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的國書送到劉宋,朝堂上一片大譁,紛紛謾罵拓跋燾不是個東西,竟然兒戲一般辱及劉宋和國君。要說興兵打仗,劉宋或許不如北魏一些,但是論到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文人才子,那可是信手拈來的。羣臣都議論着讓誰也寫一封國書回罵一下才好。
但是劉義隆臉色雖然黑沉,但只是輕蔑一笑,道:“他無賴,我們也無賴?沒得小了自己個兒身份。讓他佔點口舌便宜又如何?如今王師已經進擊碻磝,魏虜的濟州刺史王買德棄城而走,正是印證了朕之前所料的‘泛舟北下,碻磝必走’。 碻磝側翼的樂安被我軍猛攻,魏虜的青州刺史張淮之也不戰而走。我們的下一個要地就是滑臺,朕已經派遣王玄謨進攻滑臺城,想來也是探囊取物了。”
明堂裡一片頌聲,個個喜氣洋洋,滑臺乃是重鎮,一旦到手,駐兵防守是劉宋的長項,那時,魏國再想重奪河南,就是難事了。
劉義隆北伐之功,近在咫尺,心裡相當熨帖。回到後宮,轉覺花更豔麗而鳥啼更加動聽悅耳,心裡更是大爲快意。
但他的笑容沒有在嘴角停留太久,便見身邊的侍宦羅安戰戰兢兢過來,低聲道:“陛下,有一件事……”
“何事?”劉義隆有些詫異。羅安嚥了口唾沫,聲音更低了:“還請陛下先移步顯陽殿。”
顯陽殿是潘淑妃所居的宮殿,劉義隆到時,只見潘淑妃跪坐在地上哭泣,髮亂釵橫,滿臉驚懼和傷心。而二兒子劉濬呆呆地站立在一邊,見到父親,才匆匆跪下,埋着頭一言不發。
“出什麼事了?”
“陛下!”潘紉佩膝行過去,且哭且求情,“虎頭無知,實在是那個賤婢無恥勾引!請陛下饒恕!”
劉義隆精明的鳳目瞥過地上兩人。宮裡的皇子,有時喜好美色,見到相貌齊楚的小宮女,有私自苟合的事情,雖然有礙宮規,但不至於使潘紉佩如此惶遽。他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不知沉到了何處,壓低聲音道:“是什麼事情?!”
這件事,第二天/朝堂宮闈內外也都聽聞了:劉義隆第四女海鹽公主,下嫁給駙馬都尉趙倩。趙倩本是先帝劉裕親舅舅的孫子,也是叫得響亮的國戚,卻和公主關係不和。海鹽公主不知怎麼,竟然和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劉濬眉來眼去,最後不顧身份,更不顧臉面,做下了那等亂倫的醜事。駙馬趙倩撞見之後,豈能忍得了這壓頂的綠帽子,見海鹽公主急急命人駕了馬車往皇宮裡逃,便也一路追了過去。在海鹽公主生母蔣美人的宮裡,小夫妻倆大打出手,連宮裡的幔帳都撕成了兩爿。 (1)
年輕氣盛的駙馬不肯把這事一牀錦被遮蓋,還鬧了這麼一出,要捂已經是捂不住了。駙馬趙倩的父親嚇得魂不附體,顫巍巍入宮,俯伏在地求恕。劉義隆心裡又羞又憤,卻不能怪罪老臣,只能好言撫慰,並下旨將公主和駙馬和離。而後宮之中,也要有人擔責,劉義隆和乃父一樣,對兒女疼愛不已,想想劉濬和海鹽公主都是自己的孩子,雖然痛罵了一頓,降了王爵和公主位號,卻也沒有更重的責處,反而是下旨賜了海鹽公主的母親蔣美人自盡,由這位可憐無辜的低微嬪妃,擔了管教不嚴、沒有勸好女兒女婿的責任。
潘紉佩知道這番劉義隆是生了大氣,急忙請謝蘭儀過來問計。劉義隆蒙羞,謝蘭儀深感快慰。見潘紉佩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眼圈通紅,搓着雙手無措的模樣,她出語勸慰道:“娘娘不必着急。事情已經犯下了,急也無用,還是儘快想法子消弭。”
“小畜生竟做下這樣的事,我真正想不到!”潘紉佩傷感地說,“原指着他在京都,能做些漂亮的事給他父皇看一看,說不定就比過了劉劭。如今卻造了這樣的孽,而太子駐守丹陽,建言數本摺子,都得到了陛下的讚揚。我心裡……”
正說着,外頭傳報劉義隆來了。潘紉佩的眼神不由瑟縮,謝蘭儀道:“娘娘莫怕。今日的話,讓我來說。”
她揚着頭,以優雅的跪姿,迎候着怒氣衝衝的君王。
劉義隆只是瞥了她一眼,恨恨的目光就投向潘紉佩。潘紉佩壓根不敢看他的眼睛,拿手絹捂着臉哀哀地哭泣。
劉義隆冷淡地說:“哭又有何用?你看你養的好兒子!”
潘紉佩不敢接話,繼續低頭哭。謝蘭儀果然信守承諾,泠然道:“皇子自小在宗學唸書,與母氏何干?”
劉義隆吃她一噎,沒好氣道:“不干你的事!”
謝蘭儀冷冷笑着:“妾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今日陛下遷怒淑妃和蔣美人,誰知道明日遷怒到誰的身上?”
劉義隆又把目光迴轉到她的臉上,咬着牙道:“一之爲甚,豈可再乎?!你這話莫不是詛咒本朝還出這樣的醜事?你居心何在?”
謝蘭儀毫不畏懼地擡起頭,迎着劉義隆要殺人般的眼神,笑晏晏說:“陛下,‘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若說造業,早就造下了,將來因果輪迴,我且留雙眼睛來看!”
劉義隆的怒容突然落潮一般消退了,瞠目看着她尖刻的神色,被她的言語玩弄在股掌之間。可是這話,又似振聾發聵,辯駁不得。最後,他竟然眼中落淚,頹然道:“極是!你說得真好!這話,朕也轉而奉送給謝美人:造業多端,終有一報。咱們彼此警醒吧。”
謝蘭儀保持着嘴角的弧度,可卻遏制不住眼角悄然滑落的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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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的醜聞剛剛告一段落,北伐的戰事竟然也開始疙疙瘩瘩起來。
劉義隆派遣出去的事三路大軍,任命自己最信任的弟弟江夏王劉義恭坐纛兒。這三路中,柳元景所帥的西路一路披荊斬棘,直搗關中,關中的羌、氐等異族,紛紛投靠,這支隊伍,像一柄尖刀,刃出雪亮,插向北魏的肋骨;但三路中還是以王玄謨執掌的東路爲主力,這位文人戰將,卻顯得疲軟了許多。
先時,朝廷得到的奏報都很令人鼓舞,自懸瓠保衛的戰事一舉功成後,王玄謨所到之處,魏軍丟盔棄甲,落荒而逃,幾乎連面對面的硬仗都沒打過。他本就是紙上談兵,自負才學的人,一看這情形,自以爲魏軍不堪一擊,便高高興興深入腹地,沿路高奏凱歌,且洋洋自得地把這些戰況寫給遠在建康的劉義隆。
劉義隆以爲王玄謨很快將能推進到軍事要鎮——滑臺,但是滑臺之戰卻打得格外艱難。
“河、洛之民聞聽王師將至,載歌載舞迎於道邊。並以新谷奉納軍糧,還有自持兵器想來從軍的。”劉義隆疑惑地問朝中謀士,“既然這樣,朕命他全力攻滑臺,爲何到今日還不能功成?”
朝臣們交頭接耳,但是誰被問及,則都是唯唯諾諾,難以出一言善策相對。劉義隆的目光轉向自己最信任的徐湛之和江湛兩人,可兩人除了頌聖來寬慰皇帝的焦心,也沒有其他可採納的方略了。
劉義隆心緒不佳,悶悶地獨自在玉燭殿對着沙盤枯坐。羅安藉着送茶送點心進來數次,都見他皺着眉,眼神渙散。他心裡暗歎,終於忍不住問道:“陛下,要不,請個嬪妃過來給陛下解解悶吧?”
劉義隆茫然地看了看他,不自覺地就說:“好,傳滋畹苑謝美人吧。”
話出了口,羅安躬身退出去叫人了。劉義隆才覺得自己此舉有些好笑。謝美人又不是謝晦,難道也能夠十策而九策中?
謝蘭儀很快到了玉燭殿,見皇帝正襟端坐在沙盤前,連朝服冠帶都沒有解。謝蘭儀心裡猜疑,但既來之則安之,默默地爲劉義隆斟了茶,然後跪在他的身邊不做聲。劉義隆似在自語:“民心所向,大軍披靡,滑臺再易守難攻,也不至如此難克。王玄謨莫不是也想養寇自資?”
謝蘭儀本不想理他,但是見他一直皺着眉擺弄沙盤,不由好奇地探頭看了看。劉義隆像逮住了她一樣立刻問道:“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妾不知道。”立時便是峻拒。
劉義隆卻像忘了上回在顯陽殿的齟齬一般,好脾氣地說:“隨便說說嘛!”
謝蘭儀冷笑:“陛下熱衷於問道於盲麼?”
劉義隆卻不以爲忤,道:“如今舉朝皆盲,不差你一個。這一仗打到了這個最關鍵的時刻,攻不下滑臺,前面的仗八成也是白打了。若是敗退,已傾全國之力,只怕青史上也要留惡名了。”
謝蘭儀清粼粼的目光望過來,想了又想才低聲說:“前次北伐,我聽車子說過,拓跋燾行軍,是騎兵的做派,不喜歡糾纏與攻城掠地,而重輕騎飛襲的速度,所以靈活多變。上回到彥之輕敵,防線拉得過長,以至於黃河沿岸,無一處關隘可以揚我方之長,反倒把我們的疲軟之處展示了出來。這次……”
她猶豫了,而劉義隆正聽得雙目炯炯,鼓勵道:“你繼續說!”
謝蘭儀擡頭看了看夫君,他凝眸望着自己,溫暖而殷切,一張雖不年輕,但依然俊秀的臉龐,帶着他智慧的神色,竟令人的心臟不由怦然。謝蘭儀常有恨他至極便生情愛的錯覺,此刻忙掠着頭髮掩了掩發燙的雙頰,努力把目光集中到沙盤上,定了神才又說:“這次魏軍敗逃得如此輕易,把我軍向縱深拉長,若要有所動作,必然是集大軍而全力攻薄弱。拓跋燾不癡,只怕誘敵深入,早等着這一天呢!”(2)
劉義隆“呼”地從坐席上站起來,對外頭羅安喊道:“快!召重臣集太極殿,朕有吩咐!”他突然回頭,望着有些驚愕的謝蘭儀,帶着歉意道:“蘭儀,今日,我想到了你父親。”
作者有話要說: (1)奇葩劉宋的淫/亂史,以劉濬、海鹽公主爲肇始。後面就一個比一個更沒有節操了。
(2)唉,知道讓謝蘭儀說這樣一番話,既不符合她的性格特點,也不符合常理。但是,實在私心想讓她出出場,大家就當蘇文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