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除了各郡守軍,自己的隊伍還要靠臨時招募民丁、勇士來充實。一直反對北伐的太子左衛校尉沈慶之跌足道:“治國譬如治家,耕當問奴,織當訪婢。陛下想要伐國,而與王玄謨、徐湛之、江湛這些從來沒有打過仗的白面書生相謀,怎麼能不誤事?!”
可是,原來持反對意見的太子劉劭,此刻卻反而不說話了。面對自己這位性格憨直的屬下,他攤着手笑笑道:“陛下心意已決,我們有什麼辦法?”
沈慶之後來才明白,劉義隆所遣各路軍馬的掛印之人,無外乎劉姓皇族:皇三子劉駿和皇四子劉鑠分領東西,而江夏王劉義恭則在彭城鎮守節度。太子劉劭拍着沈慶之的肩膀道:“卿是我治下的人,太子左衛一支將直取許昌和洛陽,重創鮮卑奴子,收復河南失地,靠的就是這支隊伍。我已經向陛下請求,讓你跟着王玄謨爲副手。該節制他時別和他客氣,該拿功勞時更別客氣。”
劉劭則奉詔出鎮建康旁的丹陽,爲此,他要了好大一支太子親衛軍伍,一概儀衛用度只比劉義隆差一點點,簡直就是“副皇帝”。他得意地笑道:“後宮妃嬪,也知道此仗要緊,更知道未來天下之主不可得罪。我是個懂得投桃報李的人,有恩的,有仇的,將來都當報償的!”
潘紉佩在顯陽殿氣得發瘋,見謝蘭儀前來請安,她一臉峻色,摒絕侍宦和宮女,吩咐關閉門窗後才氣沖沖道:“你給我解釋一下,爲什麼叫陛下給太子加儀衛和兵馬?如今他這力量,就是逼宮都夠了!你不把你我弄死,你是不滿意吧?”
謝蘭儀笑道:“我何必自己求死?”
潘紉佩軟下來問道:“我心裡跳得慌!我是愚笨,實在是不明白你這小腦袋裡在想些什麼?”
太子位高權重,自然不易滿足。劉義隆雖然寵子,但絕不會做甘爲折齒的孺子牛。他們倆若鬧將起來,大約總會兩敗俱傷,縱是贏的那方,也將是誅心終世。
謝蘭儀心裡的算盤不宜與外人聞,只能揀着能說的勸慰道:“娘娘,市間俚語道:‘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我們如今舍的,不過是慷別人之慨,又有什麼捨不得呢?”
潘紉佩眨巴眨巴眼睛:“可是劉濬……”
謝蘭儀安慰道:“這場仗打下來,二皇子雖然無功,但絕不會有過。而且,太子和諸王都出鎮在外,京裡一切事務打從二皇子手中經過。娘娘難道想不出這裡頭的好處?”
劉濬一人在京裡獨當一面,少不得混得風生水起。潘紉佩念及,不由高興起來,點頭道:“怪不得!‘女諸葛’果然算得遠!那劉濬是不是有太子之相?”
謝蘭儀心裡冷笑,嘴上道:“那倒還急不得,不過,事諧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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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氣風發的拓跋燾倒也沒有想到,柔弱的南朝人,打起仗來也有拼死的勁頭。他派出手下良將和十萬大軍攻打懸瓠,竟然鎩羽而歸。好在素來剛猛的柔然反倒是不堪,很快停戰請和,兩國本是姻親,至此搶了點牛馬財帛回去,北魏也不算虛行一遭。
但是拓跋燾生氣啊!回到平城之後,尋幾個小過打了身邊的宦官宮女出氣;說到南朝人,必稱“龜鱉”;還三天不肯駕臨飛靈宮。
三天後,謝蘭修終於在飛靈宮門口迎接到了板着臉的拓跋燾。拓跋燾見她上身着素白絹紗襦衫,腰裡繫着鵝黃色的綢裙,素釵銀璫,不施脂粉,不由皺了眉問:“你怎麼回事?”
“妾有罪。”應對得平平靜靜。
拓跋燾冷哼道:“惹朕不高興,確實有罪!穿件紅的去!”
阿蘿小心翼翼取來大紅色的披帛,披在謝蘭修的肩頭。謝蘭修見拓跋燾的眉宇舒展了一些,示意阿蘿等人均退下。她自顧一下道:“這把年紀了,穿紅的不好吧?”
拓跋燾偏着頭看她,她彷彿是洛陽新出的“芙蓉白”牡丹綻放到盛時,極淡偏又極豔,雍容偏又清絕。此刻肩頭那一抹猩紅色,襯得脖子上的肌膚寶光流轉如上好的珍珠一般。心裡的氣頓時消下去三分,只是還得撐着門面,他故意瞥過眼,徑自走在前面,嘴裡嘀咕着:“奸柔僞詐!”
他不高興的緣由,謝蘭修是懂的,因而不宜多話,只適合默默地跟隨着,在他一杯飲盡的時候,恰到好處地添滿。杜康解憂,拓跋燾面上酡紅時,終於解脫了先前的僞裝,捏着謝蘭修的臉道:“你說,怎麼對付劉義隆這個龜鱉小豎才能解我的氣?”
謝蘭修給他捏得臉痛,伸手把他的手指掰開,才說:“這種事,又輪到我開口了麼?”
“劉義隆是你的殺父仇人,你只要開口,想怎麼折磨他,我一定都爲你做到!”拓跋燾舉起酒杯,口齒有些含糊,但也不乏他素來的任性妄爲和豪邁壯闊。
謝蘭修低了頭,半天才說:“他想打過黃河,估計沒有那個本事;堅守汝南,還是想着河南的土地。陛下如果要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小了自己的身份。攻城略地,並不是騎兵的長項,倒不如看看他的動靜再做打算。”
“不解氣!”
“那就寫封國書罵他一頓好了。”謝蘭修突發奇想。拓跋燾饒有興趣地放下酒杯,眯着眼睛問:“寫什麼?”
謝蘭修揣摩着拓跋燾的脾氣,慢慢地說:“從晉室南渡開始,他們就一心想要北伐,只是戰績不佳,勝少敗多。雖然北聯蠕蠕,西聯沮渠、赫連,東聯北燕、高句麗,可惜人家需要之時又龜縮從不出手,只是偷偷摸摸資助蓋吳之流,本非大丈夫行徑!而且,現在北涼、北燕、胡夏,早已被陛下所滅,蠕蠕、高句麗、吐谷渾不敢與我交手。區區劉宋,偏安一隅,只不過仗着江淮天塹,又有何能?我雖不說投鞭斷流,但若想飲馬長江,也不是難事。”
拓跋燾聽得痛快,拿筷子敲擊着碗邊,興奮地笑道:“極是!劉義隆哪裡是我的對手!想跟我打,當我是苻堅?——你待會兒這麼幫我寫:‘兩國交好日久,貴國卻如此貪得無厭。若你能打到中山或桑乾河,我不妨退避三舍請你來平城住上兩天,我麼,就去建康玩一玩。不過聽說你身子骨不好,力氣尚不如三歲孩童,而我馬背上征戰連年,實在不好意思與你相比!你來北方,我沒有什麼東西好送,特奉好馬十二匹,藥品若干,若是貴地馬匹腳力不佳,可以乘坐我國的駿馬;若是你劉義隆水土不服,可以吃吃我送的藥’……”(1)
他嬉笑怒罵,任性如孩童一般。謝蘭修眨着眼睛,看着他酒醉和興奮的赤紅臉膛,以及一杯又一杯往嘴裡送着美酒的樣子,竟有些哭笑不得。拓跋燾反而瞪着她道:“趕緊尋紙筆寫下來,過了時候就忘記了!”
“真這麼寫?”
“真這麼寫!”拓跋燾洋洋得意,“先氣他劉義隆一番再說!若是能將他這孱弱身子的病患活活氣死了,倒省我好多事兒!”
謝蘭修起身拿來紙筆,握了半天還是下了筆。如今兩國兵戎相見,只怕不免,想着宮裡諸位異國公主的命運,在故土故國與這位冷血夫君之間的血淚掙扎,只有她們自己知道其間苦痛。她恨劉義隆,可是,她畢竟是劉宋的女郎,是謝晦的女兒,烽火狼煙,能晚一些,就晚一些吧!
拓跋燾第二日在朝堂上傳示了這份國書。大臣們面面相覷,古弼第一個蹦出來厲聲道:“陛下三思!劉宋無道無義,不守諾言。既然如此,我們打將過去,放到哪裡我們都佔理兒!軍情轉瞬即逝,何必跟他廢話拖延?”他頓了頓,見拓跋燾還是一臉無所謂的淡笑,更是忍不住要勸諫:“何況,這份國書出自深宮婦人之手,且這婦人,乃是劉宋所贈。臣期期以爲不可!”
拓跋燾笑道:“是後宮婦人手書,可是也是朕的口述。這一層,你不用擔心,朕何時讓後宮之人干擾國事的?筆頭,你不用擔心,朕也是深思熟慮的,現在正值盛夏,天氣燥熱,戰馬不肥。我們又剛和蠕蠕一場大仗,軍心疲憊,亟需休整,不宜貿然出擊。劉宋擅長守城,慣於劫營,我們躲一躲他們的鋒芒,何必非要自曝短處?別說我看他們沒有那個能耐,就算他們能追襲到底,我們也不過就是撤兵到陰山以北暫時避一避暑罷了。等秋天一來,他們凍得出不了門,到時候,就讓他們看看我的手段罷!”
他坐在明堂正中的坐席上,躊躇滿志,笑意中帶着睥睨天下的自負。
作者有話要說: (1)這封國書絕壁不是我捏造的。原文如下:
“彼若欲存劉氏血食者,當割江以北輸之,攝守南渡。如此,當釋江南使彼居之。不然,可善敕方鎮、剌史、守宰嚴供帳之具,來秋當往取揚州。大勢已至,終不相縱。彼往日北通蠕蠕,西結赫連、沮渠、吐谷渾,東連馮私、高麗。凡此數國,我皆滅之。以此而觀,彼豈能獨立!”
“彼常欲與我一交戰,我亦不癡,復非苻堅,何時與彼交戰?晝則遣騎圍繞,夜則離彼百里外宿;吳人正有斫營伎,彼募人以來,不過行五十里,天已明矣。彼募人之首,豈得不爲我有哉!彼公時舊臣雖老,猶有智策,知今已殺盡,豈非天資我邪!取彼亦不須我兵刃,此有善咒婆羅門,當使鬼縛以來耳。”
“彼此和好日久,而彼志無厭,誘我邊民。今春南巡,聊省我民,驅之使還。今聞彼欲自來,設能至中山及桑乾川,隨意而行,來亦不迎,去亦不送。若厭其區宇者,可來平城居,我亦往揚州,相與易。彼年已五十,未嘗出戶,雖自力而來,如三歲嬰兒,與我鮮卑生長馬上者果如何哉!更無餘物可以相與,今送獵馬十二匹並氈、藥等物。彼來道遠,馬力不足,可乘;或不服水土,藥可自療也。”
狐狸任性得近乎天真,雖然雄才大略,但是時常做出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比如大肆殺人,殺完後又後悔。比如寫這樣的信氣劉義隆,像個無賴。但是,好真實好可愛有木有?劉義隆就顯得寡淡多了,一本正經最惹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