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昌眨着眼睛,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瞠目結舌看着皇后赫連琬寧慢慢從殿後進來,頭上金鈿燦燦,珠光寶氣,身上華裳袿衣,瓔珞文履,儀態萬方。赫連琬寧目中漸生淚光,怯怯地瞥了拓跋燾一眼,見他頷首,才飛奔過去,泣下如雨:“三兄!你可來了!”
赫連昌性情涼薄,對家中兄弟姐妹談不上有什麼感情。但此時作爲俘虜,屈辱孤獨地在他鄉異國,自然有說不出的淒涼冷清,乍一見親人,又聞這一聲“三兄”,不由自主便是心中一酸,見妹妹撲在自己懷裡,不禁伸手扶住她的肩膀,顫抖着聲音說:“阿琬……阿兄……無顏見你……”哽塞得說不下去,終於雙淚交流,“嗬嗬”地痛哭起來。
赫連琬寧愈發悲不能自勝,拓跋燾在旁,又不敢太過傷楚,只能帶着哭腔強笑着勸解哥哥:“阿兄!如今我們能夠見面,已經是上蒼賜福。陛下既然顧念,你還是……”
赫連昌一時卻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別過頭不肯發話,好久才突兀問道:“阿瑱和阿玥呢?”
拓跋燾面色冷靜,瞥眼望了望宗愛。宗愛忙道:“奴立刻去請兩位娘娘。”
赫連瑱寧進來尚還平靜,赫連玥寧進來時,拓跋燾一直冷冰冰地盯着她。宗愛做事妥帖,赫連玥寧已經換上了一身鮮豔的衣裳,臉上厚厚地敷着鉛粉,畫着朱脣,然而頰上那道鞭傷,至今還沒有好透,凸凹不平的傷痕隱隱透過脂粉。她的笑容亦很勉強,見到拓跋燾還瑟縮了一下。
赫連琬寧怕她失儀,警示地盯了她一眼。赫連玥寧低着頭來到哥哥面前,忍不住已是淚下,赫連瑱寧忙搶在她前面說:“阿兄,小妹想你想得好苦!”
拓跋燾上前,似是愛撫地揉了揉赫連玥寧的後腦,笑道:“阿玥到底年紀小些。不要緊,有什麼話,和你阿兄直說便是。”
赫連玥寧雖然驕縱,但此刻的情勢還是明白的——自己的兄長不過是拓跋燾的手下敗將,一言不合就會碎如齏粉——一如自己的命運一般。她強笑道:“可不是。如今還記得小時候在統萬城裡,阿兄和我搶獅虎糖的事呢!”
赫連昌狐疑地看着赫連玥寧臉上的疤痕,惹得她伸手去掩,反倒欲蓋彌彰。赫連玥寧見兄長伸手來觸她的傷疤,扭過臉避讓了一下,旋即陪笑道:“上次不慎,叫根樹枝颳了一下,不重的。”
赫連昌對妹妹的臉受傷的輕重並不在乎,但傷是鞭傷,作爲一個馬背上的皇帝,他還是很熟悉這樣的痕跡,心裡不由“咯噔”作響。他斜過眼睛看看昂然站在赫連玥寧身邊的拓跋燾,拓跋燾帶着乾坤在握的微笑,似乎毫不在意。赫連昌心裡反而餒然:自己一身、一家,其實再沒有和身邊這位君主抗衡的能力。縱使是自己故意觸怒他,看似保住了自己的尊嚴,其實結果也不過是死得更快、死法不同而已。
拓跋燾見他竟然沒有暴跳起來,丟了個眼色給一旁的崔浩。崔浩便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赫連昌斜着眼睛問。
崔浩故作跌足狀:“陛下本來說,夏國與我大魏雖有世仇,但如今結親,也該有親戚的樣子。前次上邽有些將官對我邊境將士出言不遜,陛下不得不發兵前去薄施教訓。如今欲把夏國的帝位還是還給明公。可惜,明公的弟弟、平原公赫連定,已然捷足先登,在平涼爲衆臣擁戴稱帝了。”他停了停,似乎很爲難,好半晌才說:“聽說夏國風俗裡有兄死而弟弟納嫂的習俗。還聽說,明公的皇后,也已經歸赫連定所有,剛賜封了貴人的名號。”
赫連昌立刻怒髮衝冠:他與幾位兄弟皆俱不和,赫連定雖有才幹,但一直爲他所忌,聽到這個弟弟居然借自己被俘的機會爬上了皇位,還娶了自己的妻子,簡直是落井下石!赫連昌大聲道:“這個賊子!我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他!”
拓跋燾道:“舅兄稍安勿躁。如今夏國兵馬都在赫連定手中,朕就是放你回去,只怕他也不會容你。自古以來,兄弟鬩牆,往往反倒不死不休。朕想着皇后和昭儀,還是希望舅兄平安!”
赫連昌喘着粗氣:“給我一支兵馬,我就能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我就是變成鬼,這夏國的皇帝,也還是我赫連昌!”
拓跋燾溫語道:“這個機會,朕一定會給舅兄!不過此刻,還是先爲舅兄辦喜事吧!”
“喜從何來!”
拓跋燾道:“妻子如衣服。雖然赫連定奪妻之恨難以消除,但不過是女人而已。朕爲舅兄重新物色,舅兄不妨再進洞房。”他對身邊的宗愛點了點頭:“請公主過來。”
後殿的帷帳一揭,赫連昌不由眼前一亮。這位公主和拓跋燾長得有六七分相像,但是皮膚白些,神色寧和些,低頭時,鬢邊步搖發出琅琅的玉聲,而目光流轉,帶着三分羞怯,愈發覺得柔美。
拓跋燾笑道:“這是朕的親妹妹,今年剛剛及笄,初封始平公主,湯沐邑雖簡,也有一郡的奉養。”
赫連昌嚥了咽口水,雖然不好意思直接稱讚允諾,但原本暴戾的神色幾乎褪乾淨了,雙眼不錯地盯着始平公主看。拓跋燾看在眼裡,笑道:“小妹陋姿,叫舅兄見笑了。不過我們親上加親,來日方長。朕也願自己的妹子,有朝一日可以登上鳳座,兩國永締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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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白菜都給豬拱了!”
阿蘿評價始平公主和赫連昌的婚儀時如是說。
謝蘭修好笑地看着阿蘿不屑的神色,打趣道:“人家一國之君,尚且只是只豬,不知我們阿蘿,日後要找什麼樣的郎君?”
阿蘿皺皺鼻子:“我?我又不是公主!我將來,只要找個平頭正臉的、不納小妾的、知疼着熱的就行!唉,話說回來,當公主、當皇后,都有什麼好!自己的命運,自己都不能做主。”
“我不也是麼!”謝蘭修道,“這亂世,誰的命運可以自己做主?”
寧爲太平狗,莫做亂世人。謝蘭修想着,竟然已了無悲切意,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拓跋燾對赫連昌如此優厚待遇,絕不是因爲顧念皇后赫連琬寧。他恨赫連昌,但擔心北方還有赫連定的軍隊,不能不以赫連昌作爲夏國的“正朔”來牽制赫連定,日後狗咬狗的鬧劇還有得看。只是,始平公主,就這樣作爲和親的禮物送給了赫連昌,也不知日後會是怎樣的命運!
謝蘭修不過是後宮低等的嬪御,她的消息來自阿蘿。日日累積,竟也勾出一些人的命運曲線來:新婚燕爾的始平公主很快懷孕了;赫連定佔據平涼,擊敗並俘虜了拓跋燾的愛將奚斤;拓跋燾雷霆震怒,斬殺陣前不利的幾位將軍;拓跋燾真的準備放手讓赫連昌前往平涼,與兄弟相殘奪回帝位……謝蘭修心裡爲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始平公主擔憂,身懷六甲的她,將會面對怎樣的未來?
前線戰事不可期,而拓跋燾焦躁忙碌之餘,也很少再來飛靈宮;縱使來了,不過一夜敦倫而已,彷彿盡了夫妻間的任務也就完了。
轉眼到了仲春,平城的山水綠潤起來,空氣也漸漸溫暖溼潤,有時春雨方至,雖然不似江南春雨細密綿長,但也隨風潛入,讓半夜醒覺的謝蘭修恍然間有了回家的錯覺。
已經那麼久了!偶爾還會夢到小時候,她與姐姐都是阿父謝晦的掌上明珠,從小受盡疼愛。姐姐性格沉靜些,還能坐下來彈琴、讀書;而她卻是自小兒歡脫淘氣,在家坐不住,飛到東來飛到西,一聽要學紡績刺繡,就躡手躡腳地往外頭溜。而外面的世界多大啊!樹上有各種果子,枝頭有各色花兒,林間藏着鳥雀,草叢躲着促織……她滿懷欣喜地捧了一懷“寶貝”,進門時正好看見她的乳母急得抹眼淚,而父親皺着眉頭的臉還是宛若玉琢,黑白分明的眼睛終於弛然,旋即一把扯過她,斥道:“你去哪裡了!大家一陣好找,都急壞了!看你弄得一身這麼髒!”
小蘭修偏着頭,眨巴着眼睛,突然嬉皮笑臉地膩到謝晦的懷裡:“阿父!我今天有禮物送給你!”
“什麼東西?”
小蘭修髒兮兮的小手捧出一個小小的柑橘,頰邊笑渦若隱若現:“阿父,我嘗過了,可甜啦!”
謝晦啼笑皆非,見蘭儀在一旁偷笑,便故意板了臉道:“陳郡謝氏,出才女謝道韞,不出你這樣的瘋丫頭!乳孃,去外頭尋根杖子過來!”
乳母求情,謝晦只是不允。小蘭修扁着嘴,大眼睛裡蓄滿了淚水,稍稍一眨,就落下一串兒,看到的人無不心生憐惜。謝晦從乳母手裡接過那根還沒有小指頭粗的黃荊條,猶豫得看了又看,便聽耳邊嬌聲嚎啕。謝晦放下荊條,畢竟氣不過,伸手揍幾下屁股,然而下手越來越輕,最後變成了問:“以後可還敢了?”
“不敢了!”
事情也就罷了。
慈愛的阿父突然間披散下一頭人人豔羨的烏亮長髮,布衣麻履,容色憔悴。她連父親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着,記憶中的他永遠是臨去荊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模樣,可心裡卻想象過無數遍,煊赫的謝氏一族,被誅滅沒落,心高氣傲的父親心裡該有多痛楚。父親的臉漸漸變幻,不知怎的,與另一張臉重合起來。同樣白如冠玉,同樣修眉鳳目,同樣看起來謙和溫潤而才智過人。他說:“阿修,這世上做皇帝的,也有說不出的苦處!……”
她喃喃道:“陛下!我阿父沒有對不起你!”
他說:“阿修。我心裡也爲你痛!……”
謝蘭修痛苦地搖搖頭:“陛下不必說了。我們沒有塵緣,陛下自當保重!”
她的淚潸潸而下,耳畔有人在沉沉地喚她:“阿修!阿修!”她覺得自己在說話,可也聽不清在說什麼。只是現實與夢境漸漸分離而明晰起來。確實是有人在耳畔真切地說話:“阿修!醒醒!”
她一睜眼,眼簾被另一張臉撐滿了,熟悉而又陌生。她遽然惶恐起來,看看外頭天色尤亮,才明白自己昏昏然睡了個午覺。面前低垂着頭的拓跋燾神色溫柔,輕輕撫撫她汗溼的鬢角:“阿修,你做什麼夢了?一直在喊我?”
“我在喊……你?”
那廂暖暖地微笑:“是呵,一直在喊‘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 滿足某人點菜。不過有點生硬。實在是難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