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紉佩的心情終於好了起來,把這日的見聞當做笑話說給謝蘭儀聽:“聽說昨兒個,陛下從內帑裡撥了三萬錢賞賜袁齊嬀的親阿母,還堂堂皇皇又是‘孝順’、又是‘儉省’地給宮裡諸妃嬪做了文章,告誡了一番。笑死我了!得虧她還是皇后,陛下賞賜她的尚不足我的零頭!”
她這裡笑得花枝亂顫,越想越覺得解氣,也覺得自己得到的寵愛遠勝於皇后,得意洋洋。
謝蘭儀卻比她冷靜,一盆子冷水潑上去:“陛下賞賜皇后,還真的是堂堂皇皇賞賜的,所以到處不留口實。這也是陛下對皇后的特別之處。淑妃娘娘心裡也須有數。”
她的意思,潘紉佩張狂得還嫌早了,皇后身份放在那兒,劉義隆並無半分廢黜的意思。潘紉佩不以爲意,笑道:“我得好好氣一氣她,趕明兒就把陛下上次送我價值二十萬錢的首飾的事兒說給她聽去!”
謝蘭儀警告道:“然後,皇后正兒八經去勸諫陛下,陛下臊不過,只好把東西收回?淑妃想要這樣的結果?”
“當然不是……”潘紉佩張口結舌,眨巴了半天她的大眼睛才說,“你不是說皇后她性子剛強,寧折不彎麼?我爲什麼不能去氣氣她?還是想個法子弄死劉劭?”
謝蘭儀嘆口氣,問道:“敢問,娘娘準備用什麼法子弄死劉劭?”
潘紉佩望空想了想,說:“你讀書多,主意多,以往史書中一定多得是這樣的例子吧?”
“主上昏昧,後宮不寧,投毒厭勝的玩意兒都是有的。可陛下他骨子裡精明得那樣,淑妃若是動了他的根本,陛下會不知道?”謝蘭儀說道,她知道潘紉佩氣量狹而做事莽撞,不能不勸着她,“你但凡把陛下當作漢和帝,把自己當做鄧皇后,便知道班昭當年在後宮,在鄧綏身上下的精力,是何等的水磨慢工,卻讓鄧綏有怎樣的成就!”
潘紉佩的好處是:肯聽人勸。雖則心裡癢癢的,被謝蘭儀這麼一說,倒還真打消了念頭,問計道:“那麼,我們現在就幹看着?”
“幹看着幹什麼?”謝蘭儀微微一笑,“娘娘怎麼不去做個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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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潘紉佩恭謹地長跽在袁齊嬀身邊,從宮女手中端過湯藥,親自試了試溫涼,才奉送上去,“慢些喝,略有些燙,不過發些汗,會疏解肝氣。”
氣鬱傷肝,袁齊嬀說不出的悶氣一直憋在心裡,形之於面,就是臉色蠟黃,而眼圈發青。潘紉佩必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她自然明白,但人家伏低做小,低眉順眼地伺候着,自己稍有點不合宜的臉色出來,馬上小報告就打到劉義隆那裡。積銷燬骨,古來後宮多少女人就是因爲小事的漸漸積累,終於失寵於君王,而不得善終的。
袁齊嬀越是恨得厲害,越是滿臉和善的笑意,捧過藥碗嘆道:“淑妃這樣的客氣,我怎麼好意思!趕明兒病好些了,我一定要叫陛下重重嘉獎你——陛下三夫人的位置一直空着,我啥時候和他說說,可以封你做貴人了!” (1)
潘紉佩誠惶誠恐道:“妾何曾有功於陛下?有功於後宮?有功於社稷?怎麼敢再得加封?娘娘可千萬別和陛下提這個,折煞了妾的壽數!”她見皇后的藥已經喝完,又趕緊膝行幾步,上前端下藥碗,很有眼色地對旁邊人說:“壓藥味的蜜餞呢?”
她越是侍奉得周到,袁齊嬀心裡越警覺,瞟瞟外頭道:“今兒個謝美人沒有過來?”
潘紉佩很見機,笑道:“謝美人着了涼,今兒肚腹不適,在滋畹宮休息。若是娘娘要見她,我派人去叫她來給娘娘請安。”
袁齊嬀擺擺手說:“既然不舒服,還叫什麼?我這裡哪兒差人請安!後宮嬪御,都是以服侍陛下,爲皇家開枝散葉爲任!”她頓了頓,故作閒閒問:“陛下現在應該召寵了吧?”
潘紉佩賠笑道:“還沒有呢!”
袁齊嬀眯了眯眼睛,想象着丈夫的心態:他看起來和氣,其實骨子裡有執拗的一面:想得到的,哪怕求之不得,也要找替代品來滿足自己——眼前的潘淑妃,無論學問人品都堪稱下等貨色,卻因有四五分像謝蘭修,生生地得寵這些年未衰,謝蘭儀與謝蘭修面貌之像,只有細微差別而已,自然更是劉義隆心裡的執念所不能放過的了;但是另一方面,他有時任性,骨子裡也有從孔孟教誨的一面,他一心一意要繼承父業,做一代明君,在朝堂上一直兢兢業業,鞠躬盡瘁,從沒有半分懈怠,對後宮,哪怕是偏寵潘紉佩,他也不會讓她或她的家族涉及國事分毫,所以,對納娶弟媳婦這件事,他內心深處是矛盾的,也總有無顏見謝蘭儀的感覺。
袁齊嬀不知自己的猜測有幾分準,突然聽到耳邊潘紉佩嬌嬌嗲嗲的聲音:“聽說皇后娘娘的阿母身子不適?”
袁齊嬀收回思緒,點點頭說:“是的,她年紀大了,有些積勞積憂的毛病。”
“哦。”潘紉佩似乎思考了一會兒,突然擡頭道,“聽說陛下賞賜只三萬錢,太少了!皇后的母親,操勞這麼些年,如今就是吃些好的、用些好的、住些好的,也斷不爲過!”
袁齊嬀被她這話戳中心事,雖然直覺她沒有這麼好心來關心自己的家事,可一時間想到母親蒼老的容顏,總是對自己強顏歡笑的模樣,已然難受得幾乎要墜淚,無心分辨潘紉佩言下之意,只是急急掏出袖中的帕子,醒了醒鼻子。
潘紉佩偷眼打量着皇后的神色,見她烏青眼眶又添了一抹紅,暗道:“時機到了!”她極善演戲,懇切地對皇后說:“妾知道,皇后娘娘一向簡樸慣了。可是咱們自家簡樸也罷,如何能讓老人家陪着我們吃苦?區區三萬,買幾枝好參就用掉了!娘娘莫急,妾雖無用,也定要幫皇后娘娘想這個辦法!”
袁齊嬀乜過眼看她:“淑妃心意,我也領了,不過……”
“娘娘放心!”潘紉佩搶着說,隨即嬌憨一笑,“妾是個魯莽的人,竟然隨便打斷了娘娘的話頭!不過,妾也是一片實心,願意爲娘娘肝腦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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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潘紉佩着內侍捧着裝着三十萬錢的竹筐到顯陽殿的時候,袁齊嬀真的被驚呆了。
錢一綹一綹穿得整整齊齊,大紅的絲線、摩挲得光亮的銅錢,一串串放在竹筐裡,似金子一般耀眼生輝。幾個擡籮筐的宦官,都累得氣喘吁吁,一頭亮晶晶的汗。袁齊嬀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潘紉佩示意宦官把錢放下,笑着對袁齊嬀說:“妾向陛下要的。陛下給了。知道娘娘這裡需用錢,自然立馬給娘娘送過來了。”
袁齊嬀臉色發青,淡淡道:“哦!淑妃好大的臉面,倒讓我學一學:是怎麼問陛下要到的這麼多錢?”
潘紉佩拿絹帕一掩口,笑晏晏說:“嗐!不過就是說妾父母身子有恙,今年人蔘黨蔘又格外貴,流了兩滴眼淚,陛下一心軟就給了。其實吧,妾也沒想到陛下會賞賜那麼多——整整三十萬錢啊!我當時,眼兒都瞪直了!”
她故意說得歡喜,偷眼看袁齊嬀,袁齊嬀抿着嘴,似笑不笑地勾着脣角,眼睛瞥着遠處哪裡,目光卻沒有聚焦,許久方笑道:“陛下愛重淑妃,我真爲淑妃高興!”她突然皺了皺眉,彷彿說不下去了似的。潘紉佩見她有難受的樣子,趕緊上前來服侍。袁齊嬀一手擋開她,剛說了聲:“沒事。”潘紉佩已經看到,她嘴脣一張,一點血絲就溢出嘴角。袁齊嬀是極剛強要面子的人,立刻假裝用袖子擦臉,把那絲鮮血擦在了袖子上。
潘紉佩大氣都不敢出,默然斂衽退到旁邊,可心裡的狂喜讓她幾乎都要剋制不住洋溢上來的笑意。她狠狠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疼得一哆嗦,一滴淚從眼角擠了出來。潘紉佩顫聲道:“娘娘萬萬保重身子!”她別頭擡起下巴指了指那幾筐錢:“這些錢,原是陛下賜下,娘娘儘管用就是。妾暫時還有些餘錢,不用這些。”
越是刺人心的地方,她越是要多說幾遍,還故意伸手把那些錢抖落得“嘩嘩”響,每一聲都彷彿大錘砸在袁齊嬀已然脆到易折的心房上。最後,她極爲妥帖地磕了頭,向袁齊嬀告了安置,這才喜滋滋蹦出門去。
果然,轉天,她便聽到了袁齊嬀病重的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 (1)劉宋的後宮制度,詳見第六章“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