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車過處

過了一個月,謝蘭儀的身體養健旺了,劉義康與她商量皇帝萬壽的賀禮。謝蘭儀頗爲經心,從莊子上貢來的珍奇中,揀選了一棵四尺餘高的赤紅珊瑚樹,每個枝杈上都綴着指甲蓋大的明珠;四十匹上好的錦緞,着繡娘們趕工又押金線繡了明晃晃的龍鳳呈祥圖案,是爲“錦上添花”;駝峰、熊掌、鹿尾、猩脣幾件珍饈均用雕漆食器裝好,另送上品的春茶十簍。

劉義康點頭道:“確實很拿得出手,不過既然是壽禮,爲何不湊個雙數?”

謝蘭儀笑道:“好事自然要成雙。”卻要賣關子,不肯告知最後一樣賀禮是什麼。而劉義康後來才知道,謝蘭儀命家僕和部曲四處打聽,挑選了幾十個貌美如花的寒門女子。劉義康又好氣又好笑,對她說:“你這可就不是錦上添花的事了,皇兄後宮充盈,我怕我那姓袁的嫂子心裡已經不快得很了,你這四五十個美人送進宮去,可不是淘虛了我阿兄的身子?我嫂子不氣得牙癢癢纔怪!”

謝蘭儀道:“自然不會送那麼多,只消好好選個把,其他送給你好不好?”

劉義康做了大揖,道:“娘子你饒了我!宮裡送來的那幾個,我已經對付得頭大了,再淘澄下來一批給我,你是打算我虛乏成人乾兒不成?”

謝蘭儀“噗嗤”一笑,道:“既如此,我選剩下來的美人兒們,就送給你手下那些得力的人好不好?”劉義康這才舒了眉頭,見左右無人,涎着臉挪到謝蘭儀坐席邊,正打算偷個香,謝蘭儀伸手擋住了他的嘴脣,帶着些薄嗔道:“急色鬼!我身子還沒全好呢!找你的媵妾們去!——這會子,幫我挑人。”

劉義康終究找了個縫隙,在謝蘭儀頰上美_美地親了一口,才意猶未盡道:“太醫不是說一個月就足夠了麼?怎麼還要等?……挑到好的,我看上怎麼辦?”

謝蘭儀斜着眼睛衝他一個媚絲絲的冷笑,見劉義康涎着臉又往起湊,躲開些身子擊了兩聲掌,劉義康見屏風外頭人影幢幢,懊惱地坐回自己的坐席上,輕咳一聲,端了態度。

魚貫而入的果然個個都有姿色,寒門小戶的女孩子,怯生生的居多,進了門頭不敢擡。劉義康端坐得累了,側過身子斜倚着,手裡捏着幾枚杏子,邊吃邊看。

謝蘭儀卻是一直端坐着,仔細打量着每一個女子,還時不時叫伸出手瞧一瞧,轉個身看一看,非要把相貌、身段、儀態每一個細節都看準了方作罷。好容易把五十個美人看完,謝蘭儀轉身問丈夫:“你覺得哪個算是翹楚?”

劉義康丟下手中杏核,湊到謝蘭儀身邊,見她面前一張素紙,一筆簪花小楷細細記錄着每個女子的姓名、聲音、相貌及第一面時能夠估猜出的性格。劉義康翻了翻眼睛,似乎在想,半日道:“論說漂亮的,倒有好幾個,各有風姿,但我覺得翹楚麼——”他伸手在紙上指了一個名字:“她。”

謝蘭儀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吳郡潘氏,小字阿蘭”。

猶記得那是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疏疏的長眉,明亮的眸子,帶着些羞澀的神情,雙手絞着新上身的綢衫,可是,當謝蘭儀問話的時候,她脆生生的聲音,機變極快,還帶着略有些討好意味的甜美笑容。她不過是薄門小戶家的女兒,家中窮到無奈,賣女兒爲奴婢,圖在富貴人家有口飯吃。

劉義康再次見到潘氏女子,是在王妃謝蘭儀的寢居,那一張清水臉,薄薄地敷上鉛粉,淡淡地拍着胭脂,疏疏的長眉被螺黛用心地畫得如同渺渺的遠山。謝蘭儀親手指點巧手的侍女鵠霞爲她梳妝——亦是輕靈的靈雲髻,插着薄薄銀片打製的梅花流蘇步搖,特意不用綴角,讓銀絲的流蘇隨着風微微地彈動,顯得縹緲而靈動,看起來極有生趣。

謝蘭儀用心地看看鏡中人兒,又離遠了看看鏡外的人兒,脣角微微挑起笑意,轉頭纔看見劉義康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自己,不由笑道:“你看怎麼樣?”

劉義康瞧瞧妻子,再瞧瞧潘氏,笑道:“你別說,有六七分像你呢!”

謝蘭儀目光一滯,劉義康以爲自己唐突了她,正思量着用什麼話來挽回,不想謝蘭儀卻淺淺一笑:“那可是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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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義隆萬壽節慶,謝蘭儀推脫身體不適,沒有入宮請安,一應消息皆由劉義康傳遞。劉義康略帶遺憾地說:“今日三兄身子不大好,宴飲過半,就推說酒力不勝離了席面。我們送去的禮物,只怕今日也沒有看到。”

謝蘭儀不由有些失望,問道:“連那幾個女郎的獻舞也沒有看?”

“嗯。”劉義康說,“不過袁皇后的懿旨,幾個女子都納入後宮,先賞了美人的稱號,日後陛下臨幸過了,她們生了皇子公主,再加恩賞。”

然而這實在是遙遙不可期的事情。劉義隆身子孱弱,一場小病,就讓他纏綿病榻一個月餘,病中國事,全交付給尚未就藩的劉義康主持,劉義康也盡忠職守,等劉義隆重新臨朝,檢視來往奏報,不由露了點笑容道:“四弟做事,頗能稱心。”

回到後宮,皇后遣人問疾,劉義隆道:“朕已經大好了,請皇后放心。”來人猶疑着,終又陪着笑躬身道:“皇后說,今兒親手做了陛下愛吃的幾道菜,知道陛下病中沒有胃口,都是撿的清淡的,請陛下午膳的時候到玉燭殿去。”

劉義隆偏着頭聽完,修長的鳳目凝成一彎笑意,道:“皇后心意實佳,不過朕荒廢朝政已久,今日要梳理梳理思路,還要見幾個外臣,就不去玉燭殿了。你拿個食盒,把菜帶過來吧。”

那邊無奈應下了。劉義隆見他走了,眉心擠了擠,卻有些落寞的神色,無聊之極,手指在案几上輕輕叩擊。一會兒,對自己身邊的宦官羅安道:“朕的羊車呢?今日領朕去何處,不要叫皇后知道。”

羊車過處,便幸宮人,原是前代晉朝皇帝司馬炎的首創。劉義隆也頗喜好這樣,把自己臨幸宮中妃嬪的事情交由一隻沒有智識的山羊,隨便山羊把自己的小車拉到哪裡,便停下來入宿,宮裡嬪妃已經有百十個,倒也無怨無怒,日日各宮渺渺升起的梵香,大約就是在禱祝那隻傻乎乎的山羊,突然沿着建康皇宮裡某條曲折綿延的小路,來到自己身邊。

劉義隆頗覺有趣,不過駕着羊車隨意地臨幸,最爲皇后袁齊嬀厭棄,所以劉義隆也一路避開前往玉燭殿的路徑,順着西邊一條青石漫地的小路,往宮禁幽深處而去。小路兩邊的各宮,門口都插着山羊愛吃的鮮嫩竹枝和青翠嫩草。不過今日山羊是餵飽了出來的,正眼兒也不瞥這些綠色物事一眼,羊脖子上掛着幾枚小小的銀鈴,聲音噹啷脆響,一路過去,一路不知惹得幾人落寞、幾人希冀。

在幾乎已然靠近宮牆的小路上,有一座不大的別院,四邊種植着深淺不一的粉色的薔薇花,纏繞成一道花牆,散發着甜美沁人的香氣,大約牽引花枝的藩籬太高,花又長得太茂盛,高高的屋檐鬥角,都只看見斜挑出來的一角。劉義隆的那隻山羊,忽然在地上輕嗅,隨即腳步輕盈,銀鈴聲聲,徑直進了這座別院。

坐在羊車上的劉義隆覺得有趣,四下裡打量,聽到一聲清脆的嬌呼:“阿壽,快拿新煎的香膏來,我的頭髮都幹了多半了,再不梳,可就不亮了呢!”

山羊停下來在地上舔舐,劉義隆下了羊車,後面的隨從宦官急忙跟上,正欲去通報,劉義隆擺了擺手,輕聲道:“你們到一邊去,朕自己去瞧瞧。”

院子前一座鞦韆,此時不在搖盪,只有一個女子,背對着劉義隆坐在鞦韆的椅子上,一身鵝黃絲衫,素縑的長裙,水紅披帛隨着暖春的微風輕輕蕩着,那一頭幾乎着地的烏黑長髮,帶着油亮的墨綠色柔光,逶迤成一江春水一般流瀉在身畔,一把染色象牙小梳,蘸着散發着若有若無蘭香的膏澤,輕輕地梳理着長髮,幽幽的氣味從根根分明的長髮間逸出,一時惹得劉義隆情醉心迷,不由幾步上前,問道:“你叫什麼?”

那邊的女子驚愕回頭,象牙小梳拿不穩掉落在地上,劉義隆正對着一雙潭水般清澈的眼睛,眼梢微微上挑,翻卷的長睫毛帶着些驚懼的顫抖,而脣角卻幾乎在瞬間擠出一抹討好的微笑來。劉義隆心中不由怔忡,這樣的好眉眼,這樣的好長髮,這樣地像一個人——一個只堪追憶卻再也無緣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