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那個奇怪的男人,張瑩心中又略略有些不虞。
她之前在洛陽縱橫六年,可謂是無往不利,但偏偏在一個人身上接連栽了好幾個跟頭,那便是裴映雪青梅竹馬的表哥——徐明軒。
尚記得她一開始不顧家人的反對,死活要入宮選秀時。家人都對她的選擇很不能理解,二姐更是當衆將她一頓痛罵,但只有他默默助了自己一臂之力。起初她以爲那個人是因爲對錶妹癡情太過,無論如何都拔不出來。可是後來,她慢慢展露本性,也和親朋好友漸行漸遠,他依然不聲不響的站在自己身後,一旦自己有難,他立刻便會出現。她便想着,莫不是他已經愛上自己了?那是心裡還隱隱有幾分得意。
於是在和當時還是文郡王的皇帝成親前夕,她將他約了出來,裝模作樣的表達了一番自己對他的依戀。而後又梨花帶雨的說出了自己想和他相守卻無法相守的無奈。
這樣的法子她已經用過無數次,手段早練得爐火純青。像那位廢獻王,當場就感動得眼淚汪汪,對天發誓不管她以後嫁給誰、遇到什麼事,他對她的情永遠不會變,只希望她能過得幸福快樂便好。以至後來發生那麼多的事情。先帝一步一步將文郡王提拔起來,最終封爲太子,當時的皇后都看不下去,聲稱要助獻王登上太子之位,卻被他嚴詞拒絕,差點沒把皇后給氣死!
但她爐火純青的演技卻在徐明軒跟前碰壁了。
猶記得那個時候,在她一番唱唸俱佳的表演後,徐明軒眼神冰冷,就跟看個陌生人一般看着她。許久都沒有說話。
她當時心裡也咯噔一下,隱約覺得不對,便低頭揉着眼淚道:“表哥,我知道你心裡肯定還是怨着我的。其實我也怨我自己,當初好好的爲什麼偏偏一門心思的想進宮玩玩去呢?現在我才知道你對我的好。只可惜……哎,我已經是騎虎難下了。你要是真的不能原諒我的話,我也就只能……只能……”而後便打算嚶嚶低泣。
這又是她拿捏男人的一個好法子,幾乎百試百中。先示弱,再流淚。試問世上有幾個男人抵得住女人的嬌軟和眼淚?
但是不等她擠出眼淚來,徐明軒就冷冷打斷她:“你根本就不後悔,你其實樂在其中。”
她動作一頓,慢慢擡起頭,便看到這個男人眼中毫不掩飾的鄙夷。
那一刻,她心口一緊,突然發現自己似乎這一年多的時間裡都沒有看清楚過他!
徐明軒又繼續道:“你也不用在我跟前裝模作樣。我既然一開始就選擇了保護你。那麼以後也是一樣。你想做什麼就儘管做去吧,我不會攔着你。”
聽到這樣的話,她沒有覺得狂喜,反而察覺到一陣冷意涌上全身。
“表哥,你——”
“你不用叫我表哥,我不是你表哥。你心裡也清楚,你不是我表妹。”徐明軒再次打斷她,目光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你不過是頂着她的皮做着你渴求已久的事罷了。既然如此,你就繼續去做吧,只是不要再來我跟前假裝她。你不是她,你也不配!”
說罷,也不管她什麼反應,便甩袖揚長而去。
她愣愣看着他走出去老遠。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被他鄙視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按照她的性子,這樣當面不給她臉面的人,她是一定會抓住機會狠狠報復。可是後來她卻沒有。因爲她怕。
她也不明白爲什麼,或許是因爲這個人方纔看她的眼神太過詭異吧!而且後來,自己當上太子妃、再做皇后,一路順風順水,這其中也不乏他的幫助。她漸漸也就將那個人視而不見,只把他當做一個普通的臣子。
只是現在,又遇到這樣的事情,她突然就想到了他。
再想到在自己離開的一年多時間裡,這個人似乎反而收斂了許多,她從宮裡其他人那裡打聽到的消息也只說他兢兢業業一心爲公,卻半點都和皇后扯不上關係。這很不對勁!
看來這一次,自己要多多關注關注他才行。
麗妃一個人滔滔不絕的說了半天,最終又緊緊握住張瑩的手:“這一切都多虧了你!今天皇后在長樂宮,我便偷偷跑了出來,我是專門來向你道謝的!”
偷跑出來向她道謝?這事也就只有膽小怕事的麗妃你幹得出來了。
張瑩心中一聲冷笑,面上也揚起淺淡的笑意:“麗妃娘娘太見外了。小女也不過是看不慣和順長公主欺人太甚,所以纔會悄悄提醒你一句。不過事情能結束得這麼快,還是多虧了你聰明機警,當機立斷,沒有讓一切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麗妃從小就沒聽人誇過她聰明。現在聽到張瑩這樣說,她頓時覺得精神大振,神清氣爽。
“瞧你說的!我也只是有點小聰明罷了,哪像你這麼心善,寧願冒着得罪和順長公主的危險也要來告訴我這件事……對了,這個是和順長公主幹的?”她突然反應過來。
張瑩無力扶額。“不是她,你以爲是誰?”
麗妃訕笑。“我是懷疑過她,不過想着之前皇上不是都已經給過她好幾次教訓了嗎,她怎麼還要這樣做?她就不怕皇上知道了又狠狠教訓她一頓嗎?”
張瑩撇撇脣。“麗妃娘娘,您要聽我說實話嗎?”
麗妃一怔,但還是點頭。“你說。”
“和順長公主乃是太后親生的公主,身份高貴無比,便是皇上在她跟前也要矮上一頭。所以只要是她做的事,皇上就算再不喜歡,也不會太不給她顏面,想必之前發生的那幾件事的處理結果您都知道了。”
麗妃連忙將頭一點。“的確是這樣。”
“太后不在的時候,皇上的表現就已經這樣保守。那您以爲,現在有太后這個靠山在,和順長公主她有可能收斂嗎?她就算再變本加厲一些,皇上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不敢將她如何的。您也看到了,如今太后身體不適,就連皇后都要去侍疾,每日不眠不休的伺候太后,都不敢喊一聲苦。以前皇后在後宮裡的日子有多風光,你可是親眼看到過的!”張瑩義正辭嚴的道。
麗妃神色一凜。
這個她當然知道。以前的皇后有多厲害,就連自己最得寵的時候都害得被她欺負打壓。可是現在,太后一回來,她就便成個小媳婦似的,這些日子自己去請安,只見她憔悴得厲害。當時她心裡也暗暗慶幸幸虧太后不喜歡自己,不然要是也罷自己拉去這樣侍疾……她一定會活活累死的!當然,慶幸之餘,她也有幾分竊喜——你皇后平時不是很得意的嗎?你不是欺負起我們來毫不留情的嗎?結果呢,現在不一樣被人給收拾了?上名鳥圾。
“所以,既然有太后在,和順長公主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因爲有太后護着她,皇上要想治她,就得過太后這一關。但在太后跟前,光是一個孝字就能壓得皇上擡不起頭來!”張瑩繼續厲聲說道。
麗妃的臉色此時已經變成慘白一片。
“你是說……說……”她抖抖脣,“和順長公主她還不會放過我家人?”
算你還有點腦子!我都鋪墊了這半天了,你要是還連這一點都想不到,那我就真要放棄你了!張瑩低出口氣,也做出一副憂心的模樣道:“這些話,我原本不該說的。太后娘娘對我恩重如山,和順長公主也將我視爲親姐妹。只是我實在看不過眼她這樣草菅人命爲所欲爲,所以纔會特地去給你送個消息。現在雖然事情看似平靜了,但下面其實依然暗潮洶涌。娘娘您要是不能拿出有用的法子來讓和順長公主放手,那麼她就一定會再用別的法子來對付你的家人。而且現在,她肯定已經知道這件事和您有關。所以我想……”
“你想什麼?”麗妃的一顆心都被她這番話揪得高高的,連忙追問。
張瑩這才搖着頭嘆氣道:“我想,和順長公主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而且我沒猜錯的話,以她睚眥必報的性子,她一定也不會放過你。所以……”她站起身,眼含憐憫的看了眼麗妃,“娘娘,您就自求多福吧!躲得過初一,卻躲不過十五啊!”
麗妃立時臉上的血色都退得乾乾淨淨。
“張小姐!”她連忙上前一步拉住她,“你說我該怎麼辦?你一定要幫幫我!”
“麗妃娘娘,請恕我無能爲力!”張瑩一臉無奈的將頭搖了搖,“我早說過,太后娘娘對我恩重如山。我上次能偷偷給你送一條信息就已經很對不起太后了,要是再讓我繼續這樣下去,我以後還有什麼顏面去面對太后?就算太后再慈悲,但和順長公主怎麼也是她的親生女兒。自己的親生女兒和義女,孰輕孰重,你心裡必然清楚的。我縱然再有心幫扶你們,但太后的恩情……對不起,我已經仁至義盡了。以後,你不要再來找我了,大家就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從此再也不要來往了!”
說完,她便將麗妃的手往旁一推,轉身急急的去了。
“張小姐,張小姐!”麗妃連忙低叫着追上去,卻發現張瑩早已經提着藍子急急的離開了。
她追了好幾步也沒有追上,便停了下來,站在原地急得眼淚掉個不停。
青楊見狀連忙上前:“娘娘可是和張小姐有什麼誤會?要不,奴婢再去請她一次?”
“不用了!”麗妃擦擦眼角,卻發現眼淚隨即又爭先恐後的涌了出來。
張瑩的話還在耳邊不停迴響,她越想越心驚,越想越害怕,眼淚也流個不停。
“娘娘……”
青楊還想說什麼,麗妃卻冷喝一聲:“不用再說了,我們回去!”便提起裙子一路往流朱宮狂奔而去。
張瑩其實走出一段後就停下了步子。她躲在一棵大樹後,看着麗妃捂着臉快步走了,身後的宮女也匆忙跟上,她才慢步從樹後走出來。
“果真是個傻子!”她冷冷笑着,毫不掩飾眼中的鄙夷,“這樣的人,自己主動往我套裡鑽,真是讓我想不利用都不行啊!”
而後她笑意微微一收,像是想起了什麼,又望着麗妃背影消失的方向低低嘆了一聲:“我想,我明白皇上爲什麼會這麼寵你了。他根本就是想在你身上找回男人的自信和優越感吧?”
說到這裡,她又冷冷一笑:“這麼說來,一年前那件事對他的打擊不小啊!都把他給傷成這樣了。這可真是個好消息。”
說着,她慢慢轉身,提着籃子悠然離去。
回到長樂宮,她突然發現這裡氣氛似乎不對?
連忙衝外頭的宮女點頭一笑:“紅綢姐姐,太后午覺醒了嗎?”
“已經醒了,現在正在和和順長公主還有鳳鳴公主說話呢!”被叫到名字的宮女連忙回答。
因爲太后喜歡張瑩,再加上這個姑娘脾氣好、對誰都和和氣氣的,長樂宮裡的人都很喜歡她,對她也一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聽得這句話,張瑩心頭微微一跳——鳳鳴居然也在?
以往鳳鳴公主也日日都來請安,只是太后不喜歡她,所以她每次過來都只是略站一站就被太后趕出去了。因而自己根本就找不到什麼機會來和她說話。今天是怎麼一回事,太后居然會留下她說話?
正想着,紅綢又提醒道:“張小姐你一會說話小心些。和順長公主剛和鳳鳴公主吵了一架。”
吵……吵架?一個兒子都要生兒子的人,和一個四歲的娃娃吵架?
張瑩差點噴了。
不過想想之前自己打聽到的消息,似乎這兩位已經吵過一次了,而且還是以和順長公主的落敗而告終。想必這一次情況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吧,不然紅綢也不會特地提醒她這麼一句了。
想到這裡,她心中也不禁隱隱生出幾分得意來——那可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女兒呢!雖然現在才四歲,中間自己也缺席了一年的時間,但好在前三年的基礎打得紮實,四歲的小娃娃也比這個年代十四歲的女孩更厲害。瞧瞧,這高傲任性的和順長公主不就已經一再在她手上栽過跟頭了?
如此,她心情大好,連忙謝過紅綢便掀開簾子進去了。
內殿的氣氛果然詭異得可怕。
太后斜躺在踏上,正半眯着眼,身體卻還微微發抖,不知是在裝睡還是被氣壞了。在她的榻前,皇后裴映雪依然一臉謙恭的立在那裡,正面含微笑的瞧着。鳳鳴公主立在母后身邊,小手拉着母親的手,笑臉緊緊板着,似乎也在生氣。
張瑩的目光落在那雙交握的手上便移不開了。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現在和女兒手拉手的人應該是她吧?這個孩子可謂是她除了當上皇后外的第二大得意成果。只可惜,現在這份成果被別人竊取了……連同這個皇后的位置!
遲早有一天,她一定會把這兩樣東西都討還回來,連本加利!
這個時候,鳳鳴公主忽的回頭,大大亮亮的雙眼鎖定了她的目光。
張瑩心頭一跳,連忙收回目光,上前恭敬行禮:“小女見過皇后娘娘,和順長公主,鳳鳴公主。”
小女孩不置可否的將頭點了點,便扭開頭去。裴映雪也只是略一頷首。
太后聽見聲音卻是連忙睜開眼:“瑩丫頭你回來了?”
“是啊!”張瑩笑吟吟的上前去,將籃子遞給一旁的宮女,自己隨手抽了一支出來,“我方纔去御花園摘花,看到這一隻魏紫特別符合太后您的氣度,不如我給您戴上?”
“你這丫頭,哀家都這把年紀了,現在還病着,哪有心思戴這花花綠綠的東西?”太后嘴上嫌棄着,眼中卻已經染上了一抹笑。
張瑩自然知道她只是隨口一說,便笑着道:“正是因爲最近身子不爽利,所以纔要戴戴新鮮的花兒,也好沾點朝氣啊!而且您哪裡老了?我還要在您身邊伺候一百年呢!”
太后聞言大笑:“瞧你說的!哀家都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了,還活一百年,那不成妖精了?”
“太后您怎麼會是妖精?您是老壽星!”張瑩笑眯眯的道。
“你呀!”太后笑得合不攏嘴,最終點點她的額,之前縈繞在她周身的不悅早全然淡去。
和順長公主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心裡很有些不高興——自己剛纔費盡心力,也沒能勸動母后一展笑顏。結果現在這個丫頭一來,隨便幾句話就哄得母后眉開眼笑。而且看她們這親熱勁,簡直就跟親母女似的,倒顯得她這個親生的女兒太過多餘。
早知如此,她還不如不留下來!讓她們倆親親熱熱的去!
正這麼想着,張瑩突然將花兒送到她跟前:“長公主,我見識少,也沒怎麼打扮過,不知道這花戴在哪裡纔好。您是最懂太后喜好的,您便幫我一個忙,給太后戴上,可好?”
和順長公主旋即狂喜。
原來這丫頭還有幾分顏色?她還以爲她心裡眼裡就只有討好母后一個目的呢!
罷了,看在她知道借花獻佛的份上,自己就對她好點好了。
她輕輕頷首,便結果牡丹花,給太后戴在髮鬢上。而後左右看看,滿意的拿過鏡子來給太后照着:“母后您看,戴上這朵花啊,您一下年輕了二十歲!”
“瞧你說的!”太后聞言又一陣笑,雙眼還不忘盯着鏡子裡的自己看了又看,最終滿意點頭,“瑩丫頭這朵花選的是不錯,順和你選的地方也好,你們倆都是好孩子,哀家很滿意!”
和順長公主終於鬆了口氣,對張瑩送去感激的笑。張瑩抿脣一笑,便垂下頭去。
這三個人說得這麼開心,便讓一旁的裴映雪和鳳鳴公主陷入了一陣尷尬之中。
方纔鳳鳴公主堅持要留下來想裴映雪盡孝後,太后雖然沒有再拒絕,卻也沒有再理會她,只是閉着眼躺在那裡一聲不吭,這樣無聲的晾着她們。現在張瑩回來了,她們三個親親熱熱的笑成一團,太后還誇張瑩和和順長公主孝順,是好孩子,這是什麼意思?不就是間接的說她們母女倆不好嗎?
由此可見,太后對她們母女是越來越不待見了。
裴映雪一直在考慮,太后怎麼突然就對她憎惡上了,而且這厭惡還是一天比一天厲害。
而且看看和順長公主這些天上躥下跳的姿態,而且這幾次進門時看着自己的幸災樂禍的眼神,會不會和她有關係?只是這些日子,自己一直和他們相安無事啊,也並沒有再做什麼出格的舉動。而和順長公主一開始的全副精神也都放在對付麗妃家人身上……
難不成,就是因爲這個?
可是,這個和她有什麼關係?難道她們還以爲自己會幫麗妃不成?
只是這些天她思來想去,覺得只有這麼一個可能。所以看來,一會得讓人再去好好查一查了。
正想着,張瑩已經離開了太后身邊,又主動從花籃裡取出一朵芍藥遞給裴映雪:“皇后娘娘,您看這朵芍藥如何?”
“不錯。”裴映雪淡然道。
張瑩便笑了。“既然太后現在心情好,那不如您也戴上一朵吧!這花的姿容僅次牡丹,也是一樣的雍容華貴,也好給您提升一點氣色。”
裴映雪眼神忽的一冷。
她這話什麼意思?自古牡丹爲王芍藥爲相,芍藥在牡丹跟前要自認低一等。自己要是把芍藥戴上頭,那就說明自己自認比太后低一等!
這丫頭是想逼着她對太后低頭麼?
那邊和順長公主見狀,也笑嘻嘻的挑了一朵豆綠牡丹戴在頭上。“小妹說的沒錯。今兒母后心情好,那我也少不得要拉下臉扮一回俏,陪着母后一起美一回!”
呵呵,現在更好了。和順長公主都已經順着杆子爬上去了。
現如今,這三個人一起對她虎視眈眈,讓她根本就沒有拒絕的餘地。
這是逼着她低頭認輸的意思嗎?裴映雪眼神一冷,慢慢伸出手去。
卻不等她拿到花,突然就從旁伸出來一隻小手,一把將芍藥搶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