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紅塵

康熙本來應該出席第二日的騎射大賽, 但由於龍體染恙,就留在金帳中休息,讓人不得前去打擾。康熙這次的病似乎並不是很嚴重, 他並沒有臥牀不起, 只是精神頭確實較前日晚會上差了許多, 隨駕的太醫來瞧了, 開了藥方, 讓小心侍候着,休養個幾日也就無礙了。我看着康熙明顯的病態,心想, 再怎樣的千古一帝,也難逃一個生老病死, 畢竟康熙也是五十幾歲的人了, 在這個時代, 已經可以算是長壽的了。可是一但病起來,就算是感冒頭痛一類的小病, 也能讓康熙老態畢現。

我以爲見到康熙的這一幕,我心裡應該是有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的,可是奇怪的是並沒有,也許是我在他身邊服侍這一年多以來,某些事情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變化也不自知, 就像現在, 我的心裡竟是有一絲絲的沉重, 真心希望他能儘快恢復起來, 變回平日裡那個高深莫測的康熙來。

李德全正要吩咐小太監跟着太醫去拿藥, 正自出神的我突然出聲對他說道:“還是我去吧!”李德全聞言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回頭看了康熙一眼, 見到康熙肯定的眼神,這纔回頭對我說道:“也好,還是你心細些。”我衝正翻書的康熙福了福身,轉身先太醫一步走出金帳。我一出金帳,擡眼看見太子和幾位阿哥都守在金帳外,臉上的神情普遍呈現一種焦慮狀,反正我是看不出真假。見我一出來,太子首先迎了上來,我見狀忙衝他福禮,太子示意我快起來,見我站起身,忙問道:“紫菁姑娘,皇阿瑪的病要緊嗎?”

我看了一眼太子,輕聲回道:“回太子的話,太醫跟着就出來,太子還是問他詳盡些!”聞言太子輕蹙了一下眉,正欲說話,擡眼見太醫果然跟着就出來了,這才撇開我,上前一步去問太醫。我見狀也就低着頭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觀察了一下,見隨行的各位阿哥們都聞訊趕過來了,我不敢多看,迅速收回眼神,往外走去。走出金帳的範圍,方纔停了腳步,長出了口氣,等着太醫,好跟他一路回去拿藥。

等我將藥端到康熙跟前,照規矩應該試藥的,不知爲何,康熙有些不奈煩地揮手示意免了,接過藥喝了幾口,又皺了皺眉,頓了須臾,方纔接着把藥喝完。我忙拿了水過來讓康熙潄了口,才遞了蜂蜜水給康熙,康熙喝了兩口,示意拿走。我剛端着蜂蜜水要退下,康熙突然出聲對我說道:“紫菁,你出去告訴他們,讓他們都回去,若真有心,在哪裡候着都是一樣的!”我回身衝康熙一福身,說了聲‘是’見康熙正閉目養神,臉上呈現出一種不屑與無奈,很難得在康熙臉上看到的兩種神情。我走出帳外,見太子正和四阿哥站在一處說話,見我出來,也就住了口,看着我走上前去。

我衝二人一福身,說道:“皇上這會兒剛喝了藥,正歇呢,誰也不想見,太子爺和各位阿哥爺請先回吧!”太子聞言,很明顯吃了一驚,也許他沒有想到,康熙連他也沒有傳見,擡眼看了四阿哥一眼,轉身對同樣候在一旁的各位阿哥說道:“皇阿瑪既然已傳了口諭,讓我們都回……那我們都回吧!”太子的話,在某種程度上,某種環境下,跟皇帝的話是一樣有用的,果然太子,此言一出,各位阿哥也就應聲紛紛散去。

見狀,剛要回身,卻突然發現走在最後面的四阿哥眼睛裡含着某種不明的深意正打量着我,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依舊垂下眼瞼,剛想轉身走開,卻見十二還佇在原地,關切地看着我,我輕嘆了口氣,終於還是忍不住衝他輕搖了搖頭,十二見了,緊蹙的眉頭微展,似乎也舒了口氣,這才緩緩轉身走了。看着十二離去,我回頭再向四阿哥的方向瞧去,卻不知他什麼時候也已經離開了。

康熙病了幾日,我和李德全在御前就嚴陣以待地守了幾日,雖然我知道康熙還有十幾年的壽命,這次生病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小插曲罷了,但事到臨頭,卻仍舊不得不感嘆,天子生病哪怕是打個噴嚏,也會讓方圓幾裡抖幾抖的。這幾日不僅各位阿哥每日都要來請安問候,連隨駕的蒙古王公們也時常來探望。不過康熙除了太子和四阿哥、八阿哥以外,並沒有召見其他的人。可見此時的太子還是深受康熙重視的。

康熙的病果然如太醫所說,調養了幾日,日漸無恙。康熙正吃着清粥小菜,突然出聲問道:“這糟黃瓜和甜蒜是誰弄的?”我聞言忙回道:“回皇上的話,是奴婢讓他們準備的!”說完我看着康熙疑問的眼神,只得接着說道:“奴婢想着皇上喝了這幾日的藥,怕是沒胃口,這才叫他準備了幾樣糟黃瓜這樣酸甜的小菜,讓皇上開開胃口!”

康熙‘嗯’了一聲,擡眼看了我一眼說道:“是不錯,李德全,再替朕乘一碗粥來!”聞言,李德全大喜,必定是想到這幾日康熙生病,吃得少之甚少,今日肯再添一碗粥,實屬難得。忙替康熙再乘了一碗粥呈了上來。

下午康熙的精神果然好了很多,幾近恢復原氣,正看着摺子,隨手端起的茶盅喝了一口,想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對站在一旁的我問道:“朕記得若顏那丫頭來求了朕,要教你騎馬,從明兒開始,你每日下午都跟她去學學,滿人家的姑娘,哪有不會騎馬的?說起來,你父兄都是騎馬帶兵的人,怎麼就沒教教你?”

我聞言一驚,心想康熙怎麼會突然記起這樁事情,連我差點兒都忘了,這幾日忙着在康熙身邊服侍着,哪會記得還有這一樁。聽康熙這麼一說,還是隻得回道:“回皇上的話,奴婢以前在家的時候,阿瑪想着就奴婢一個女兒,小時候身子又弱,就沒讓跟哥哥們去騎馬射箭……”康熙點了點頭,說道:“明兒起,你就跟着若顏好好學學,她騎得很不錯,在滿人女子裡算是頂尖的。”不知不覺間,我恍然發覺,什麼時候我竟開始跟康熙像現在這樣聊起家常話來,這樣的事,以前是從沒有過的。

康熙似乎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只是放下手中的摺子,一面喝着茶,一面問我一些家常話,我也就按符合常理的程度,該據實答的就答,該編的就編,就這樣和康熙說了好一陣話,我見康熙也有些乏了,忙告退了出來,讓李德全服侍康熙去歇着。

自那日後,每日下午,我便會去尋了若顏郡主,一起騎馬出去溜一圈,初時還很緊張,但騎了一兩日,見那‘雪團’果然是一匹極溫順的馬,也就漸漸大了些膽子,不用若顏郡主替我牽着馬繮,而是自己可以手握馬繮,騎在馬上,慢慢地策馬而行了。若顏郡主見了,笑道:“你真聰明,學得真快!”我忙笑道:“快別取笑紫菁了,這還得多虧你這位師傅高明,連皇上都說你的騎術在滿人女子裡是頂尖的呢!”若顏郡主一聽,咯咯笑了起來,挑着眉問道:“連皇上都這麼誇我了嗎?”我點了點頭:“自然是真的,紫菁還敢瞎編皇上的話不成?”

若顏郡主聽了笑得更開心了,突然又像是想了什麼似的,眼睛裡黯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那閃亮的光彩,對我笑道:“你哪裡知道,皇上以前總是誇華芸那丫頭的騎術比我好,如今華芸出宮去了,才肯這麼誇我呢……”若顏郡主策馬騎在我身旁,拉起我的一隻手直搖晃,笑道:“紫菁,我們早說好的,我教你騎馬,你教我唱曲,今兒這麼高興,我們來唱一曲吧!”我也覺得在這風和日麗的草原上,心情也變得格外好了起來,偏着頭想了想,說道:“就唱一道《笑紅塵》吧!”

說完我就清聲唱了出來:

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卻已無所擾,只想換得半世逍遙;醒時對人笑,夢中全忘掉,嘆天黑得太早,來生難料,愛恨一筆勾銷,對酒當歌我只願開心到老;風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飄搖,天越高心越小,不問因果有多少,獨自醉倒;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瞭,一身驕傲,歌在唱舞在跳,長夜漫漫不覺曉,將快樂尋找。

一遍唱完,若顏郡主竟然就能跟着我隨着曲子大約唱了出來,我有些驚訝地看着她,笑着又一遍地唱了起來。若顏郡主與我就這樣並肩騎在馬上,手拉着手,一起唱起這道《笑紅塵》來:

……風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飄搖,天越高心越小,不問因果有多少,獨自醉倒;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瞭,一身驕傲,歌在唱舞在跳,長夜漫漫不覺曉,將快樂尋找……

我們一遍遍地唱着,高興極了,全然忘了所處的世事煩惱,只是沉浸在歌聲帶給我們的歡樂中。唱到高興處,若顏郡主拉着我跳下馬來,一面唱着歌,一面拉着我的手在草地上轉起了圈舞了起來。我看着她美麗的身姿,正發愣,若顏郡主已經拉着我一起在草原上舞動了起來。我被若顏郡主也鼓動出了興致,跟着她一起在草原上又唱又跳。

突然我覺得身後像是有什麼人一直在盯着我們似的,回過頭去看了看,並沒有看見什麼人,若顏郡主見狀也停下歌聲問道:“怎麼了?”我笑着搖了搖頭:“沒什麼……總覺得身後有人在跟着我們看似的……”若顏郡主聽了,笑道:“我們這兩朵美麗的草原之花在這兒唱歌跳舞的,自然會招來這草原上的所有精靈前來觀看了……”

我笑着搖頭,若顏郡主和我再次騎上馬,剛策馬走了幾步,若顏郡主興致像是極了,策馬小跑了幾步,回頭見我仍然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等我走近了,笑道:“你也學着跑幾步試試,那才叫騎馬呢!”我一聽,忙衝若顏郡主揮手,正想跟她說,還沒到那個水平的時候,若顏郡主突然一揮馬鞭,輕手一揚,往我騎的那匹‘雪團’身上一揮,‘雪團’立即受命似的撒開蹄子小跑了起來。

見狀我早已經有些慌神,只得夾緊馬肚子,抓緊馬繮,控制住自己不被摔下來。隨着那雪團小跑了幾步,漸漸有些回過神來,心中被那種騰飛的感覺激動地止不住回頭對若顏郡主笑聲連連。若顏郡主見狀也頗有些得意,一揮鞭,策馬跟着我跑了起來。誰知我這陣興奮勁兒還沒過,就發現了不對勁。那‘雪團’不知爲什麼已經越跑越快,像是受了什麼刺激似的,自動自發地撒開蹄子,在草原上狂奔了起來。若顏郡主也發覺了不對勁,一面策馬緊跟着我,一面叫道:“紫菁,快拉繮繩……抓緊……”我已經來不及回答若顏郡主,因爲一轉眼間,那平日裡矮小溫順的‘雪團’這會兒已經像發了狂似的拼命向前奔去,眨眼間,已經將若顏郡主甩在身後。

我被‘雪團’顛在馬上風馳電掣般地奔向前方的草原,只感覺到兩旁的風急烈地刮過臉龐,我只覺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緊咬着雙脣,死死握着繮繩,恍惚聽到身後若顏郡主的驚叫聲,心裡冒出唯一的想法竟是‘這下玩完了!’正在此時,突然感覺到身旁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還來不及看清來人是誰,眼前黑影一閃,已經被來人一縱身撲了過來,將我緊緊抱住,一起從飛奔的‘雪團’身上落下馬來,重重地落地後,就勢一滾,迅速地在草地上滾了若干圈後方才停了下來。

等我被人拍着臉打醒的時候,頭暈腦漲的張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竟是那雙淡藍色的眼睛,此刻他將我緊緊摟在懷裡,萬分焦急地注視着我!我還來不及對此作出任何反應的時候,腳裸上的一陣巨痛傳來,我不禁厲聲尖叫了一聲‘啊!我的腳……’

聽到我的叫聲,他鬆開我了一些,立即回身去察看我的腳,見狀我剛想去摸摸我的巨痛的右腳腳裸,卻被他一手推開,並毫不避諱地脫下我的鞋襪,手握我的腳裸,皺着眉頭察看了起來。見狀我大窘,一把想推開他,怒道:“你……你作什麼……”他卻毫不爲我所動,只是仔細握着我的腳裸小角度地試着轉動。他剛一轉動,我立即被痛得驚叫出聲:“你放開我!”他聞言頭也不回地喝道:“別動!”

說着仍然握着我已經開始腫起來的腳裸轉動了一下,又捏又揉地弄了好一會兒,才鬆了口氣似的說道:“還好,骨頭沒斷!”我一聽他這話,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在替我察看傷勢,正想開口謝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若顏郡主的驚呼聲:

“策旺,你在幹什麼?”策旺?我聞聲驚訝地回頭看着若顏郡主正緊盯着眼前這個男人的手,朝我奔了過來,我又回頭看着這個頭也沒擡的男人,他此刻似乎什麼也沒聽見,只是關心着我有沒有其他地方受傷。

轉瞬間,若顏郡主已經奔到我身邊,扶住我的身子,連聲問道:“紫菁,你怎麼樣,有沒有傷到哪兒?”我有些艱難的搖了搖頭,但腳上的巨痛仍然使我額頭上滾下了豆大的汗珠,若顏郡主見狀,一把推開那叫策旺的男子,看向我受傷的腳裸。見到我腫得跟饅頭似的腳裸,若顏郡主叫道:“怎麼會這樣……都怪我……我不該……”

那叫策旺的男子冷言對若顏郡主說道:“還好骨頭沒斷,傷得不算太重!”若顏郡主聞言點了點頭,落淚道:“對不起,都怪我,我怎麼知道‘雪團’會突然狂性大發,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我握住若顏郡主的手,輕聲道:“郡主,別怪自己了,我這不是沒事嗎?皇上都說,這騎馬不摔兩次,哪有學得會的?”

策旺聞言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眼睛裡糾集着許多複雜的情緒,稍頓,他一把將我橫抱了起來,若顏郡主見狀忙問:“策旺,你幹什麼?”策旺一面將我抱上他的坐騎,一面自己縱身上馬,將我抱在懷裡,頭也沒回地說道:“還是讓大夫來看看還有沒有其他地方受傷!”若顏郡主聞言,這才反應過來,忙連聲稱是,騎上自己的馬跟了上來。

不多時,在衆目睽睽之下,若顏郡主陪着策旺將我抱回我自己的營帳,策旺剛放下我,立即就跟了許多人進來,我已經再不能忍受身上處處傳來的陣陣巨痛,終於在若顏郡主的驚呼聲中暈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朦朦朧朧之中,彷彿看見十二地坐在牀邊,焦急萬分地看着我,一會兒十二的臉又變得模糊起來。等我終於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自己的營帳中,四周瀰漫着一股濃濃的藥香,一個小丫頭模樣的女孩子正支着頭坐在門邊的藥爐旁打着瞌睡。我剛想支起身來坐起,誰知道一動,發覺渾身有些沉重,竟支不起身來,情急之下喘着氣‘啊’了一聲,那門邊的小丫頭沒醒,倒讓剛自己挑着簾子進門的若顏嚇了一跳。

若顏一進門,那小丫頭也嚇醒了,若顏一面急着過來扶我,一面罵道:“死丫頭,這是來服侍人的還是來打瞌睡的,這麼大動靜還睡得跟死人似的……”話未罵完,若顏已經走到了我的跟前,一雙溫軟的手扶住我靠了起來,那小丫頭這纔跟上前來,紅着臉、垂着頭,忙着替我挪好被子、靠墊。若顏見狀有些不奈煩的衝那小丫頭擺了擺手,斥道:“這回子又佇在這兒幹什麼,還不去看着藥!”見那小丫頭聞言忙又轉身去看藥爐了,若顏這才轉過身輕聲對我說道:“你可算醒了,感覺怎麼樣,疼得好些了嗎?”

我輕搖了搖頭,問道:“我睡了多久了?”若顏輕聲說道:“已經兩天了!”兩天了,那康熙肯定已經知道了,不知道說什麼沒有?若顏像是知道了我的想法似的,接着說道:“你放心,皇上知道了,不僅吩咐太醫來給你檢查過了,還特地撥了個小丫頭過來照顧你!”我聽他這麼一說,剛想鬆口氣,突然又聽若顏說道:“太醫說你全身上下多處受傷,不過還好,都沒傷及要害,全靠策旺救你下馬的時候護住了你,不然照你那樣摔下馬來,不死也是重傷了……”

我聞言擡眼問道:“策旺?”我脫口說道:“難道那人是策旺阿拉布坦?”若顏點了點頭,說道:“是啊,你認識他?他本是僧格的長子,也是葛爾丹的親侄子,但葛爾丹當年爲奪汗位曾加害他們父子,他逃出生天後,立誓爲父報仇,十年前皇上親征葛爾丹時,他小小年紀,就率領僧格舊部從旁協助皇阿瑪,截斷葛爾丹的退路,從而爲皇上平定了葛爾丹之亂立下大功。”我聽若顏這麼一說,心裡想到,之前雖見過幾次,但卻一直不知道他是誰,只是在心裡隱隱覺得他是個帶着危險的人,卻不知道他就是那個十年後讓清軍全民覆沒的策旺阿拉布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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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卷裡接續的雖是另一個故意,但肯定有些發生的情節是相同的,所以不要覺得似曾相識的感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