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赫舊世

謝蘭修知道,現今戰亂已經幾十年,中原地區銷煙瀰漫,哪一塊疆土裡沒有澆灌着戰士與無辜小民的鮮血?仁義之師等同於襄公之仁——簡直就是笑話!士兵和老百姓一樣,幾乎連飯都難以吃飽,還要自備軍械,都是苦不堪言。所以拓跋燾出征,一般只備三分之一的糧草,其他的,全靠士兵自己劫掠,可想而知,魏軍所過之處,燒殺搶掠,一片狼藉,生靈塗炭,且都是被默許的!

謝蘭修自知無法在這方面迂腐地勸他,倒是拓跋燾自己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該變一變。崔司徒總跟我說:‘不仁則軍不克,軍不克則軍無動。’”

謝蘭修點頭道:“陛下驍勇善戰,尤其是長於度勢。古人說得好:‘善戰人之勢,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妾聽陛下的幾次戰局,都是將士一心,上下同欲,而以少勝多,以動勝靜,巧妙取勝的。但是如今外虜衆多,四面均是虎狼,陛下稍有不慎,便會……”

拓跋燾見她猶疑,鼓勵道:“不妨事,你說。”

謝蘭修說:“前秦世祖苻堅,強國富民,一時間內外擁戴,可一旦淝水兵敗,國內局勢亦如山倒,最後含恨而終。妾雖女子,但既然嫁給陛下,自然期望長長久久,歲歲平安!”

拓跋燾似是非常感動,握着謝蘭修的手說:“你放心,我會自個兒當心的。聽你談兵,竟不遜於崔司徒,難道南朝的女兒家,在室也會讀兵書?”

謝蘭修笑道:“那不過因爲我阿父曾是領軍將軍,又任一郡刺史,而且他的好友檀道濟也是不世出的兵法奇才。我耳濡目染,略略懂些而已,豈敢和崔司徒相提並論?”

拓跋燾笑道:“崔浩聰明,你也頗不賴。若是讓你們談一談,說不定能夠相投呢!”

謝蘭修笑着輕捶了他一記:“陛下怎麼不發支笏板,讓我也到華顯宮議政呢?”

拓跋燾拉遠距離看看她,笑道:“只要你願意脫掉這袿衣長裙,解散這高髻金釵,換穿褲褶,改梳編髮,我就肯讓你去朝堂!”他的手不自主地就撫上蘭修鬆鬆縛着的長髮上,她高髻微墮,而腦後的長長餘發從腰際垂落,以她跪坐的身姿,幾乎觸及地面,黑亮得如上好的緇緞。拓跋燾在外面奔波辛苦,久曠的人,此刻有美在旁,哪裡能再忍耐!恨不得立刻撲到溫柔鄉中。

謝蘭修卻突兀問道:“赫連昌被陛下生擒,那麼赫連玥寧當怎麼辦?”

拓跋燾似乎還沒想過這個問題,轉口就問道:“你覺得我該不該留她?”

這可真是大關節,謝蘭修覺出拓跋燾一下子拉開了與自己的距離,雙目炯炯,用心在聽,但神色裡也加了些警覺。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出語是否合適,會不會引起拓跋燾的猜忌,但是話既然出了口,連收回的機會都沒有,只好說:“陛下不妨有容人之量。”

拓跋燾淺淺扯一扯脣角:“你的話與崔司徒如出一轍!”

謝蘭修不知自己怎麼老與崔浩扯在一起!她忖度着說:“妾也不懂這裡的情況,不過赫連玥寧和皇后姐妹三人,如今已經是無家無國,只有陛下可以引爲倚靠。陛下與她們既然有肌膚之親,難道就不顧念一二?”

拓跋燾道:“顧念她?她怎麼不顧念我子嗣稀薄?”他見謝蘭修略略有失望之色,微微一笑:“不過,她這條命,還是留着吧。免得寒了赫連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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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昌坐上胡夏皇帝的位置實屬僥倖。他上面原有兩個哥哥,而他的父親,亦即名望極大的夏國雄主赫連勃勃本來屬意的是赫連昌的長兄,早早的按立嫡立長的規矩立他爲太子,而把赫連昌遠遠地分封了出去。然而禍端總是起於蕭牆,赫連昌的兩個哥哥爲爭得父親的寵愛和皇位,大打出手,骨肉相殘。而失去了二兄的赫連昌亦不甘寂寞,趁隙而入,把他的長兄——太子也給殺掉了,逼迫父親赫連勃勃立他爲新太子。赫連勃勃憂憤去世,赫連昌順理成章成爲新皇帝,但他性格暴躁,又好猜忌,宛如一條瘋狗,赫連勃勃苦心訓練的胡夏軍隊,生生糟蹋在這條“瘋狗”的手上!

這樣一個心狠手辣,而又自負狂妄的傢伙,被拓跋燾生擒回平城。赫連昌雖然狼狽,但到了明知自己活不了的情形下,他倒也有幾分錚錚的硬骨頭。一路上詈罵不休,一點都不肯低頭服輸。

他在牢房裡坐了數日,突然被人提溜出來,讓他換穿一身乾淨衣服。赫連昌瞪着眼睛說:“做什麼?!”

來人面無表情的說:“陛下有旨,招你參加宮宴。”

赫連昌破口大罵,隨即被塞了一嘴的麻胡桃,又被強行剝下已經破爛如絮、臭不可聞的錦繡袞服,換了一身。赫連昌挺着身子,嘴裡“嗚嚕嗚嚕”地發出誰也聽不懂的詛咒聲,而後被塞進一輛輜車裡,送進宮中。

華顯殿里布置一新,絳紅色的帳幔長長垂地,雖是白晝,四面宮人還是掌着燈,大殿裡明亮得幾近耀眼。拓跋燾紫袍垂旒,巍然坐在上首的御座上,身姿挺拔,自有他的威嚴。而赫連昌被推搡到拓跋燾身前,又給兩個帶刀武士逼着脫了腳下文履,穿着裡頭白絲帛的襪子,被強按着跪倒在地,額頭着地。

拓跋燾道:“怎麼如此無禮!戰場上雖是仇敵,來到這裡,卻還是郎舅。還不快扶起來!”

兩個武士這才鬆開赫連昌,又費了半天勁把他嘴裡的麻胡桃拿了出來。赫連昌破口大罵:“佛狸奴!你有種殺了我!你看我赫連昌皺不皺眉頭!!”

拓跋燾的臉色變得有些黑沉難看,押着赫連昌的武士摩拳擦掌,做好了聽候皇命,直接擊殺赫連昌的準備。沒想到自己的主上卻在脣角扯出一抹笑來,彎着眉眼道:“舅兄受了委屈,朕心裡明白。不過兩國交兵,朕有朕的爲難之處,一言難盡。若說要懇請舅兄體諒,實在不是易事,不過朕用心良苦,實心實意願意與舅兄修好,朕這一分心,舅兄以後慢慢會看出來的!”

赫連昌別過頭恨恨地“哼”了一聲。拓跋燾朗聲吩咐左右道:“給舅兄置坐席,上酒菜!”

赫連昌嘲諷道:“朕原本在上邽也爲妹夫你準備了一席之地,倒不知妹夫何時能去坐一坐?”

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妄自尊大!拓跋燾打心眼裡瞧不起這個愚蠢且又自大的舅兄。而當他輕視面前這個敵人的時候,對赫連昌強弩之末的種種作態便只是覺得可笑,而不覺得生氣了。拓跋燾笑道:“上邽如今納入我大魏的版圖,何時倒是真要去瞧瞧!舅兄這些日子行旅辛苦,快用些酒肉壓壓驚吧!”

既來之,則安之,這點子氣度赫連昌還是有的。他大喇喇盤膝坐下,伸手理了理寬袖,嘟囔道:“衣裳還學南蠻子!”爲自己斟了一杯酒,“滋溜”一口悶了下去,昂着頭、乜着眼向上問道:“這裡頭是什麼藥?砒霜?鴆毒?給我痛快些的!”

拓跋燾笑道:“舅兄誤會極深啊!”他起身到赫連昌面前,從他的案上的酒壺裡爲自己的杯中斟滿,一仰而盡,把空杯底向赫連昌呈示了一下:“舅兄以爲如何?”

赫連昌似是有些動容,但心中敵意未除,又是一聲“哼”,別過頭不說話。

拓跋燾從容回到自己的御座上,顧左右而道:“崔司徒呢?朕叫他擬定恩賞朕的舅兄,旨意該備好了吧?”

旁邊一席上立刻有人朗聲道:“回稟陛下,臣崔浩,已經準備好了。”

赫連昌回頭一看,自己的對面陪宴的十數個官員中,坐着一個個子矮小、其貌不揚,卻面生異相的中年男人,捋着鬍鬚,笑容滿面地起身,彎彎腰衝赫連昌輕輕一揖。崔浩尋思着赫連氏乃是匈奴、鮮卑等多族的混血,素以不愛讀書着稱,便沒有用那些文縐縐的語詞,而是直接道:“陛下厚恩,特賜宮苑最西的別苑爲赫連明公準備房舍,賜宮女八十、宦寺八十,日常陳設和坐臥用具均是等同於陛下的規格。拜赫連明公爲常忠將軍,封會稽公。”

赫連昌聽到“明公”的稱謂,臉上一陣抽搐——位極人臣方可尊爲“明公”,但是自己曾經也是帝王,如今變成階下囚,縱使用度再等同於拓跋燾,稱謂再高高在上,還是改變不了這階下囚的身份。他冷笑道:“佛狸的厚恩,朕不敢承受,有死而已!”

拓跋燾臉色沉沉,目光望向崔浩,崔浩卻是一臉和善而無所謂的笑意,拋個眼色示意皇帝稍安勿躁,笑嘻嘻道:“陛下還有厚恩。不過,要請諸臣迴避一下。”

諸臣迴避,崔浩卻沒有迴避,拓跋燾很慣熟地讓他陪在身邊,扭頭問宗愛:“皇后呢?”

宗愛一臉諂笑:“皇后娘娘早在後頭等候了!只等陛下宣召!”

拓跋燾笑道:“那還不快請皇后進來!她阿兄來了,這麼多年兄妹未曾見面,大約彼此都想念得很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章講點歷史故事。勿煩躁,很快繼續言情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