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佛魔間

皇帝有恙,卻不妨礙建康城裡一片繁榮。去歲朝廷出兵佔領河南,今春又被打了回來,好在檀道濟聰慧,雖然沒有勝利,但是成功地保住了宋軍的主力、輜重和糧秣,宋朝的損失還不算太大。到了秋收的時節,劉義隆下旨輕徭薄賦,與民生息,除卻戰亂的淮北有些遭殃外,其他地區倒是個讓老百姓高興的豐年。

檀道濟輕輕策馬,在長幹裡的擁擠市集中就無法快行了,先還勉強勒着馬走,後來只好下馬牽行。好容易到了建康宮殿,已經日薄西山。檀道濟忖了忖,還是請門口的衛士幫着通傳,只不知劉義隆見不見他。

居然見了。

檀道濟換了朱服朝冠,恭敬地跟着小黃門到宮裡。一路直接到了玉燭殿,門外一絲聲音不聞。檀道濟輕聲問:“陛下身子還好?”

小黃門道:“今日還好,醒過來能喝粥,也能說話,只是無法上朝。皇后娘娘衣不解帶服侍了一天,聽聞將軍回來,特意回稟了陛下。陛下精神一下子好了起來,說一定要見見將軍,有話囑託呢!”

檀道濟鼻子一酸,道:“臣愧負聖恩!”

進了玉燭殿,小黃門把他引到皇帝臥榻那間,蜀錦屏風後窸窸窣窣有響動,俄而傳來帶些沙啞疲憊的女聲:“檀將軍辛苦!妾不放心陛下,在屏風後服侍,請將軍不要見怪。”

皇后都如此謙卑,檀道濟忙深深地叩首,語帶泣聲:“陛下和皇后殿下的厚恩,臣百死難報!”

劉義隆已經被羅安扶着盤膝坐在御榻上,隔着一層紗簾看不清他的臉色,嗓音有些無力,但聽得出精神尚好,思維也很清楚:“檀卿奔波辛苦了!朕昨日才得知彭城王飛馬驛遞旨意命卿過來。他這豎子!……”他罵了劉義康一句。檀道濟心裡“咯噔”一響:果然是給算計了麼?

劉義隆溫語撫慰道:“你放心。朕心裡有譜。昨日已經狠狠罵過四弟了,他也覺得委屈,畢竟朕病得這樣,他害怕有大事出,也是情有可原。”

劉義隆沒有接着多說什麼,他停頓的間隙,檀道濟心裡已經百轉千迴轉了無數個念頭:劉義康矯詔傳自己進京,是怕劉義隆過世後他無力管理朝政?還是怕自己身爲領兵的權臣會對國政不利?還是壓根就想借此機會剷除自己?如果是後兩種,只怕劉義康自己有了異心吧!

好在劉義隆篤定地說:“皇后在這裡,朕就鄭重地把太子劉劭交給愛卿了!”

檀道濟如聞雷鳴,深深地搗頭無數:“陛下!陛下!何出此言!”

劉義隆似乎在紗簾後輕笑,接着聽見他胸口發出的嘯鳴般的喘氣聲,羅安忙登上牀榻給他撫背順氣,好一會兒才又聽見劉義隆的聲音,這次聲音萎靡了好多,但依然很有條理:“檀卿。朕不是胡思亂想,但凡事都要有個計劃與打算。彭城王心思不可捉摸,朕作爲天子,亦是作爲丈夫、父親,總要爲天下、爲妻子兒女考慮!太子年幼,皇后賢良,將來必不是當權王族的對手。當年你是先帝顧命,如今,亦得朕的顧命!”

他說了這麼一大串,又喘了喘,這次倒沒費時太久,便又道:“卿的忠心,國人皆知!卿的能耐,朕也深信。你在京也是好的。朕已經把遺詔交給了皇后,太子即位後由卿來輔佐。如果劉義康敢篡權,你就用禁軍的兵符——”他最後幾個字出口如同咬着牙在說,帶着毫不顧念的狠心:“——剿滅叛黨!”

“陛下厚恩!臣領旨!”檀道濟以額觸地,深深一拜,趁着還沒有擡起頭,他心裡默唸:如果劉義隆駕崩,自己將與劉義康死戰,尚不知勝負歸於哪家;如果劉義隆還能活下來,則劉義康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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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義康矯詔宣檀道濟回來時,也沒有想到奄奄一息的劉義隆居然醒了過來,而且病還好了一多半。他性子急躁,雖在劉湛和謝蘭儀的勸諫下自以爲已經很“緩和”了,但當他得知哥哥單獨召見了檀道濟後,還是驚得面如死灰。

他頹喪地回到王府,謝蘭儀從來沒見過他這副表情,驚得都顧不上抱女兒玉秀,丟給乳母后跟着劉義康走進隱秘的內室,急急問道:“出什麼事了?”

劉義康怕她着急,怎麼都不肯說,謝蘭儀最後急了,摔了一個瓷杯:“你是想瞞到大難臨頭了,再讓我知曉麼?”

劉義康垂頭喪氣,無奈畏縮着瞥着妻子,嘆息道:“可是……可是……你要是急出病來怎麼辦?”

謝蘭儀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可以毫無謝氏女郎的風度,手掌死死地抵着案几,盯牢着劉義康說:“你以爲我是這樣沒用的娘們?急出病,就死掉算了!強過被你氣死!”

劉義康哀怨地偷眼望望她,糾結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矯詔,把檀道濟召進京來了。原本是打算借阿兄重病的機會,除掉這個權臣的。沒想到阿兄居然醒了,還……還……”他結巴了幾次,才終於說:“還秘密接見了檀道濟!我聽宮裡的人說,只怕……陛下已經對我起了猜忌……”

謝蘭儀氣得都想打他,不過瞧着丈夫那畏畏縮縮的小模樣,又沒辦法下手。她跪坐在地上,咬着牙道:“我那時跟你白說了麼?!檀道濟是你心裡的權臣,你難道不是檀道濟心裡的權臣?你們兩個都在朝,彼此牽制,陛下冷眼望着,心裡熨帖;你們去了哪一個,陛下都不踏實!如今好了,陛下最忌諱有人弄權,你的把柄卻恰恰好好給人家握在手裡,你怎麼辦?!”

劉義康苦着臉,不敢則聲。

“早叫你徐徐圖之,事緩則圓,你就是心急!”謝蘭儀雖然着急落淚,但還冷靜,更兼着知道劉義康迫切地想弄死檀道濟,不過是爲着給自己父親謝晦報仇,實在是出於一片關愛的心理。只是關心則亂,謝蘭儀想着如果自家也捲進這樣的悲劇裡,只怕所有人都難以善終。

她咬咬牙,對已經萎靡不振的劉義康道:“罷了。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除卻鬥一鬥,也別無他法了!”

“我怎麼鬥得過三兄?”

“鬥,也要有謀略。”謝蘭儀道,“只可惜我妹妹不在身邊,不然倒多個出主意的人。不過,橫豎咱們得先保着眼下,你無論如何要服軟,要裝憨,要叫陛下沒理由殺你。”

沒想到,第二天局勢又有了變化!

劉義隆前一天不知是不是迴光返照,緊接着竟然病得人事不知,皇后在玉燭殿哭了多少眼淚,把四歲的小劉劭都帶到父親面前,隨時準備着最後一面。朝裡自然動靜也不小,大家不敢明着多嘴,暗地裡卻在觀望,接下來該是誰出面主持一切,又是誰最後入主太極殿。

劉義康按着常理主持庶務,他心裡又亂,又擔心,又期待,一天下來犯了不少錯誤。臨了引見最後一撥官員入覲後,他覺得渾身的力氣像被抽光了似的。正在按着頭強迫自己啥都不想,劉湛悄悄地閃身進來,關上門,又仔細地檢查了窗戶,才輕聲道:“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

劉義康被他嚇了一跳,擡起臉說:“你胡說什麼?你不知道禁軍的兵符將會在檀道濟手裡麼?”

劉湛道:“知道。不過,你不知道我是禁軍的領軍將軍麼?”

“這有……”劉義康瞠目結舌地看着面前的人,半天才眨巴起眼睛,“那你和檀道濟,究竟誰說了算?”

劉湛面露兇色:“不是誰說了算的問題,是誰說得早的問題!所以,動手不能遲!遲了所有人都生疑。我打聽的內裡消息:陛下的遺詔在皇后那裡。陛下不薨,皇后不敢拿遺詔、拿兵符——她也怕檀道濟有篡位的狼子野心,所以,也會挑最要緊的時機才宣佈遺詔。皇后婦道人家,心裡又忙着顧陛下的安危,不看到兵臨宮牆,不敢輕易放權。而我們,並不準備兵諫逼宮,只是處決檀道濟而已。趁現在檀道濟還沒得到兵符,趕緊把他處置掉!”

他見劉義康還在愣神,不由急了,顧不得對面這位是天子的弟弟,甚至還是自己未來準備拖上帝位的人,狠狠一拽劉義康的袖子:“殿下還在猶豫什麼?!這樣的機會,稍縱即逝,再等一等,就是你我準備吃鬼頭刀了!”

劉義康看似木楞楞的,其實心裡在緊張地思索。他不是笨人,而且比謝蘭儀要大膽,蘭儀都同意了“鬥一鬥”,何況劉湛一說確實打動了他:劉義隆看來是活不過去了,如果等到皇后手持遺詔向天下宣佈,檀道濟執掌禁軍兵符時,他便已經處於弱勢——玉燭殿裡他安插的人就是這樣傳來消息的;但如果搶在之前,他掌控了局勢,殺掉檀道濟,皇后這一介女流,兵符還能給誰?不就是在劉湛和他的手裡了?甚至更進一步,他登極稱帝,天下就在他手中了。冒險是冒險點,但不冒險也未必能活,還不如干脆冒個險呢!

“好!”劉義康終於開口,也是惡狠狠的聲氣,“事不宜遲,立刻傳旨命檀道濟見駕——就說陛下不好了,他以爲要來接顧命的遺詔呢!”

劉義隆生病時,都是他劉義康執掌權柄,如今劉義隆病得急,病得重,還沒來得及解除他的職權——這也是天時!劉義康取來黃帛,親自書寫諭旨,手指緊張得都在發抖,但還是一揮而就,又蓋上皇帝發旨的璽印,命心腹黃門火速送達檀道濟府上去。這時,他才癱倒在坐席上,發覺自己遍體冷汗。

劉湛也是緊張得呼吸都淺淺的,他平素負責宮禁值衛,宮裡宮外都有他的私人,此刻把持門禁,打探大內的消息,則都是他的事。

劉義康看着他忙碌,心裡突然一陣空茫:這事就這麼做了,也沒有前思後想、策劃萬全,如果成了,自然是好的;如果不成,自己和自己一家,也就完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