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曾試想過, 第一次走進十二的貝勒府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十二將我從宮裡接出來後,就直接安置在他貝勒府裡的一處極清幽的小別院內,還安排了一名叫琴書的丫環來我跟前侍候着。在這樣初夏的傍晚裡, 琴書很體貼的爲我準備好了洗澡水, 還撒了香油、花瓣在這溫水裡面, 當我全身像第一次這樣放鬆的泡在芬香四溢的水中時, 彷彿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與自由。
閉上眼睛、屏住呼吸, 全身沉浸在這肆意的香氛之中,爲每一寸肌膚、每一條神經甚至每一個細胞洗去陳舊與過往,準備迎接全新的生活。當我從水中鑽出來的時候, 這一刻突然覺得很熟悉,十年前的那一刻和十年後的這一刻像是電影般的同時在放映。透過溼透的長髮, 看出去的那一瞬間, 看到的那個人。十年前, 當我穿越三百年時空來到這裡的時候,也是這樣從溼淋淋的長髮間, 第一次見到的那個英俊儒雅的少年男子如今卻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心裡突然轉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此時我擡眼再看到他佇立在我的眼前,又會是怎樣的的一副場景呢?
好笑之餘,心中仍然閃過一絲悸痛,十年之前的他和十年之後的他, 容貌雖未改變, 但卻再沒有了讓我曖昧的理由。輕劃了一下, 從飄滿花瓣的水中擡起手臂, 曾幾何時, 拴住我的初戀、我的幻想、我的希望的那一根紅線,纏纏綿綿的繞在這手腕上, 我以爲有一天這紅線會化進我的身骨裡去,就像也許有一天,我會融化在他的懷中一般。只可惜,我們誰也無法改變這早已預留的伏筆,只是預知有今天這樣結果的我,不願也無法完全交出自己,因爲就算我肯這樣留在你身邊,我們仍然沒有永遠。
十年的時間,我們已經都走得太遠,雖然閉上眼睛我還看得見。
換好素白的睡袍,長髮未乾,只得拿出方帕,坐在院子裡,一面感受院子裡未名的花香,一面輕擦着溼發。誰知擦着擦着,竟側趴在院內的春凳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聽到琴書的聲音:“姑娘別在這裡睡,小心受了涼……”我隨意的搖了搖手,含糊不清的說道:“你去歇着,不用理我……”過了一會,沒有聽到琴書的聲音,卻又分明感到她在替我弄乾溼發,我只得坐起身來,一面回頭,一面笑道:“不是叫你去……”
話未說完,我已停住,因爲我看到此刻拿着帕子替我輕按溼發的不是琴書,竟是十二!這樣的情形,似乎很熟悉,卻又像是很模糊,很遙遠卻又像就在昨天,愣住的不僅是我,十二的手也停在我的發上,一動不動,也許我們都想到了那一段情意相投的往事。心裡涌出的汗停在眼眶內,連落下的理由都沒有,所以眨了眨眼,垂下眼瞼,本想問他明日可是要趕到熱河去候駕,誰知道嘴裡問出的卻是:“那回十二爺用滿語唸的是什麼?”
話音落下,我和十二都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我慌了一下,剛想擺手,卻被十二的黑眸鎖住了眼神,我望着他的眼睛,那裡像一潭深水,滿滿的是傷痛的情愫,不捨的眷戀,難抑的愛意。十二看着我的眼睛緩緩念道:
心愛的姑娘,你有烏雲般美麗的長髮,
心愛的姑娘,你有星光般美麗的眼睛,
你的笑容在我夢鄉,你的歌聲在耳旁,
什麼時候我才能駐進你的心房……
終於沒等十二唸完,我狠狠地別開了頭,因爲我不想他看見我落下的淚。十二的溫柔是誰也無法替代的,無法複製的,無法抹去的。但我只能在心中對十二說,謝謝你,胤裪,感謝你曾經牽過我的手,感謝你給我的溫柔,雖然如今你已經是別人的風景,別人的港灣,別人的牽掛,但你的溫柔仍然可以溫暖我的胸口。只是我不能再留在你的身邊,迴應你的心,你的情,你的愛,你的溫柔,你的慈悲,你的關懷。
第二日十二便起程到熱河去了,我們之間誰都沒有提起告別的話。也許是天氣越來越熱,我竟一日日的懶動起來。起先我並未疑他,直到我無意之間查覺琴書每回在我用膳的時候臉色都會變得十分蒼白,我才隱隱感覺到不對勁。回想了一下,自我住進十二的貝勒府,除了十二與丫環琴書,竟從未見到其他任何人,甚至連琥珀都未曾見到。當我試着出府,卻被別院門口的兩名陌生侍衛攔住的時候,我意識到事情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如果我再不採取自救的行動,只怕我既等不到十二回來,也等不到我那未曾謀面的二哥宗查木了。
這一日,我依舊在琴書的‘關注’下‘草草’的用了膳,琴書見狀,有些惴惴地說道:“姑娘不吃了嗎?”我走出房門,懶懶地歪在院中春凳上,頭也沒回的說道:“天氣太熱,吃不下了!都撤下去吧……”琴書似乎咬了咬牙,接着說道:“姑娘最近身子不適,更改多吃些東西纔是……”聽了這話,我猛然回頭看着琴書的眼睛說道:“你真的希望我多吃點嗎?”琴書沒料道我會突然回頭看住她,竟打了個冷戰,愣愣地不知道如何開口。
我看到她眼中的怕,心中倒反不怕了。一面用綢麪糰扇有一下沒一下扇着,一面隨口似地說道:“琴書,過些日子我家去了,你依舊回哪裡當差?”琴書見我並未追問剛纔的話題,像是鬆了口氣,一面收拾餐盤,一面頭也沒擡地答道:“回姑娘的話,奴婢仍然回十二爺書房當差!”我輕‘嗯’了一聲,接着說道:“可定了親事?”琴書愣了一下,仍舊回道:“回姑娘的話,定了,十二爺已經答應奴婢,年下就放出府去成親!”
“哦,是哪家呀?”一抹淡紅飛上了琴書的臉頰:“普齊家的二公子!”我坐起身來,輕笑道:“普齊家的?那可真是不錯,不過我可趕不上這喜事了!”說着頓了頓,我像想起什麼來似的,回屋從包袱裡翻出一樣東西來拿在手上,對琴書說道:“我雖一直在皇上身邊當差,皇上也賞了不少東西,可皇上賞的東西也不敢隨意拿來送人,只這一樣,不是皇上賞的,沒什麼忌諱,你若喜歡就留着,算是我的賀禮,若不喜歡,便拿到‘集寶齋’賣給掌櫃的,他倒喜歡得緊,問我要過好幾回,沒準能賣個好價錢!”琴書不敢就接,我笑了笑,往她懷裡一塞,琴書這纔拿住了,忙急着想謝我,我見狀心一面若無其事的拉她,一面心中卻想到,琴書,你如今接過去的是福是禍,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過了兩日,琴書依舊若無其事的如往常一般在我跟前侍候着,我卻開始有些着急,心想難不成她真的喜歡那東西,留了下來?根據我的估計,她應該拿到‘集寶齋’去換成現銀纔對。正在我有些煩心該不該另出一計的時候,當夜琴書出去後,竟沒有回府,並且第二天一早,當我老遠聽見了十阿哥的那招牌嗓門後,方纔知道事情有了繼續與轉機,而這一定與琴書的徹夜未歸有着關聯。
“她是在這府裡住着,又不是在這府裡關着,接她去府裡聽戲玩樂、散散心有什麼不妥?”十阿哥的聲音開始有些不耐煩了。我從涼椅上坐起身來,就聽見了一個許久沒有聽到卻又還是很熟悉的聲音:“十爺說哪裡的話?府裡怎麼敢困住紫菁,實在是這些日子她身子不好,需要靜養,這才……”琥珀的話未說完,十阿哥已經很不耐煩的打斷了她的話:“她病了?那我更要去瞧瞧她……”
聞言,我心裡好笑,十阿哥平日裡粗枝大葉的,擺起阿哥的架子來倒是十足十的。十阿哥說話間就踏進了別院,一眼就瞧見了我歪在涼椅上,皺了皺眉頭嚷道:“這纔出宮多久,怎麼病成這樣?”我接過話去:“天熱,給悶的!”琥珀跟了過來,吩咐跟隨進來的下人給十阿哥看坐上茶,十阿哥也不理他們,只對着我說道:“今兒個是九哥的生辰,想請你一塊去樂樂,他怕你不肯來,特地讓我來接你!”
我站起身來,佯怒道:“九爺他倒會編派,委屈十爺您專程來接我,我若不去,倒真還是我沒理了!”一面說着,一面往外走。琥珀迎上來笑道:“紫菁你身子不舒服,就該多養養纔是,這八月裡的天氣太熱,別的讓這病又多重了一層!”我有些嫌惡地避開琥珀伸過來手,冷笑道:“福晉真是掛心了!”琥珀沒曾料想到我的這一動作,但眼中的恨意卻泄露了出來,冷言道:“十二爺臨走時吩咐過,要好好照顧你的!”
我回頭看十阿哥已經忍不住要發火了,心想若再不走,依了十阿哥的火爆脾氣,不知道會將事情演變成什麼樣,於是走到十阿哥身後,一面輕推了十阿哥一把,一面似作無意的對琥珀說道:“原來福晉對十二爺的話倒記得清楚,可福晉這樣的好記性,怎麼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呢?”此話一出,琥珀的臉刷的一下白了,不自覺中緊咬住了下脣,我知道我的話已經命中,便不再多說,跟着十阿哥往府外走去。
走到前院,十阿哥回頭見我頭冒虛汗,嚇了一跳,急道:“怎麼病得這麼重?”說着,一把將我抱了起來,大踏步地往府門口走去。我被他抱在懷裡,沒好氣地說道:“你別急,應該沒有大礙,我這是餓的!”十阿哥低眉瞥我一眼,奇怪地問道:“餓的?”我懶得跟他解釋,乾脆閉上眼睛不理他。十阿哥正想說話,我們兩人已經到了府門口,那裡已經有車在等候,十阿哥將我抱上車,交給車裡的人,自己騎馬前行。我睜開眼睛一看,車裡等候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九阿哥胤禟!
我看着九阿哥焦慮的眼神,笑問道:“這是上哪兒去?”九阿哥扶我在他懷裡靠好了,方纔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必定不願住到我或是老十的府裡去,所在先將你送到我在金絲衚衕的一處四合院去,太醫已經先在那裡候着了!”我聞言吁了口氣,扶住九阿哥的手住上支了支身子,笑道:“我還撐得住……對啦,琴書哪丫頭怎麼樣了?”九阿哥沒好氣的看了我一眼,終又嘆口氣對我說道:“你還有心思管這些?”
我不語,只是看着九阿哥的眼睛,問她要答案。其實在我準備找人相救的時候,就已經盤算過,這段時間大部分的阿哥、大臣們都跟隨康熙到了熱河,京裡除了被關的大阿哥、太子,腿腳不便的七阿哥,閉門不出的十三,能夠來救我的就只有九阿哥和十阿哥。所以我纔會拿了當初九阿哥送我的那塊鷹形金牌送給琴書,誘她拿到‘集寶齋’去變賣時將我的消息送出去。‘集寶齋’的老闆自然認得這金牌本是從他那裡出來的,定會將事情通知九阿哥知道,而九阿哥不方便出面上十二府裡要人,便一定會找來十阿哥。
我心想琴書徹夜未歸,必定是被九阿哥他們拿住問了話,九阿哥他們這纔會來接我。我見九阿哥只是擡頭望着前方不說話,眼睛裡分明多了幾分陰狠,惻惻地讓人有些害怕,扶着我的一隻手不自覺地有些收緊,我反手在九阿哥手背上掐了一下,九阿哥嘴裡‘噝’了一聲,這才低下頭來不解地看着我,我看着他笑道:“你幹什麼擺出這副嚇人的樣子,怪滲人的!”九阿哥聞言終於忍不住笑了一下,我這才說道:“琴書只是個丫頭,你別爲難她,放她回家罷了!”
九阿哥不以爲意,我正想還要說話,車外傳來十阿哥的聲音:“九哥,到了!”九阿哥聞言將我抱了起來,車下等着的十阿哥見狀想把我接過去,九阿哥並不理會,只是不鬆手,十阿哥這回倒會意得快,二話不說,竟自走到前頭去了。進了那四合院,我依舊被九阿哥抱在懷裡,知道他這會兒是不會放我下來的,也只得由着他。眼睛四下看了看,果然是一處極清幽的四合院,院內兩株參天的銀杏樹,此刻正散發着一股寧靜的幽香。
進了屋,候在那裡的太醫我認得,是宮裡的張太醫,他見了九阿哥、十阿哥忙想行禮,被十哥叫住了:“別那麼多廢話,把脈要緊!”張太醫聞言忙跟了過來,九阿哥輕手將我放在牀上,讓張太醫替我把脈。
“紫菁姑娘這是中了一種叫‘輕雲散’的□□,還好發現得早,體內毒素甚輕,只需吃幾付藥,將這毒性散去,再好好調養一陣子,等餘毒淨了,便無大礙了!”張太醫的話聽得我鬆了一口氣,還未說話,十阿哥倒先嚷了出來:“那賤人膽子也太大了,老十二他是死人嗎?上回就……”十阿哥話未說話,九阿哥冷冷地出聲喝住了他:“老十,你瞎嚷什麼,還不快帶張太醫去開去毒的方子?”十阿哥聽九阿哥這麼一說,重重地哼了一聲,一甩袖子出屋出去,張太醫也忙跟着十阿哥出去開方子去了。
九阿哥見他們都出去了,頓了頓,似乎整理了一下情緒,這纔回身坐在牀沿邊對我說:“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這院裡除了兩個丫頭、一個老媽子,沒外人,你就安心靜養,等養好了再走也不遲……”我聽九阿哥這麼一說,心裡驚了一下,九阿哥說得一點沒錯,我剛纔的確再想什麼時候能儘快離開這裡,不管是跟二哥宗查木一起回廣州的家裡,還是悄悄一個人走掉,總之我是不想再多留在這裡了。
九阿哥見我只是嘆氣不語,擡手將我額前被冷汗浸溼的碎髮理了理,柔聲說道:“養好了身子,到時候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誰也攔不住你,只一樣……”我擡頭問道:“哪一樣?”九阿哥不理會我的打岔,接着說道:“不管在哪兒,要讓我知道!”我擡眼看着九阿哥不容置疑的面容,心內一動,正想說話,九阿哥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在我手裡,我低頭一看,正是當日我用來遞消息的那塊金牌。
九阿哥見我一手舉着金牌,一手在上面細細撫拭着,柔聲對他說道:“你放心,我會好好收着的,不管怎樣,我都不會輕易將它給了別人的!”九阿哥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們正說着話,十阿哥走了進來,正好聽見,於是把話接了過去:“九哥說若不是你出了事,那金牌斷然不會落在一個丫頭手裡,沒想到,還真是如此!”九阿哥扶我躺好,又親手替我脫了鞋,拉過雪紗輕被蓋在身上,說道:“我明日再來看你!”說完這才起身往屋外走去。十阿哥聞言也走過來,在牀前粗聲對我說道:“只管養病,別的不用操心!”見我衝他點了點頭,十阿哥這才隨着九阿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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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JJ更文很困難,也不知道是我的電腦問題,還是網絡問題,加上女兒不定時騷擾,困擾啊……(嘿嘿,爲自己的蝸牛速度找藉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