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飛靈宮預備的是棒炙的小牛腿肉,這是拓跋燾的最愛,半熟的牛肉含着鮮美的漿汁,嫩滑爽口,撒上薑末、蔥白、茴香與蓽撥,香料被熱氣一激,氣味散得闔宮都是,引人饞唾。
唯有阿昀,吃了幾塊肉,撕了兩口乳餅,就不肯再吃了。拓跋燾恨恨道:“長得紙片一般,風一吹,就能把你吹走了!這麼大個人了,還不好好吃飯!”
阿昀現在已經不怕阿爺因爲她不好好吃飯而打她屁股了,笑吟吟拈着手心裡的棗脯邊吃邊說:“阿孃給我講的:‘靈山有仙不知老,渴飲禮泉飢食棗’,我吃棗,也能當飽。”
“你還想着成仙呢!”謝蘭修剜了她一眼,動手把剛剛烤得發白的一塊肉從牛腳骨棒上割下來,奉到拓跋燾的盤子裡。拓跋燾看看阿昀手中的棗脯,問道:“你這個棗脯新鮮,不是去歲進貢來的。是哪裡來的?”
“牧犍阿兄送給我的!”那廂神采飛揚地回答。
拓跋燾一瞥女兒,再一瞥謝蘭修,一言不發低頭吃了盤中的肉,纔對女兒冷笑道:“他還真會拍你的馬屁!”阿昀嘟着嘴說:“有人對我好,就一定是拍我馬屁麼?他自己也是皇子!”
他自己也是皇子,兩人身份相當,若不是真愛,怎麼會這樣伏低做小地寵着一個人?阿昀越想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含着些羞澀低下了頭,從手心裡揀了一塊最大的棗脯放進口中,心裡便如舌尖上一樣甜滋滋的。
“陛下。”門上突然來報,“北涼皇子沮渠牧犍有要事請見陛下。”
拓跋燾眉毛一皺:“這個時候來?多要緊的事?”他還有些不快,不大願意接見牧犍,而阿昀已經蹦蹦跳跳地出門迎接人家了。她到了門口,笑吟吟地拍了跪在地上低着頭的牧犍的肩膀,說:“你也是,這會子還讓陛下勞神……”她突然停住了口,因爲看到擡起頭來的牧犍,眼睛裡噙滿了淚水,嘴角顫抖着,幾乎就要哭出聲來。
阿昀驚愕萬分,正好此時裡頭拓跋燾命傳見牧犍,牧犍起身,也沒有揩抹眼角的淚,步伐沉沉走了進去,跪倒在拓跋燾面前就哭道:“陛下!我阿爺被我二兄軟禁,被迫禪位!”
拓跋燾臉色不由一變,但聽到耳畔阿昀的驚呼,他卻顯得格外冷靜,瞥了女兒一眼,道:“你不急,慢慢說。”
牧犍心裡慌亂,哪裡慢得下來。他匆匆地在地上磕着響頭,說得聲淚俱下:“臣擔心父親生死,求陛下放臣回姑臧探視!”
“回去後,你又待怎樣?”拓跋燾慢慢問道。
牧犍愣愣的說不出話來,怔怔地瞧着拓跋燾的神色。阿昀在旁邊着急地說:“不能這麼回去!我跟阿孃讀了一些史書,都曉得你二兄敢做逼宮囚禁父親的事,已經沒有仁德可言!你好歹是男人家,豈有不曉得此刻姑臧便是最危險的地方!你這個身份回去,不是找死麼?”
牧犍道:“可是我若不去救阿爺,只怕他生死須臾!我是做兒子的,寧可自己沒命,也不能讓父親涉險!”
阿昀搖着父親的胳膊道:“阿爺!要麼,你幫幫牧犍吧!你讓他帶一支軍隊回姑臧,若是他二兄敢有異心,也好及時處置。否則,牧犍不回去救父親,於心不忍;回去救,又危險萬分!阿爺,你說,不然他怎麼辦嘛!”
牧犍聽着阿昀的話,“嗚”地一聲痛哭起來,在地上拼命地給拓跋燾磕頭,聲音甕甕的,真是一點不摻假!但他卻不像阿昀似的滔滔不絕,反而是不發一詞,似乎並無所求,只是等着拓跋燾自己拿主意而已。
拓跋燾一言不發,盯着磕着響頭的牧犍。阿昀卻忍不住了,淚水都流了下來:“父皇!你不要這麼狠心好不好!牧犍都求你求到這樣子了!”
謝蘭修覺出其間的不對勁來,勸解女兒道:“阿昀,你不要鬧騰了。你父皇有他的主張——我們的軍隊交給牧犍,這拿到外面怎麼說得通啊?這可是人家家裡的事情,我們憑什麼插手呢?”
拓跋燾未及肯定否定,阿昀已經大聲道:“那我嫁給他,這不就是我們家裡的事了嗎?阿爺是堂堂大魏的皇帝,難道爲女婿出一出頭也沒道理嗎?”沮渠牧犍擡起頭,額角一片青紫,而神色又是詫異、又是感激,熱淚盈盈,嚅囁着:“阿昀……”阿昀亦是兩眶熱淚,倔強地拉着父親的衣襟,等候他的答覆。
拓跋燾原也想過這個問題,但是沒料到一切來得這麼快,他看一看哭得一臉淚水的愛女,又警惕地瞥一瞥一旁的沮渠牧犍,最後終於說道:“先辦婚禮,再回北涼。”
晚上,臥榻之旁別無他人。謝蘭修覺得自己的呼吸淺淺的、緊緊的,她問身旁也沒有睡着的拓跋燾:“佛狸,你真的就這麼決定把阿昀嫁給牧犍了?”
“嗯。”拓跋燾點點頭,“其實也早有此想,現在算是順水推舟吧。”
“去那麼遠的地方……”謝蘭修有些淚盈盈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能見到她!而且,我總覺得牧犍對她,好得太假!”
拓跋燾吻了吻她道:“牧犍狡猾,巧言令色,我也看出來了。他打着擔心父親的旗號,可是我讓他先辦婚禮,他就一點都不擔心父親在姑臧‘生死須臾’了。不過,只要他不敢和我陽奉陰違,就把阿昀嫁給他也沒什麼。阿昀喜歡他,大家都看出來了,這個任性嬌氣的丫頭,若是不順着,還不知道鬧騰成什麼樣。而他能疼愛阿昀——不管是真心的假意的——阿昀便都能過舒坦日子。女人家,有個對自己好的男人,還求什麼呢?”他曖昧地湊上來,笑嘻嘻的:“你覺得是不是?”
謝蘭修道:“巧言令色鮮矣仁。而且雖說牧犍也是皇子,北涼早就是強弩之末,哪裡與我們抗衡?古人說‘齊大非偶’,若是他對阿昀的好,都是裝出來的,將來阿昀知道,豈不傷心?”
拓跋燾道:“咱們阿昀是大魏的公主,嫁給誰不是‘下嫁’?嫁給誰不是‘齊大非偶’?若是小家子裡,真心不真心還能看出來,兩國結親,哪裡談得那麼多真心?!合適不就很好了?”
這話說的有他的道理,謝蘭修知道他這個當帝王的男人家,心思沒有那麼細膩,但他對阿昀的疼愛是真心的,不至於害女兒。她嘆息道:“女孩子家的心事,你不懂……”
拓跋燾攬着她笑道:“你的心事,我不就懂麼?”
“陛下懂得我什麼心事?”
拓跋燾笑着說:“譬如,心心念念盼着我來,可又要假裝做出一副賢德、不妒忌的樣子。其實,天下的女人,除非不愛,否則,哪有不妒的?你們南朝的這些假惺惺,真是好笑到肚子裡去了!”他伸手在她腰上的癢癢肉上撓了兩下,問道:“我說得對不對?”
謝蘭修滾在他懷裡掙扎着,被撓得笑得透不過氣,最後幾乎要生氣了:“陛下瞧着我已經是紅顏老去了,盡尋我開心!”
“阿修!”拓跋燾停了手,含着她的耳垂語焉不詳地說,“男人家喜歡年輕漂亮的不假,可真心念着的還是相濡以沫、真心相待的。你可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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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臧地方,在漢代時另有武威郡的叫法。拓跋燾便封大公主阿昀爲武威公主,正式將她嫁給了沮渠牧犍。而岳父大人,旋即將一支大軍,交到沮渠牧犍的手中,讓他帶着聲討他二兄的檄文回到了北涼。
北涼的消息,不斷由快馬傳回平城。沮渠牧犍實非將帥之才,北魏訓練有素的士兵,給他打得折損了三分之一,才勉強打下姑臧,然後,沮渠牧犍攻入姑臧的皇宮,一舉殺掉了搶奪了皇位的哥哥,又將父親迎出被軟禁的處所,勉強也算大獲全勝。
“他馬上會遣人到平城接你。”拓跋燾對武威公主阿昀說,“不過,你心裡有個準備,昨兒探馬最新的消息遞過來了,你公爹,也就是北涼的皇帝沮渠蒙遜已經去世了。”
阿昀眨着眼睛,半天才把心裡亂糟糟的事理清楚,將其中最要緊的問出來:“爲什麼牧犍不會親自來接我?我公爹怎麼這麼快就去世了?”
拓跋燾道:“蒙遜爲何去世,消息還沒有傳到。現在,蒙遜死了,他的長子次子也死了。牧犍就當繼承北涼的皇位。當皇帝的,百廢待興的時候,怎麼可能親自丟下都城前來接你?”他頓了頓,撫慰道:“不過你放心,朕已經挑了一支軍伍,作爲送給你的嫁妝,陪你一同前往姑臧。”
他又看看一旁眼睛裡霧濛濛的謝蘭修,對她說:“你讀書多,跟阿昀說說北涼的地理,將來阿昀是北涼的皇后,但也是我大魏的公主。這個身份,阿昀一定要牢記!”
既是皇后,還是公主。武威公主阿昀的和親,不僅僅是兩國交善,也是要她替父親看住牧犍,讓他乖乖當北魏的藩屬。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