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轉蓬

漫漫路途過了荊州,又渡船過了江淮,一應風景突然疏闊起來,空氣變得乾燥,氣溫也下降了不少,道路兩旁連樹木都顯得綠得帶着蒼色,樹幹堅毅直立,卻不似江左的柔媚清逸。而官道兩邊,雖然也種植着不少菽麥之類的糧食,荒田卻也不少,高高地長着蓬草,謝蘭修在輜車窗中看見蓬勃異常的飛蓬草,心中涌起的都是“生如轉蓬”一類詞語,暗自悲切。

在山間又蜿蜒數日,算來一路走了三個月之久,纔到了平城,平城的繁華與建康不同,城牆高大,上面沒有溼膩的苔蘚,縫隙處生的都是細細而柔韌的草。進城之後,馬匹和駱駝都比建康多,而市場卻不似建康規劃得齊整,一片熱鬧的市聲。人們的穿着也不是想象中的披髮左衽,大部分還是右衽的衫袍,鬆鬆的合襠褲褶,頭髮也束着戴冠,唯有腳下多着皮靴,與南方的屐履不一樣。

很快,一行車馬到了平城中心的宮城,宮城亦是建築宏大,但進去之後也不覺得繁華,除卻檐頭樑柱有些雕飾和貼金之外,其他都覺得粗疏,謝蘭修她們這羣女子走的是宮城後方的宮門,一路毫無阻礙到了一處居所,形制簡單,地上矮榻上鋪設着灰色的厚氈,幾架木板制的曲尺屏風繪着紅色漆畫,屋中間設一座偌大的熏籠,此時正是傍晚,熏籠裡已經燃上了炭火,房間裡比外頭溫暖多了。

謝蘭修她們十六名女子,惶惑無措地坐了下來,少頃有宮監送來了飲食,有湯餅和乳餅,也有炙肉和胡炮肉,飲品只有酪漿。衆人食無滋味地吃了一些,心中都有些慨嘆,然而沒有人敢則聲。謝蘭修懷念着建康城中滋味上佳的鱸魚膾和蓴菜羹,逼着自己嚥下了帶着濃郁羶味的炙羊肉。

沒想到的是在宮城中一住就是小半年,過了難熬的寒冬,平城終於迎來了第一縷春_色,謝蘭修在住的小院中看到爛漫開放的金色連翹花,暗自計算,此時在宋是元嘉四年,而在魏,年號是始光四年 ,她們這裡閉塞,不過也從宮人口中得知,魏國皇帝拓跋燾,比劉義隆還小上一歲,是先帝拓跋嗣的長子,十六歲便繼承大統,而且繼承了乃父拓跋嗣的剛烈風格,後宮除了幾名因被臨幸而賜了椒房、中式等低等稱號的女子外,尚未納娶皇后。半年前與宋議和後,便御駕親征,匆匆揮師夏國都城統萬城。

十六名宋國送來的女子,閒來無事,未免也要猜測這位日後主人的性格和愛好,斷斷續續打聽到:拓跋燾爲人率直,然而戰場廝殺從不講情面,即位初便族誅了持反對意見的鮮卑貴族。這次征伐夏國,亦是聽了一位漢族的謀臣的意見,因而力排衆議,只率了三萬輕騎,突襲統萬,但戰局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沒想到,不過數日後,宮城裡就歡慶起來,原來是皇帝拓跋燾功成歸來,人們紛紛議論的話題變成了拓跋燾的英明神武:據傳他的三萬輕騎只用短短數日就奇襲統萬城下,皇帝、將領和士卒們在戈壁中飲水不足,進食不足,疲乏到了極處,上馬後卻異常驍勇,先用小股騎兵誘出敵軍,然後設伏夾擊,三萬人殺死夏國六萬精兵強將。拓跋燾身先士卒,親自斬獲敵將十數人,中途馬匹中刀倒地,拓跋燾墜馬之後立刻奪過一匹敵人的駿馬,翻身上馬後又斬了十來具首級。後來又被流矢射中胳膊,拓跋燾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一把拔出箭簇,撕下衣襟扎住臂膀上端止了血,率騎兵直接襲擊統萬城門,打到夏國君主赫連昌連夜出逃,派丞相親出宮門遞送降表和貢品。

衆女都聽得呆住了,許久纔有一人道:“這北魏的君主真正是英雄!”

謝蘭修橫了她一眼,但也找不出駁斥的話來,論勇論謀,拓跋燾都當得起“英雄”的稱號,可他畢竟是敵國君王,自己是宋國子民,如此面帶憧憬神色地誇讚,難道是芳心暗許了不成?

說話的人有嚮往之心,旁邊卻有人代謝蘭修嗤之以鼻:“你少發花癡了!我們不過是女奴的身份,將來就是想自薦枕蓆也不知合不合格呢?何況我聽說,夏國皇帝赫連昌,把自己三個如花似玉的妹子當做投降的進貢,獻給了魏君,人家是公主的身份,又是天仙般的容貌,魏君有了這三個仙女般的人兒,哪隻眼睛瞧得上你呢!”

被駁斥的那位還有些不服氣:“我雖是寒門出身,那夏國的公主也不過是俘虜,論起高貴,又有多少不同?我倒沒安心想什麼榮華富貴,只怕我們這裡有人,心心念念就要登上這裡皇帝的牀榻呢!”眼睛便瞟上謝蘭修,謝蘭修哪裡耐煩與這些女子勾心鬥角,提着裙裾,轉身進了內室。

******************************************************************

宮城裡很快傳來好消息:皇帝拓跋燾要冊立皇后了!拓跋燾已過冠年,後宮雖然不虛,但皇后的位置一直空缺着,倒也不是沒有看得上的女子,主要是鮮卑族風俗重祭祀和占卜,皇后冊立,必先手鑄金人。後宮多年,一直沒有鑄金人成功的妃嬪,而且也沒有妃嬪生下皇子,朝臣們以爲這便是天意,也不催立皇后。

“新皇后就是夏國的長公主!”與謝蘭修關係比較好的一名女子名喚吳綾,悄聲對謝蘭修道,“手鑄金人,一個時辰就成功了,說是魏主陛下滿臉是笑,親自將象徵皇后之位的印璽系在皇后的衣帶上。馬上就要舉行盛大的婚儀,我們這裡不知加恩不加恩呢!”

謝蘭修尚未及答話,門口進來幾個宮監,揮了揮手中的馬尾麈,看着裡面十六名女子,清清嗓子道:“有旨!”

謝蘭修見左右的人都跪了下來,雖然不情願,也不得不跪下聽旨。那宮監道:“陛下恩旨,宋室饋賚十六名女子,分賜征討西夏有功的朝臣爲婢。”

下面人聽得五雷轟頂,少頃便有輕微的啜泣聲,謝蘭修心道:既然到了這裡,無異於出生入死,與大臣家作婢女,這大概也不算最壞的結局。低頭不言。那宮監又問道:“誰叫謝蘭修?”

謝蘭修吃了一驚,擡頭道:“奴是謝蘭修。”

那宮監着意打量了謝蘭修兩眼,臉上浮上一絲笑意:“謝蘭修沒入宮掖,另有封賜。”謝蘭修只覺呼吸急促,半晌伏低身子道:“奴謝蘭修謝陛下隆恩!”她耳朵裡“嗡嗡”的,舉頭四望,模模糊糊卻看不清楚,只覺得四體都被抽空了一般麻脹,走了兩步便覺得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來,所居住的已經不是原來的房間,地方變大了,裝飾也較原來精緻,謝蘭修手拂過帷帳,都是細膩的南絲,帳腳還繡着茱萸紋,牀頭的枕屏,是素帛上繪着青綠山水,山勢挺峻,河流湍急,正是北國的風光。謝蘭修支起身子,發現自己的衣物也換過了,只有長至腿彎的烏黑長髮,還是亂蓬蓬逶迤在肩頭,流瀉到身畔。

“娘子醒了?”

謝蘭修擡頭一看,一名頭梳雙環髻,身着鵝黃小袖襖、蔥綠撒花褲褶的女子帶着一臉甜笑揭開帷帳,用金鉤鉤好,笑融融道:“太醫說只怕娘子有一陣沒有好好就餐了,不過沒有大礙的。”扶着謝蘭修起身,爲她加了一件薄羊皮的外襖。謝蘭修聞着羊皮上淡淡的羶味,雖薰了濃香也蓋不住,心裡不由一陣作惡。那侍女道:“奴婢名叫阿蘿。奴婢服侍娘子梳頭吧。”

謝蘭修問道:“我這是在哪裡?”

侍女將鏡臺放在榻上,調好位置,謝蘭修的清水臉正映在其中。侍女用角梳輕輕爲謝蘭修通着頭髮,笑盈盈道:“這是陛下的後宮,這座宮苑建成的時間還不長,崔司徒寫詩讚它‘飛閣凌輕雲,金鐸徹靈光’,陛下說,暫時就叫飛靈宮。”

謝蘭修冷笑道:“鳥欲振翅而不得,靈光欲四散而歸渺,飛從何來?靈從何來?”

阿蘿愣了愣,似乎未曾聽懂,謝蘭修也覺得自己不免有遷怒的意思,好在阿蘿的臉色還是懵懂小女孩般毫無變化,只是非常輕柔地幫着謝蘭修通頭髮,謝蘭修無聲一嘆,見鏡中自己的長髮漸漸柔滑通順,髮油上蘭澤的香味也甚是宜人,阿蘿的手極巧,三下兩下盤弄,一頭烏鴉鴉的長髮便挽成高髻。

阿蘿輕輕撥弄了一下謝蘭修額前的劉海,問道:“額發要抿起來麼?”試着把額發攏到兩邊讓謝蘭修看。謝蘭修看到自己瑩白圓潤的額頭露了出來,心裡不知怎麼一悸,道:“我還是未嫁的女子,還是留着額發吧。”

阿蘿笑道:“陛下指名要留下謝娘子,娘子的大喜只怕也快了。今日就有宦官來傳旨,今日午後,陛下要召見娘子呢!”她笑了笑,道:“不過娘子貌美,留不留額發都美。”用小木梳輕輕幫她的額髮梳理整齊,挑了兩支髮簪,小心地插戴到髮髻裡,謝蘭修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面前鋥亮的銅鏡,漸漸變得模糊。阿蘿小心地問:“娘子?”

謝蘭修用手絹拭去眼淚,道:“沒什麼。”

阿蘿道:“我們陛下人極豪爽的……”

謝蘭修知道她的意思,點點頭說道:“我知道,只是自傷罷了。”

修飾完畢,阿蘿道:“娘子用點飯菜,午後要到陛下的華顯宮覲見。”謝蘭修頓覺食無滋味,勉強用了些炙肉和酥酪,欲用點蔬菜,可惜只有韭齏。

作者有話要說:  此時的年代基本準確,但到之後,爲行文方便,也爲湊合男女主的年齡,會對時間有一些活用,不必拘泥史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