安心的垂頭做淑女狀。

福敏幾月不見素怡,有些掛念,當着另一個徒弟的面卻不太好先開口。他和弘曆之間先是君臣關係,纔是師徒關係。儘管有句話叫“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可是還有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權至上的時代,其他都得往後靠。

弘曆瞥見素怡捏着繡帕的兩隻象牙般的素手,立刻移開視線,朗聲道:“這就是師傅經常提及的師妹嗎?”被腹黑爺爺與老爹教育那麼多年,他非心無城府之人。看似隨意,心底門兒清。富察家是絕對的保皇黨,力量強大,底蘊深厚。李榮保在朝廷上舉足輕重。先不說他的三個兄長家,光是李榮保自己就有九個兒子,但凡有幾個成才的,也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現在他頭上還有個齊妃母生的皇長子弘時虎視眈眈,額孃的孃家也不給力,嫡母態度又曖昧不明,逼得他擦亮眼睛努力。李榮保此人要好好籠絡,也不能太過明顯。所以,如何對待素怡就值得考量了。太親熱不好,太冷淡也不好。他不能叫素怡大姑娘(他老爹這麼叫),也不能直呼其名(未熟悉到那個程度)。萬幸他皇阿瑪給他找了個好師傅。師妹這個稱呼不是現成的麼?

明知故問。素怡在心底唾棄,卻要低眉順眼的站起來,道:“啓稟四阿哥,是的。”

弘曆跟他爺爺老爹一樣,喜歡溫柔嫵媚的漢族女子,他房裡的兩個丫鬟就這調調。見師妹脾氣和軟,心底添三分喜歡,說話略親近些:“我曾見過師妹的字,無怪皇阿瑪誇讚於你。”雍正曾在幾個兒子面前展示過素怡的墨寶(《古北口》),以督促兒子們學習。

是啊,御賜的佛珠還在我箱子底藏着呢。素怡作感激涕零狀回憶往事,口中稱:“皇上謬讚,素怡不敢當。”兩相比較,素怡選擇閨名棄“奴才”。

聽到素怡的自稱,弘曆笑的越發真心,道:“師妹不必自謙。你近年的字畫師傅也讓我閱過。”他今年十二週歲,還沒有生出把素怡娶回家做助力的旖旎心思。

福敏這個師傅當得稱職,要求素怡每隔兩月上交家庭作業一份。素怡擡頭看到弘曆眸中的真誠,微微一笑,落落大方道:“多謝師兄誇獎。”

見慣滿洲女子豪爽灑脫與漢族女子柔媚婉轉的弘曆不由新奇,這師妹完全是個結合體呀,難得把兩種氣質和諧融匯。他的鳳眼顧盼神飛,涌動驚喜欣賞之色,道:“師妹才情當之無愧。”

福敏咳嗽兩聲,喚回注意力——這師兄妹聊的熱鬧,把爲師忘記了。他對素怡道:“這兩月的課業可有完成?拿來給爲師看看。”

尊師重道的徒弟道:“素怡已完成,請師父檢查。”接過朱陶手中的字畫,雙手捧給福敏。

福敏接過來掃一眼,微不可察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張紙交給素怡,道:“這是下兩月的,務必認真完成。”

素怡恭敬行禮稱是。

李榮保起身拱手道:“天色已晚,若是四阿哥不嫌棄,就請留在奴才家用膳吧。”

弘曆微笑拒絕:“我還要趕在宮門下鑰前回宮,就不滯留於此。倒是師傅可與李大人久別重逢,甚該暢談歡談一番。”李榮保的態度友好就足夠了。他羽翼不豐,不敢在皇阿瑪的眼皮下明目張膽結交大臣。

李榮保道:“四阿哥有理,是奴才欠考慮啦。”連忙招呼着送弘曆出門。

弘曆翻身上馬,道:“李大人請回吧。”又對素怡道:“有空再與師妹探討學問。”當下心滿意足的拍馬離開。

李榮保目送四阿哥遠去,方攜妻女回府,置辦酒席宴請老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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