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清歌再見到拓跋燾時,感覺他的暴躁脾氣似乎好轉了許多,只是舉手投足較以往遲滯些。晚上,拓跋燾躺在美人身邊,卻毫無心動的樣子,馮清歌其實很怕侍奉他,倒也少有的樂得自在。
她幾乎困得快睡着了,突然聽見枕邊人說:“我殺你的阿兄,你是不是很恨我?”
馮清歌迷迷糊糊中嚇醒了過來,不過頭腦還是犯迷糊,訥訥地許久才陪笑道:“馮朗自幹國法,咎由自取,妾怎麼敢恨陛下?”
拓跋燾背過身子,好一會兒才甕甕地說:“你怕我是不是?不願意說實話!”
馮清歌早就驚得一點睡意都沒有了,見他這麼說,壓根不敢答話。可拓跋燾卻似乎香香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拓跋燾睜眼時便見到馮清歌一直瞪圓着的雙眼,裡頭紅絲密佈。拓跋燾笑道:“怎麼?竟一夜沒有睡?”
馮清歌見他和善,才帶着些委屈點頭道:“是的。妾不敢欺瞞陛下,只是怕陛下生氣……”
拓跋燾想了想才續上了之前的話,不由伸手揉了揉她的臉:“你們都怕我怕成這樣?”他驀然想起謝蘭修曾經說過的“愛與懼”的話,心裡不知怎麼有些酸楚,手愛撫得尤其溫柔,說:“你這個小丫頭啊!不用那麼在意我的話了,你服侍我這麼多年,我怎麼會爲這樣一句話而罪你呢?”
馮清歌仔細端詳他臉色半晌,這才放下心來,便起身服侍他穿衣,邊輕輕道:“妾真的不敢怨恨陛下,畢竟國法在上,陛下陟罰分明纔好爲其他人惕厲。只是我想到阿兄家眷也都沒入宮掖爲奴,其間有我阿兄的獨生女兒阿雁。妾想着她原也是郡公之女,如今孤苦伶仃,再操持賤役,實在心有不捨……”
拓跋燾沒等她委婉的哀求說完,便道:“剛下的處分雖不宜立刻撤銷,但是你是宮中昭儀,總有自己的權利——你就把這個小姑娘帶在自己身邊教導,雖是宮女之名,一切也不過做樣子罷了。”
馮清歌大喜過望,替侄女叩謝了皇恩浩蕩。見拓跋燾扽着衣襬對着窗外發呆,便有些不知收斂地又說:“聽說謝貴人是因爲太子而獲罪的。如今太子仙逝,貴人畢竟服侍陛下多年,不知可有可恕之由?”
拓跋燾茫茫然回頭看着馮清歌,良久方苦笑道:“不是我不恕她,是她不恕我……她厭惡宮中繁華,隨她吧。”
馮清歌有些聽不明白,也不知他的話和宮中那些流言蜚語有沒有關係,她悄悄瞟了瞟拓跋燾的神色,他垂着眉梢,顯得頹然,但也顯得平靜。
拓跋燾下朝後,腳步不自覺地往飛靈宮走。如今宮苑寂寞,院子裡雜草叢生,已經長了半人高,那棵梅樹掩在荒草之間,枝幹虯勁,生着一樹綠葉,而裡頭長老的梅實已經幹黃枯萎了。拓跋燾伸手摘了一個放進嘴裡,隨即酸得直咧嘴。宗愛一直偷眼望着他,此刻才突然極爲關心地問:“陛下!可要喝水?”
拓跋燾擺擺手,說:“不喝。去東宮看看。”話還沒落音,已經拔腿而去了。
宗愛弓着腰,小碎步跟緊着拓跋燾。東宮裡,懸垂的白色幔帳還沒有撤去,太過悲慟的太子妃鬱久閭氏已經病倒在牀很久而不能起身,形跡奄奄,大約也是個命薄的。拓跋燾默默地看着神主,默默地斟酒灑在地上,太子的長子——還不過十歲的小皇孫拓跋濬,磕頭拜謝了祖父。拓跋燾看着自己的孫子,一身素衣,腰纏麻布,然而眉眼清秀很有拓跋晃的形貌,不由眼角一彎,折出幾道紋路來。
“阿濬——”他的聲音無比柔和,扶起拓跋濬在懷裡攬了攬,“乖孩子,怎麼又瘦了?”
拓跋濬小嘴一扁,要哭又忍住了——幾歲的孩子,失去了父親,又即將失去母親,簡直是驚天的痛楚,可偏偏又熟知禮節,硬是壓抑着孩子的天性。一旁服侍的他的保姆倒像親孃一樣疼惜他,見小皇孫說不出合適的應對辭,忙上前跪在拓跋濬身邊,賠笑道:“陛下見恕。皇孫近日悲切攻心,有時有些神思恍惚。奴一定好好勸解皇孫,讓皇孫節哀順變。”
拓跋燾點點頭,摸摸拓跋濬的小臉蛋道:“阿濬,阿翁封你做高陽王。你告訴你阿孃,叫她放心,你會好好孝順她的。”他看了看靈堂,突然問:“先時是誰來祭祀太子的?”
一旁人立刻噤聲。拓跋燾道:“不要哄朕。香還是酷烈的味道——剛燃的纔會這樣;地上酒痕未乾。其人應該還沒有走遠吧?”
東宮的侍宦這才戰戰道:“回稟陛下,其實……是中書博士高允。而且……他沒有走。”那人的目光瞟過去,靈堂背後的帷幔裡跌跌撞撞走出來一個人,一身素衣,倒頭便向拓跋燾施行大禮。
拓跋燾冷冷道:“怎麼,都不願意見朕?”
高允渾身戰慄,說話也帶着顫聲兒,一字一字咬得很努力,卻還是經常中風似的說不清楚:“臣……失禮於君王!求……陛下重責!”
拓跋燾嘆口氣道:“算了吧。當年太子救你一命,你如今知恩,也算是有良心的人。”
高允“哇”地一聲大哭,悲不自勝,哽咽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他“嗚嚕嗚嚕”的話好久後才漸漸清晰起來,拓跋燾也才能聽懂:“……臣若知恩,不過是爲一己私利而存小小善意的小人;天下無賢明儲君,纔是臣悲慟之緣由!陛下但想從今後……”
“別說了!”拓跋燾擺擺手,略顯得有些焦躁,揮手道,“他悲傷攻心,語無倫次。朕不罪了,扶他出去好好休息吧。”
“陛下!”高允掙扎着,戟指着拓跋燾身邊的宗愛,話還沒出口,已經被幾個服侍他的宦官捂了嘴拖了出去。拓跋燾眯縫着眼睛,頭都沒有動一下,彷彿並沒有在意這個細節。
幾天後,拓跋燾合起了手中高允的奏疏,沉思良久,對身邊人道:“擬旨,褫奪皇長孫高陽王之封。”旁邊人不解其意,但也不敢多問,躬身領了旨意下去傳達了。拓跋燾叩擊了幾下桌面,道:“宗愛人呢?”
“奴在!”宗愛從門簾下鑽進來,臉上是往常一樣的諂顏,“陛下有什麼吩咐?”
拓跋燾輕飄飄把手中的奏疏丟到他面前,很隨意一般說:“你看看。”
宗愛打開看了不到半頁,臉色已經變得青一陣白一陣,額角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撲通”跪倒在地,連連頓首:“陛下!陛下!高允用心歹毒!他是誣陷老奴!陛下切莫被他誤導了!”他還真有一番急淚,當即兩行垂下,哀婉委屈得不能成言。
拓跋燾這陣處事,和他以往大爲迥異,凡事倒真有些“正平”的氣度,慢慢閒閒地踱到宗愛面前說:“他說你是趙高,說得是不妥,難道朕是始皇帝,還是胡亥?不過,裡面幾個例子舉得有趣,東宮僚屬長久與你不睦,其間有互相構陷的事大約也是狗咬狗似的。不過,你那時定說太子暗殺朕派去看着他的人,又說,東宮屬官密謀造反,將謀殺朕而擁立太子。現在想想,好像你的實證尚不如高允的妥當?”
宗愛越發嚇得股慄,情急之下也想不出多少說辭,只一個勁地呼“冤枉!”“高允陷害奴!”……拓跋燾勾起了脣角,笑道:“冤不冤枉,總好查出來。朕這一陣慈和了些,果然有起子小人以爲可以猖狂了?好罷,今日先拿你做個榜樣,再慢慢訊問就是了。”他擡擡下巴,對外頭人道:“黃門總管宗愛,觸忤朕躬,賞一百杖吧。”
他聽着外頭傳來的呼嚎哀慼聲,久違的滿足感又涌上心頭,嘴角勾得越發猙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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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杖在其時是“常行杖”,“撲作教刑”,一百杖雖然受罪,並不算狠毒。宗愛伏在自己的榻上,他的幾個弟子正在小心地爲他上藥,只見他從背到脛,俱是一道一道的血痕,看起來猙獰嚇人。
宗愛咬着牙忍過了,回頭見幾個弟子淚汪汪的模樣,不由發聲問道:“又不打在你們身上,你們哭什麼?”
那個十來歲的小黃門吸溜着鼻子說:“自然是心疼不過師父!陛下暴怒,毫無徵兆,連師父都會遭殃!”
宗愛動彈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涼氣,卻目視那小黃門道:“這隻怕纔是個開始吧!他的性子我最清楚,這樣貓捉耗子的把戲,只怕是不捨得我好死,想慢慢折磨着玩死我才善罷甘休。”他自己也覺得恐怖而可悲:一百杖已經足夠死去活來了,還有拓跋燾以往那些剝皮割肉的酷刑,只怕也會叫自己一一嚐遍。他悲從中來,撫了撫自己身上的一塊好皮肉,嘆息道:“若是我躲不過這一劫,你們想法子給我個好死吧!”
那小黃門兔死狐悲,涕下更多,抽噎着道:“師父怎麼說這樣的話!別說我們這麼多宮裡的閹寺都指着師父的恩德過日子,就是陛下,難道就不念念師父舊日的好處?”
宗愛突然想到什麼一般,呆若木雞地盯着面前的枕屏愣了一會兒神,才問道:“如今我那幾個大弟子,你們平日裡冷眼瞧他們,可還算知恩圖報的人?”
小黃門急忙跟他彙報了一通。宗愛心道:知不知恩,講不講義氣,其實都是假的!真正拿捏得住的,還是利益!他冷冷道:“拿紙筆來。”小黃門不知就裡,還待勸他。宗愛有些不耐煩地捶了一下榻沿,隨即“噝——”一聲抽氣,但這疼痛並不會阻礙他的思考,他握着筆,飛速地在紙上刷刷寫着,寫了一張又一張。
最後,他對那兩個心腹小黃門道:“宮裡幾個要處的總管,你們都懂的,把這些條子分別給他們送去。”
小黃門詫異地問:“送過去說什麼呢?”
宗愛咬着牙說:“就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我若死了,將來抄查我這住處的時候,這些子底子都能翻個天。到時候,就請大家自求天命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