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康此刻的感覺,是一桶冰水從頂心澆下來,渾身遍體透涼,打擺子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半天才道:“我要面見陛下!我有冤屈!”
來人冷冷一笑:“陛下國務繁忙,只怕沒有機會見刺史了。不過,會給刺史一個反躬自省的機會。有旨!”他站起身,昂着頭,睥睨着跪坐在地,呆若木雞的劉義康,見他沒有動靜,清了清喉嚨,提高聲調道:“陛下有旨!”
劉義康昏昏然如喝醉了一般,歪歪倒倒半天才跪直身子,向地面恭敬地叩首:“臣,劉義康接旨!”
“江州刺史劉義康,謀逆叛國,廢爲庶人,絕屬籍,宜閉門思過。罪臣范曄,密謀擁立庶人劉義康,犯上作亂,大辟,夷三族!”他合起手中的聖旨,換了點笑意,親自去扶劉義康:“陛下仁厚,畢竟不忍心對親手足加以屠戮,你還是好好自省贖罪吧!”
劉義康手足發抖,又是半天才再次叩首謝恩。
劉義康腳下拌蒜,不知用了多少時間纔回到自己所居住的地方,遠遠地,就看見謝蘭儀的身影,倚着門邊欄杆,翹首遙望,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見鵝黃色衣衫隨着微風飄飛,貼緊她身子的那面,生出無數流雲似的摺痕。她便也如在雲端,縱使看不清臉孔,也美得令人傷神。
劉義康的嘴脣動了動,終是沒有吶喊出聲,自己把滿嘴包裹着的苦水嚥了下去,遲緩地一步步向她走去。
不幾步,什麼東西軟軟地撞進他懷裡。神思不屬的劉義康低頭一看,一個烏髮如雲的小腦袋,擡起光如滿月的額頭,衝着他嘻嘻地歡笑,美麗的大眼睛彎成月牙狀,可愛得令人恨不得把這小東西揉進懷裡去。
“阿父!阿父!”她奶聲奶氣地呼喚着,如萋萋春草在他心裡萌發,可他心裡俱是悲涼:貶爲庶人,雖是留了一條命,可是,小女兒再也過不上大家捧在手掌心的富貴生活了,她日後長大,也只能與寒門之人結親,再也無法像曾經那麼矜貴了!劉義康鼻酸,聞聽聖旨時沒有落下的淚水,此刻盡數灑在女兒的臉上。
小傢伙“咦”了一聲,伸手摸了摸臉上溼漉漉的地方,又擡起頭找尋水跡的來源,終於看到從來都是笑眯眯的阿父,滿臉縱橫交錯的淚跡。玉秀那月牙般的眼睛霎時變回了滿月,長睫毛忽閃忽閃地,在陽光下投出扇子似的兩道陰影。“阿父是在哭麼?”她自語了一句,發現新奇事件一般,對門邊的謝蘭儀嚷道:“阿母!阿父爲什麼哭呀?”
她旋即覺得自己問得不好,因爲眼尖的小人兒發現那頭的阿母臉上也漸生晶瑩。啜泣聲從遠處傳來,讓玉秀極爲惶恐,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終於忍不住自己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玉秀!”劉義康怕見女兒哭泣,忙摟緊了她,託着小屁股抱起來,在她耳邊哄着,“咦,你又哭什麼呀?”
小孩子哭往往只是共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爲啥要哭,只是搖着頭,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劉義康抹了一把淚,硬是擠出笑對女兒說:“難道今日阿母又不肯給你好吃的?”
那雙溫軟的小手撫上劉義康的臉,輕輕幫他揩抹着眼淚:“阿父阿父!我不吃糖了!我不吃含消梨和甜石榴了!你們不要哭,不要生氣,不要傷心,更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們沒有生氣,沒有傷心,也沒有吵架……”劉義康抱着女兒,往自己屋門口走。終於見到謝蘭儀的臉,他低下頭,幾乎不敢看她——他不光沒有給她榮華富貴,反而害得她將要受窮受苦,他多麼對不起她呵!
謝蘭儀吸了吸鼻子,也擠出一個笑:“車子,最壞,也不過我們全家一起死!我不怕!”
劉義康覺得心底痠軟,搖搖頭道:“不至於死。但是以後日子會過得艱難!”
謝蘭儀含着淚笑道:“日子艱難更不可怕了!我妹妹曾在掖庭爲奴,又送北魏爲奴,不是比我們更艱難?一界之內,一塵一劫。我敢於赴死,還怕區區人世艱難?”
劉義康感動萬分,親了親女兒,又親了親妻子,點頭道:“蘭儀!我這輩子,上蒼給我最大的恩賜,莫過於你!一見如故,生萬千歡喜之心!”
他們拿佛經對言,心頭的惶恐落寞漸漸退散。擡頭仰望青天,一片濃雲亦被太陽的光輝撥開,灑下無數道流麗的金色光柱。
*******************************************************************
貶爲庶人和革去王爵不同,這回,以往的一切真正沒有了。
劉義康收拾着自己的東西,所有僭越的,乃至值錢的細軟,全部被來抄沒的人封存收走,只留些粗褐布裳,荊釵竹簪,給曾經的彭城王及王妃。劉義康不耐煩地對哭哭啼啼的幾房姬妾說:“你們要聒噪,請到外面去!”
有姬妾不服氣地說:“我們曾是陛下賜給夫君的,如今我們又能到哪裡去?……”
劉義康正在煩躁的時候,被她幾句一糾纏,忍不住推了她一把:“你們嫌苦,可以不留下!反正我以後也未必養得起!”那小妾越發呼天搶地:“郎君這是打算把我們趕走了?我怎麼這麼命苦!大婦悍妒,郎君一年能到我們屋裡幾回?生了帶把兒的,又從來不如那個丫頭片子!……”
辱及玉秀,劉義康氣得雙目瞪圓,指着那小妾道:“庶孽之子,我一個都不稀罕!不是看他們姓劉,我一個都可以不留!你再吵吵,信不信我能殺了你!反正要死也不差這一條罪!”
倒是謝蘭儀冷靜些,攔住了怒髮衝冠的劉義康:“好了!這些話說了無益!”她又迴轉頭對那個發難的小妾道:“何苦!你不願守着,本來就沒有人強你!若是怕沒有地方去,不妨跟着上差走,還回宮裡就是!”
做了別人的姬妾,回宮就是一個爛柿子般沒人會再要。那姬妾本就是自傷命苦,可鬧騰了一番,發覺也於事無補,只好埋了頭哭哭啼啼,嘟嘟囔囔自己的命不濟。謝蘭儀假作沒有聽見。
晚上,一家子被驅趕到臨時開啓的一間屋子裡就寢。劉義康把姬妾們全數打發到兩邊耳房擠着,自己攬着玉秀和謝蘭儀睡着一張榻。半夜,除了小玉秀撅着屁股,橫三豎四地睡得好香,夫妻倆都睡不着,聽着屋外陣陣蟲鳴,劉義康低聲道:“蘭儀……”
“怎麼?”
劉義康說:“已經壞到這樣了,我覺得好沒意思!既然如此,反正也沒有退路了,我們去雍州投奔北魏吧!”
謝蘭儀張了張嘴,不知道怎麼回答,又聽見劉義康低沉卻也急切的聲音:“過這樣的苦日子,我能忍,你能忍,玉秀怎麼辦?她從來沒有受過苦,我也不忍心她受苦!我想,就算北魏無信無情,好歹蘭修還是拓跋燾後宮的寵妃,至少她能爲你們母女倆爭得一席之地——拓跋燾再冷血無情,也不過顧忌我,總不至於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都要殺害吧?”
“車子!”謝蘭儀終於淚下,說話的聲音也高了些。她懷裡的小玉秀哼哼了兩聲,半醒不醒地睜了睜眼,又翻身睡着了。謝蘭儀不敢高聲,壓低聲音道:“難道,我能拿你打這樣一場豪賭?”
劉義康苦笑着,窗口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那臉上的濃眉大眼無一不糾結成團,他搖搖頭說:“我阿父,原來就是賭徒出身,賭麼,就是要無所畏懼。我估計,我阿兄是放不過我了。昔時劉長不堪受辱而自盡,我阿兄大約也不願背殺弟的名聲,會想各種折辱的法子逼我自盡。如果我橫豎是活不下去,真不如投奔北魏,不光自己有一線生機,而且你和玉秀也有過好日子的機會!”
“車子……”她語音哽咽,叫了這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小玉秀在他們胸懷之間,迷迷糊糊似乎又要醒,不過孩子睡得香甜,只不過咂吧着小嘴巴,逸出了一段誰也聽不懂的囈語。接着她伸了伸胳膊,小腰兒一扭,整個人就不知怎麼橫躺了過來,腦袋枕着母親的肩頭,腳丫子則直接擱到父親的肚子上。
劉義康含着笑,把她伸出被子外頭的胳膊塞回被子裡,又在被窩裡捏了捏那雙軟軟的、肉肉的小腳丫,小腳丫在夢中瑟縮了一下,隨後每個腳趾頭張開,完全舒展安心似的。劉義康看着女兒熟睡的模樣,閉了閉眼睛:“蘭儀,聽我的沒錯!不管發生什麼事,玉秀才是重中之重!只要她好,我什麼都不在乎!”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墨藍色的天空,被冰裂紋的窗櫺切割成各種令人陡生遐想的形狀。竹影搖動,時而可從黑色的影子縫隙裡看見夜空裡無數的星子,明明滅滅,生生寂寂。此刻已臨初夏,隱約可見天空橫亙過的一道渾濁的白光,應該是晦暗的銀河了!
夜涼如水,劉義康伸手握住妻子的手,那手,也是冰涼。他嘴動了動,聲音卻梗塞在咽喉之下:“蘭儀!將來無論我在不在,你都要好好照顧自己、照顧阿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