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火宅

拓跋燾趕到飛靈宮時,裡頭燈火輝煌,人來人往,已經開始忙碌起來了。他拉住一個老嫗,急急問道:“怎麼說?是不是快臨盆了?”

那老嫗道:“我忙着呢!你別過來廢話!胎頭已經落下去了,卻比預期的要早了十天,還不知道情況好不好!快讓開!”

宗愛在一旁喝道:“渾說什麼!這是陛下!”

那老嫗老眼昏花,腦筋大約也反應比較遲鈍,眯着眼睛盯着拓跋燾瞧了半天,才猛然驚覺,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陛下饒命!奴不知道是陛下駕臨!……”拓跋燾不耐煩地說:“這不怪你,就應當這樣子全身全心在謝貴人身上纔對。不過如今情況怎麼樣,你倒是給句切實話!”

老嫗道:“奴家裡世代女子都是以穩婆爲業,所以中貴人才把我叫進宮裡服侍娘娘生產。奴瞧娘娘的模樣,年紀輕,身體底子也不賴,雖然稍稍提前了幾天,但孩子也養足了月份,應該問題不大。只是生產是女人家的鬼門關,現在纔剛剛發動,估計還得七八個時辰纔會生,還什麼都不好說。”

拓跋燾只好壓下心中的擔憂,道:“你好好伺候,孩子生下來,朕定會重重賞你!”又問:“這會兒,朕能不能進去看看她?”

老嫗儼然主持大局一般,見面前雖然是皇帝,此刻也不得不仔細聽她的話,便帶着三分得意道:“這會子娘娘尚未更衣,只是在熬陣子,陛下進去一會兒也無妨。”

拓跋燾幾步進到內室,裡面已經燃起熏籠和地龍,溫暖如春,謝蘭修果然淚水漣漣,捧着肚子一臉不知所措。拓跋燾搶上幾步坐到她的身邊,見她似乎還要起身行禮,忙一把按住她的肩,和煦道:“別亂動!疼得怎麼樣?怎麼比預計時間提前了些?”

謝蘭修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手,淚汪汪說:“我也不知道,許是先時被驚了一番,陛下剛剛走,肚子就疼了,然後就見紅了。此刻還不很痛,可是我心裡害怕。若是因爲受驚,影響到孩子健康平安,該如何是好?”

拓跋燾安慰道:“不會的,不會的!穩婆已經說了,雖然提早了一點,不過早不了幾天,決不會影響孩子的健康。你放寬心,熬過這道關卡也就好了。”

謝蘭修揪着他的袖口,實在怕他拔腳離去,嘟嘟囔囔說:“我害怕。佛狸可能多陪我一會兒?”

拓跋燾瞧着她可憐的模樣,自然只有說“好”的份兒,握着她的手,幫她捏着痠痛的腰,疼愛之色溢於言表。

此刻,謝蘭修還沒有感覺到人家所說那種潮水般的劇痛,只是有點腰痠腹痛,也在忍耐的範圍內,因而享受着他溫暖的大手力道輕柔地揉捏着自己的後腰,心裡熨帖溫暖。不覺已經過了好一陣,謝蘭修有些不忍,對拓跋燾說:“佛狸,捏了這麼久了,手痠了吧?還是讓宮女來捏吧!”

拓跋燾微笑道:“這哪裡就累了!”卻拗不過謝蘭修把他的手拉出來,用兩隻溫熱而帶點薄汗的小掌心握着,他心頭百味雜陳,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覆着她的柔荑。那隻手上還裹着白絲絹,微微滲出點血痕,謝蘭修凝視着他的雙手,輕聲說:“佛狸,以後不可以再做冒險的事!——爲了我,和孩子!”

按着拓跋燾的性子,本來是一定要嘲笑她一番的,可今天這個時候,他的嘲笑怎麼也出不了口,他沉沉地望着面前女子的臉,那一臉依賴,一臉關切,連着她那讓人心動的容顏,讓人稱奇的智慧,和讓人溫暖的性格,讓他心中突地產生了萬分不捨。拓跋燾小心抽開手,按了按太陽穴,順勢撇開眼望了望其他地方。

謝蘭修問道:“佛狸是不是疲倦了?穩婆說,我這裡還得七八個時辰,今兒一晚上大約是生不出來的。明天你還要臨朝,若是一晚上不睡,怎麼受得了?還是趕緊去休息吧!”

拓跋燾強笑道:“不累。打仗的時候有時一兩天不睡都是有的。”他見謝蘭修又皺起了眉頭,咬着嘴脣一副疼痛的樣子,忙問道:“怎麼,又發作了?”

謝蘭修點點頭,額角已經有些細汗:“這次好像來得更疼些了……不過,穩婆說,疼得厲害就生得早……”穩婆已經過來,上前摸了摸謝蘭修的肚子,搖搖頭道:“早着呢!”

謝蘭修本不過強作鎮定,忍痛已經忍到這個程度,結果卻是“早着呢”,未免有些失望,更不知這樣綿綿延延的痛楚要到什麼時候纔算完,又生擔憂。她咬着牙、閉着眼,強迫自己又熬過一輪,自己都感覺身上衣裳溼了,好容易肚子中刀絞似的痛過去了,睜開眼,卻見拓跋燾面色凝重,似在望着自己,又似在走神。

“佛狸……”她輕輕喚着。

眼前人彷彿遠在天邊,警覺地瞥了一眼,才驚醒過來一般轉了笑容問:“怎麼?好些了?”

謝蘭修總覺得自己有看不透他神情的時候,忖了忖還是笑道:“嗯,又熬過去了一輪。不知還要熬多久。你……”

“我不走。”他的手又溫暖地握過來,一臉誠摯,“我陪着你,能陪多久陪多久。”

謝蘭修感動之餘,也覺得他執拗得有些奇怪,生孩子雖然危險,但也有無數的女人就這樣生了,他怎麼反而生離死別似的膩膩歪歪?不過,他能在身邊總是好的。謝蘭修點點頭,做出他喜歡的乖巧表情:“只是要讓佛狸辛苦了!”

拓跋燾融融笑道:“哪有你辛苦!”阿蘿恰巧端着一碗蔘湯過來,拓跋燾親手接過,一匙一匙喂到謝蘭修嘴裡:“喝一點,長長力氣!”

到了四更的時候,謝蘭修已經開始疼得劇烈了。她很少忍受疼痛的人,骨子裡還是有點嬌氣,呼吸間已經帶了顫抖的哭音。拓跋燾愈發捨不得,一會兒爲她擦汗,一會兒爲她捏腰,甚至把手伸到她嘴邊,哄道:“疼得受不了就咬這兒,不許再咬自己的嘴脣了!”穩婆幾回來趕他走,可拓跋燾發火道:“又沒有寬衣,怎麼不能再陪會兒?你下去好好伺候就是了。朕沒你們那些胡鬧的規矩!”

謝蘭修緩過一陣勁兒,見他這蠻橫模樣,抹着眼淚又想哭又想笑:“佛狸,你去休息吧。哪有女人家生娃娃,男人家陪在身邊的?”話剛剛說完,腹中又疼了起來,謝蘭修忍不住又是哭,穩婆在一旁唉聲嘆氣地叨叨:“娘娘無論如何也應該忍着點痛,多睡睡,多吃點,養養力氣!哭頂什麼用啊!……”

謝蘭修疼得顧不上這個婆娘的嘮叨,耳邊一片鳴聲,眼前金花亂冒,潮水似的痛楚幾乎把人淹沒了,若不是想着這痛楚之後是新生的喜悅,只怕沒有哪個人能捱過這樣無盡的苦刑。她在死去活來的間隙,隱約聽見拓跋燾彷彿在她耳邊說:“阿修……如果以後,我對不起你,你不要怪我……”

謝蘭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她睜開眼睛,只能看見他帶着一層霧光的眼睛,再眨一眨眼,那霧光又不見了,似乎只是自己眼花看錯了。她伸出手想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也將要伸過來……

突然,門外傳來了宗愛的聲音,帶着些焦急:“陛下!陛下!”

拓跋燾的手縮了回去,不耐煩地向外問道:“怎麼了?什麼要緊事,這會子巴巴地過來說?!”

宗愛陪着笑,在簾子外頭說:“剛剛賀昭儀的春華宮裡傳來的消息,賀昭儀也要生了!”

這句話,謝蘭修倒聽清了,而且不由心裡有些驚訝:怎麼算得這麼巧?她生孩子,賀佳縭也生?這時辰間差距這麼近,到底誰生長的?誰生幼的?

現在疼痛的間隙越來越短,她只來得及想了這麼點問題,疼痛就叫她無法思考。她遍身冷汗,腰上骨節酸到彷彿被抻開一般,肚子發硬糾結,五臟六腑都疼到抽搐,渾身不由自主地發抖,忍不住又是淚流滿面:“佛狸……佛狸……”他是她的救命稻草,如能握着他的大手,她的心裡就能安定一些。可這回,她的手伸出去半天,卻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應該是過了很久,謝蘭修聽見拓跋燾的聲音,這聲音帶着些變了調的興奮勁兒,聽的人都幾乎能感覺到他臉上的笑意:“好。我去賀佳縭那兒看看!阿修,你別怕。一切都會好的!”

謝蘭修擡起頭,努力想看他,可是隻看到了一個背影:他匆匆揭開簾子,匆匆離去,只在門口時頓了頓腳步,似乎是想了想什麼問題,轉臉對阿蘿道:“這裡任何消息,都先到春華宮告訴我,其他人,一概不傳。這話朕交代你了,不聽吩咐,你就別想活!”

阿蘿戰戰兢兢應了聲“是”,他急匆匆的腳步帶着興奮去了。

謝蘭修的心彷彿被抽空了,連同她流血的身體一樣,被抽空了。

此刻,她才真正明白,他要的孩子,不是她的!他所謂的愛寵,不過是假象!他真心喜歡的,還是鮮卑的血脈,而不是一個漢人女子所生的孩子!他在她最單薄脆弱的時候,匆匆地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宮殿,匆匆去陪伴她生產。

謝蘭修淚流滿面,既是因爲痛,更是因爲傷懷。她就這樣,被這個慢慢有了感情的男人拋到了空闊的絕地,自生自滅!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