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言如飴

信紙已經有些發黃,信上的日期還是元嘉四年,她還獨居飛靈宮爲父親“守孝”,不知這片言隻字,又是經過了多少磨難才能到達她的手邊。謝蘭修淚眼模糊,幾乎看不清字跡,而耳邊除了自己哭泣的輕響,也聽不到拓跋燾任何聲音。

謝蘭修擡眼望着他,他模模糊糊的五官帶着對她的關切,溫煦的笑,一點都沒有催促。“佛狸……”謝蘭修哽咽着,“多謝你!”伸手把信還到了拓跋燾手中。

拓跋燾奇怪地問:“你怎麼不看?”

謝蘭修說:“不是陛下說,要下嬴一盤棋纔看麼?”

“傻妮子!”拓跋燾心疼地攬着她,伸手拭去她臉上珍珠般晶瑩潤澤的淚水,“看吧。本來就是特意帶給你的。”

謝蘭修搖搖頭:“人無信不立。”起身收拾了矮案,珍重地捧出拓跋燾相賜的圍棋,還殘着淚痕的臉上笑容真切,主動伸手取了黑子,之後攤手道:“陛下執白,陛下先行。”

拓跋燾亦有些動容,肅容坐到謝蘭修對面,拈起一顆白子,忍不住還是要讚歎道:“今日更覺出你的氣度——以前崔司徒總說,南人‘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我一直覺得矯情,如今比來,南人……”他欲言又止。

謝蘭修擡眼一瞥,見他似是呆若木雞,眸子裡卻灼灼有光,一如當年“袁濤”在荊州時,四下眺望,而見羣山大江時的那副表情。謝蘭修不禁嚥了嚥唾沫,尋思着說什麼才合適,卻聽耳邊拓跋燾的聲音帶着朝堂上的語氣:“怎麼?你沒什麼想和我說的?”

謝蘭修機變亦是很快的,怕他生疑,便笑吟吟說:“所以魏文帝(曹丕)說:‘夏則縑總綃穗,其白如雪;冬則羅紈綺固縠,衣疊鮮文。’倒是意氣洋洋。可惜後來王愷石崇鬥富,鬥掉了晉代半壁江山;最終斷送了司馬氏苦心奪來的天下——而天下歸於劉家,巷陌寒門,竟又是輪迴麼?”

拓跋燾挑眉道:“你覺着文帝這話倒是說錯了?”

謝蘭修怕被他繼續地這樣追問,只好裝傻道:“我只是覺得,盛衰無常,還是無慾無求來得好。”

拓跋燾拊掌笑道:“小娘子倒有慧根。”見謝蘭修不過彎彎脣角笑笑,再不着一語,素手捏着一枚黑色棋子,捏得那樣緊,指尖幾乎在顫抖。他放平心思,決意拋開餘下的問題,只是在棋盤上落了一子,這才放鬆神情,看向謝蘭修。

謝蘭修下了三盤才嬴。拓跋燾沒有多說什麼,把懷中的信遞了過去。謝蘭修看了看更漏,猶豫着接着信箋,卻不曾打開來看。拓跋燾道:“你慢慢看就是。先叫阿蘿過來服侍我洗腳。”

他是那樣的體貼,可又是那樣的讓人生畏。謝蘭修用着她的小心思,努力地猜,可這男人只留下一個頎長而寬厚的背影,向着外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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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後宮典則,謝椒房已經草擬得差不多了。”皇后赫連琬寧對拓跋燾說,“不過妾極惶恐。妾蒙陛下拔擢後宮高位,心裡實在愧疚得很。而謝椒房所擬定的皇后用度、儀仗、權位,實在是妾不堪領受的。”

拓跋燾漫不經心地瞥了瞥皇后四邊,兩位昭儀未曾避嫌,一左一右站在皇后兩側。拓跋燾笑着指着右昭儀赫連玥寧:“昭儀覺得呢?”

赫連玥寧的聲音脆亮亮的,帶着些不諳世事的小公主的隨意和驕傲:“妾覺得,爲什麼要學南蠻子那套?南蠻子力氣小,騎馬射箭的功夫也差勁得很,可奸詐得要命!我阿爺還在的時候就說過,南蠻子該見一個殺一個,見一對殺一雙,免得禍害世人!”

皇后一聲響亮的咳嗽。赫連玥寧偏過頭看看她,吐吐舌頭道:“陛下見恕,我阿姊生氣了!”

皇后不由白了她一眼,拓跋燾哈哈大笑,撫了撫赫連玥寧的後腦勺,像對小姑娘似的哄道:“你阿爺說得有道理,你阿姊生氣得也有道理。”

“難不成就我說得沒道理?”

拓跋燾笑道:“你呢,也不是沒道理。不過我叫謝椒房做的事,也有我的道理啊!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赫連玥寧點點頭說:“好啊!”

“北邊上老和我們打仗的不是蠕蠕(對柔然蔑稱)嘛?”拓跋燾看着才十四歲的赫連玥寧,眼角餘光卻瞥着皇后赫連琬寧,“其實,蠕蠕早在我祖父的時候就和我們是冤家了。不過,他們就是一羣沒開智識,沒長腦子的人。他們作戰喜歡騎着母牛,而驅趕着犍牛奔逃。後來其他部族的人告訴他們:‘母牛跑得慢!犍牛跑得快!該騎着犍牛纔是!’可這幫蠕蠕人不肯聽啊,他們說:‘母牛是犍牛的阿孃,當孃的還跑不快,何況是兒子呢?’固執地不肯騎犍牛,結果敵寇來時,把他們殺得落花流水。”

他伸手取過放在一旁的酪漿,小小地呷了一口,瞥瞥三個女子的神色,笑笑又講:“可是現在蠕蠕卻強大起來了,幾回進犯,雖然爲我所退,但是我們也花了不少時間和兵力。如今它還真不可小覷了啊!你們知道是爲什麼嗎?”他停了停,又說:“因爲他們也在學中原之法!蠕蠕首領社侖未承襲他阿爺位置的時候,曾偷偷到中原學習,回來後也把部衆編伍成軍,也制訂了國法、軍法,甚至也有了後宮之法。有人反對,社侖殺了一批,殺到血流成河,沒人再敢說話爲止。而他是對的。當禮法兼備,蠕蠕便上下有序,煥然一新。如今變成了我的心腹大患啊! ”

赫連玥寧張着嘴怔怔然聽着,直到拓跋燾說完了,才抿上撇向一邊說:“陛下覺得,我們也要學南蠻子?”

皇后埋怨道:“阿玥也是!陛下的意思這麼清晰,你還頂什麼嘴!軍國大事,本來就是男人家的事,也輪不到我們操心。陛下覺得謝椒房制定的儀制好,我自然沒什麼話說的,只是謝椒房太過顧及我們,我怕自己承擔不起罷了。”

皇后的另一個妹妹、左昭儀赫連瑱寧亦道:“陛下所言甚是!我們照做就是了!”

拓跋燾離開,赫連玥寧才發聲道:“你們倆都是傻子吧?陛下捧謝蘭修都捧到臉上了!要依我,怎麼着都不能讓她那麼得意!”

赫連琬寧冷笑道:“你還在說夢話吧?你還當自己是夏國的公主吧?你還當我們那個‘阿兄’是疼愛我們的親人吧?”她已然淚下,聲音鏗鏘卻壓得很低,語速越來越慢:“阿玥,阿瑱,我們其實和謝蘭修有多少不同?不是一樣在陛下的手底下小心翼翼地討生活?陛下宮中,尚有那麼多魏國妃嬪,若沒有謝蘭修的典制,誰又把我們放在眼裡?那日我運氣巧,鑄成了金人,僥倖當上了這個‘皇后’;他日若有別人也鑄成金人,我們無家、無國,沒有憑恃的人,又該去哪裡死呢?!”

赫連玥寧驚得說不出話來,低下頭不則一聲。赫連瑱寧卻微微擡起頭:“阿姊,我懂。如今我們要立穩腳跟,少不得相互幫襯扶持。謝蘭修只要不恃寵而驕,就可以爲我們所用,是不是?”

皇后輕輕揩去眼淚,恢復了她端莊的神色,頷首道:“南方人善於察言觀色,她更是冰雪聰明的女郎,你們倆修爲道行還太淺,若要不被她看出端倪,就不能懷僞詐之心。她的典則,也是對她自己行爲的束縛,若她不逾矩,我們就真心實意把她當自己人看罷!”

正說着,外面通傳謝蘭修請見,赫連琬寧端坐在榻上,用手絹擦去淚痕,又就着赫連瑱寧捧來的粉盒勻了勻臉上的鉛粉,這才換了笑容:“快有請!”

謝蘭修進來,俯身行了大禮。“何必這樣大禮!快起身吧!”皇后赫連琬寧不過虛扶了一把,俟謝蘭修起身立在地上,才笑嘻嘻又對她說:“椒房近日辛苦,後宮典則制定得極好,剛剛我們還與陛下說,陛下交口稱讚呢!”

謝蘭修暗暗舒了一口氣,笑道:“妾無知女子而已,陛下和皇后委以這樣的重任,正怕自己肩頭不堪負荷,若是能堪娘娘一用,也算妾略盡綿力了。”

赫連琬寧朝兩個妹妹道:“你們聽聽,南朝的人說話都宛轉而有理!你們好好學着點!”

“娘娘過譽!妾不敢領受!”

赫連琬寧笑融融地起身,拉過謝蘭修的手說:“妹妹何必如此謙虛?我們三姐妹在魏宮,正是沒頭蒼蠅一般,說起來其實咱們四個人不都是外人?倒是我們自己個兒,需有個相互間的照應纔是。”

她的語氣那麼真切,謝蘭修幾乎疑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她擡眼覷了覷皇后的神色,果然是一臉誠摯,叫人心頭溫暖。謝蘭修繃直的心神略略鬆乏了些,但皇后姐妹三個之間,豈有她謝蘭修插足的份兒,謝蘭修好讀書史之人,心裡自然還餘着應有的警惕。

作者有話要說:  北魏沒有成爲五胡十七國,沒有蹈前秦、西燕等國的覆轍,因爲他的民族政策始終是傾向漢化的,前期是個較爲緩慢的過程,後期到了孝文帝的時候就是行政力量大力推進了,所以在民族融合史上,不應把鮮卑族作爲和匈奴、羯族等一樣來鄙棄,反倒是應肯定它的功績。話說其實隋唐兩朝皇帝都是鮮卑血統,可人家正兒八經行漢家之事——誰又說盛唐不是漢族盛世呢?所以,目光長遠了看,當一個文化影響並吸納另一個,只會是好事,不會是壞事。影響歷史進程最大的力量莫過於經濟和文化,而我們幾乎一直可以自豪(除了晚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