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已過,謝蘭修和和氣氣送走了劉英媚。劉英媚似乎舒了一口氣,回顧着這位第一遭見面的阿姨,輕聲道:“阿姨,可否讓妾在建康過完新年?”
謝蘭修點點頭,微笑道:“自然。”她考慮了又考慮,終於隔着屏風對候在外面的宋國使節說道:“請宋使轉告你們皇帝:公主雖好,但年齒尚幼,不適合與我太子相配。再者,兵臨城下,再談婚媾,與禮不合。不過你們皇帝既然有這樣的誠意,雖不許婚,卻可許和議。我擬定國書,自會請我大魏的陛下發下敕旨。”
謝蘭修自說自話打發了新蔡公主和宋國使節,拓跋燾聽到這個消息時,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了。他看着謝蘭修草擬的國書,上面刺眼的“以師婚非禮,許和而不許婚”十數個字,氣哼哼道:“你什麼意思?”
謝蘭修低了頭,儘量恭順地說:“妾大意失言了,當時以爲婚媾不妥,便直接和宋使這樣說了。只怕此刻再追回宋使,卻追不回這句話了。”拓跋燾怒道:“你這是打算生米煮成熟飯,叫朕吃個啞巴虧麼?你就不怕我治你!”
謝蘭修做足了心理準備,跪在拓跋燾腳下道:“妾既然犯過,陛下若責罰,不敢不承當。”她擡頭看了看拓跋燾,他臉上的肌肉線條已經繃緊了,她倒反而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快意:“妾想的是簡單,只覺得如今兵臨城下,突然納了親就回去,叫人說來不是笑話陛下麼?尤其南朝那些人,宣揚起來,大約就成了陛下千里至此,只爲了結個姻緣。”
拓跋燾冷笑道:“說得好無私!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只能騙騙小孩子,我不要聽。這位姓劉的公主怎麼了?你不要她做阿析的女人?”
謝蘭修片刻都沒有停頓,立刻道:“長得太美,乃是紅顏禍水;年齒太幼,亦傷太子身子與陰德。”
“呵呵!”拓跋燾頗覺好笑,跨上一大步,捏住謝蘭修的下巴,用力之大,使她疼得幾乎落淚。拓跋燾稍稍鬆勁,又問道:“巧言令色鮮矣仁。不過你說的話真正好玩得很!再說說,於你,又是爲什麼?”
謝蘭修這次半天沒有說出話,她被鉗制着,只能被迫直視拓跋燾的目光,那精銳的光芒宛如利劍,直接往人的心坎裡插。拓跋燾又逼問了幾聲,她才說:“這位公主,其實是我阿姊的女兒……”
拓跋燾手不覺又鬆了勁,可是旋即惱怒,又繼續緊緊掐着:“那又如何?親上加親,不是好事麼?”
謝蘭修張着嘴,終究沒把話說出來。拓跋燾卻不消她說也明白了,這次是真正的勃然大怒,猙獰笑道:“如此,在你心裡,嫁給我、或嫁給我兒子,都是難以忍受的苦刑?!你怕你這個外甥女嫁過來受罪?!”
他大約從來沒有被人這麼鄙視過。
謝蘭修瞥眼瞧見他另一隻手已然氣到顫抖,似乎隨時都會一巴掌抽上來。她已經無力控制局面,朦朦朧朧只想着姐姐教給英媚的那首歌,縱使曲調單調也能使人動情。她們姐妹小時候讀書,羨慕蘇蕙之類的才女,經常在詩詞歌賦中玩一些文字遊戲。之前被崔浩發現了藏頭的端倪,這次,在蘭儀作的詩歌中,藏着“企望憐惜吾女”的字樣。她爲了自己的阿姊——那個血脈相連,卻相見無期的親人——什麼都願意做!
拓跋燾驟然間轉身,把一旁矮几上的器皿全部拂下了地,一腳跟把案几踢到牆邊摔成幾爿。金銀器落地的悶響,細瓷碎裂的脆音,漆器空曠的彈跳聲,在屋內交匯出一曲變調的合奏。拓跋燾指着謝蘭修的鼻子恨恨道:“你好得很!既然你拒絕了劉義隆的求姻,那麼,兩國的和解停戰也就不必談了!”
謝蘭修看着他怒衝衝拂袖而去,心裡一鬆,又一緊。她做得是對是錯,自己也無法判斷,可是論情論勢,她只有這一個選擇——無論哪個抉擇都會有不可彌補的後悔,可是,讓她自私一回吧!哪怕之前劉義隆的苦心孤詣,她自己的枕邊風吹,這些努力一瞬間都化作了烏有。
行宮之外死一般的寂靜。謝蘭修望着窗外投進來的光影,一個個斑紋恰是窗戶上卍字紋樣,連綿在地上,讓人覺得看不到邊際的恍惚。她過了好久才聽見自己枯澀喑啞的聲音在問外頭的黃門:“陛下此刻在做什麼?”
外面人小心地低聲答道:“陛下在射箭呢。”
“哦。”謝蘭修向阿蘿要了外頭衣裳,到門口說,“我去瞧瞧陛下,順便問一問,他晚上想吃點什麼。”
那黃門猶疑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貴人娘娘還是不要去了吧!”“怎麼?陛下禁我的足?”
“不是。”聲音更加猶豫,“陛下是拿……拿宋國的俘虜在練習射箭……”
謝蘭修全身血流倒涌,怔怔地後退了好幾步。拓跋燾脾氣壞,逢到不高興的事必然要想法子發泄,兩國交戰的前期,他屠城令下了一道又一道。但自從過了淮河,離平城越遠,他的落寞也越深。彭城之戰輕飄飄就過去了,過後聽說前來軍營的人裡有武陵王劉駿,拓跋燾還大肆讚頌了一番這位劉宋皇子的勇氣,玩笑說擇婿當擇劉駿那樣的才配得起他的女兒。王師至瓜步的這段路上,劫掠當然不免,但屠殺少了很多。如今和議在即,卻給自己鬧出了這樣的幺蛾子。
她終是決定自己面對自己的錯誤,披着外頭斗篷,快步來到拓跋燾練箭的小校場。
慘叫聲不絕於耳,伴隨淒厲聲音的,是夾雜其中的讚頌聲和鼓掌聲。她眼見着一支白羽箭從天空中劃過一道銀色的弧線,穩穩地插在一個宋國人的胸膛,鮮血噴涌出來,綁着的那個人劇烈地抽搐着,呼喊聲隨着他嘴裡噴濺的血沫一道散在空氣裡,很快就只剩下那沒入胸膛很深的箭桿和白翎彈動的“錚錚”低聲了。
拓跋燾一眼就看見了她,掩着嘴似乎作嘔。他眯了眯眼睛,帶着說不出的報復的快意,一把上前把她拽到箭垛前面。他笑道:“來得正好,看看你夫君的箭法。你說,下一箭射哪裡合適?”他使了個眼色,被綁上木樁的是一個大着肚子的孕婦,大約大軍來時,她身子沉重無力逃脫。
拓跋燾閉起一隻眼睛,張弓搭箭上下左右地瞄着,嘴裡說:“腦袋、脖頸、胸口,都能一箭斃命,不過那不好玩,想不想瞧瞧她肚子裡是個男孩還是女孩?”那婦人已經恐懼到木然,煞白一張臉,哆嗦着嘴脣,無望地盯着遠處這根上下瞄着自己身體的鋒利羽箭。
“我不想看……”
“那我們來打個賭,如果是男孩……”他仍然顯得那麼饒有興致,彷彿在那裡綁着的,只是個牛皮靶子,而不是兩條活生生的性命。“陛下!”謝蘭修忍不住打斷他。拓跋燾獰厲的眼神便盯到了她的臉上,惡狠狠說:“怎麼?你嫌朕兇殘,不想陪着玩了?”
他收了弓箭,卻並不是打算放過她和遠處那個孕婦,只是把謝蘭修裹在自己懷裡牢牢地箍着,拿着那支箭在她面前晃,興致勃勃地講解着:“這是鋒鏑,做成菱形,射入肌骨時最不費力,別說是肉長的地方,就是硬邦邦的頭蓋骨,用硬弓也能射穿;這是箭桿,白樺木磨製,在風中能夠旋轉,鋒鏑就能夠像鑽釘一樣釘進去;這是尾羽,大雁的羽毛,可以使箭射出後平衡,瞄準哪裡,就射到哪裡……”
他把這支箭塞進謝蘭修汗津津的手心裡,又把她的手緊緊攥在自己的大手中,他笑得欣然,在哆嗦着的謝蘭修的耳邊輕輕道:“你們南人說‘琴瑟和鳴’,太過柔弱了!今日,我們弓與箭合作,一起來射穿那個人的肚子好不好?”他的聲音漸漸呢喃得帶着誘惑性,眼睛嗜血一般凝視着謝蘭修的臉頰,滿是快意。
謝蘭修根本無法掙脫他,被迫着捏着箭張到弓上。弓弦拉開,拓跋燾在她耳邊說:“單隻眼睛看。看箭頭的位置,與弦成一線了,再略略向上偏些,保證一射就中!我們一起來!”
謝蘭修突然道:“佛狸,我害怕。”
拓跋燾臉上的嬉笑褪掉了一半,換了不那麼叫人起雞皮疙瘩的冷冷的聲音:“怕?你知道怕?”
“我怕!”謝蘭修說,“陛下是魏國的主宰,也是這些人性命的主宰,也是我的主宰。”拓跋燾發覺他自己沒有想象中那樣的報復的快意。他控制了她,他懲罰了她,他讓她顫抖、讓她臣服、讓她害怕……可是,那又如何?
接下來,她的話如同一匹柔軟的白綾,把他胸腔裡那顆小東西纏得密不透風,幾近無力跳動:“可是,畏服的心多了……”
她以前說過:畏服的心多了,愛意就少了。
拓跋燾怔怔然,不知該發怒,還是該無所謂,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把那支箭射出去。謝蘭修的手被裹在他的手心裡,他的手心漸漸在出汗,他的手遲疑着忽鬆忽緊。她瞭解他太深,自然知道要絞出他心底裡最深的孤寂和脆弱,她要用的、能用的,唯有一味“情”。
“我們最美好的光陰,大概是我和‘袁濤’在前往平城的路上。”她垂着淚,掛着笑,聲音低微、悽然而動人,“其實那時候哪曉得會在一起一輩子?可是,下棋的時候,我都不用顧忌是贏是輸;生氣了,可以對他發脾氣;心裡想的事,可以求他幫忙,不用算計。那時候,誰想得到我們會有今天?”
謝蘭修的眼睛望着前方,那個還被捆綁着的女子無助地看着她,使她想起《詩》中“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的哀哀之句。她低下頭,恰見自己的一滴淚碎碎地滴在拓跋燾熟麥色的大手上。時序光陰,善把人拋,不需要滄海桑田,也自然讓人恍然間有種物是人非的悲切感念。
而他,亦是在那時驚鴻一瞥,他以爲自己從不會被女人的情愛束縛,卻發現他其實早已沉淪,只是不到今天,並不自知而已。他的手,感受着一滴又一滴的涼意溼意,而心靈,則在她少見的真話下被戳得血淋淋。可是,這個痞塊中的濁血涌出來了,邪毒之氣就散發掉了。
謝蘭修,終於感覺到他的手,一點一點垂落下來。她乘熱打鐵:“佛狸,誰沒有兒女?誰不惜生命?……”
“不用說了。”他沒有了剛剛邪邪的聲調,沉沉地對懷裡的人說,“我不練箭了。”
“那……”她心裡狂喜,繼續試探,“既然已經說了和解,不如也就退兵吧?”
可惜,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拓跋燾語調又高亢起來:“不!魏文帝曾賦詩云:‘誰雲江水廣,一葦可以航’。我不能那麼便宜放過劉義隆。”他放下弓箭,轉頭對身邊人吩咐道:“朕要渡江!朕要建康城!從今日起,士卒伐岸邊蘆葦,結成筏子,準備橫渡大江!”
作者有話要說: (1)關於《南史》《北史》撕逼大戰的另一個無責任考證:
《南史》記載:拓跋燾在瓜步駐軍後寫信給劉義隆說:“吾遠來至此,非欲爲功名,實欲繼好息民,永結姻援。宋若能以女妻此孫,我以女妻武陵王,自今匹馬不復南顧。”然後劉義隆很牛逼地拒絕了。
《北史》記載胡馬窺江之後,劉義隆被迫“請進女於皇孫,以求和好。”而拓跋燾很傲嬌地回信表示:“以師婚非禮,許和而不許婚。”
從兩國均登載的拓跋燾的書信(前面123章綠字有引用)來看,拓跋燾肯定不是《南史》記載的那種畫風……而且,《南史》的邏輯難以自圓其說,最多隻是用了部分意思而已;而且,南方那幫傢伙,肉搏戰可能比北邊差得遠,打嘴仗的功夫那是槓槓的!所以……
不過,這場姻緣沒結成是真的。
還有,姻緣的對象其實是拓跋燾的孫子,這個是屬於作者篡改。主要覺得年齡和輩分不對。按《資治通鑑》記載,拓跋晃的兒子此刻才4歲,特麼娃娃親不是這麼結的吧?《北史》記載皇孫時12歲,但是以拓跋晃死的時候才24歲來看(何況此時他還沒死),這個孫子歲數又大了點,小學四五年級的男生能使女性懷孕???不相信。
好吧,我其實沒有好好考據。。。只是覺得矛盾百出好好玩,就開始yy了,我果然不是搞科學的料。。。
還有,所有時間線、人物年齡線等在本文中一律錯亂。作者數學早就還給老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