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嘯晨一直以爲自己很淡定,很從容。來之前,他對自己說:就當是做了一次善事,參加了一場公益活動,反正公司和他個人,每年都會拿出一部分資金和個人時間,用在這些上面。所以,那個生命進入倒計時的老人對他來說,不過是他慈善項目中的一員。他會爲他難過爲他感嘆,卻不會爲他落淚,可是.......
當那扇門推開,輪椅上歪歪斜斜坐着的人,嚇着了他。
那個老人,戴着一頂絨線帽,皮膚鬆弛,頭頸無力,放在膝蓋上的手,呈現讓人無法形容的姿勢,他的嘴角,似乎還有液體,一絲一絲的流下來,護士不停的拿紙巾爲他擦拭。因爲房間裡暖氣,他的帽子沒有戴的很嚴實,露出的邊緣能夠看得出,他沒有頭髮,一根都沒有......
嘯晨眼前開始恍惚,像是房間太熱,有霧氣騰起,迷離了他的視線。他認爲那一定是霧氣,因爲他無法面對自己在看到這樣的他時,竟然想哭.......
這個男人,他恨了二十八年,也怕了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來,他留給他的印象是冷硬的。那個男人,鐵骨錚錚,無論在誰面前,都沒低過頭彎過腰。他上小學的時候,他來看過他,專門挑了母親還沒有來接的時間。每一次,他都不言不語,眉頭輕輕皺着,沒有給過他一個笑容,但他粗糙的手,會輕輕摸摸他的頭,低聲提醒:“好好學習,未來的人生,要靠自己。”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和這個陌生男人的關係。當他知道後,才明白他那句話的含義。
我只有一個兒子——陸淮生,我永遠不會承認你,更不會接受你的母親,所以,別指望我會讓你依靠!凌嘯晨,你只能靠自己!
二十八年來,這個男人對母親的冷漠,讓他恨!他曾想過一千一萬次,自己靠自己的努力,打下一片天地,甚至是比他的商業王國更爲廣闊的天地,然後,他就可以驕傲的站在他面前,用他當年那麼冷硬的口氣說:“我不依靠你,也活的風生水起!陸景南,你在我眼裡,什麼都不是!”
可是,今天,他像一個沒有生命力的木偶一樣坐在自己的對面,他高高挺立在他身前,他卻一點點想說那句話的勇氣都沒有.......他已經倒下了,可是他,還是做不到在他面前驕傲......
景南雙手輕輕顫抖,那是生病的後遺症,當他情緒激動的時候,手抖動的頻率會更高,嘴脣也哆嗦的更厲害,嘴角的唾液也會時不時的流下來,需要經常擦拭。
他幾乎不能說話,但是他會流淚......病倒之初,對命運不肯屈服的他流過眼淚,後來經過大家的安撫,情緒安定了,就再也沒有過。可是今天,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卻一直流個不停。
如果他還好好的,他一定會嚎啕大哭,哪怕他已經是一個近六十歲的老人。
因爲這一天,他等了太久太久.......
嘯晨緩緩蹲下身,蹲在他的輪椅前,卻沒有去握他不停顫抖的手。雖然,他知道如果景南能動彈,一定會主動將手伸向他。
護士雖然不知道到底怎麼了,可是她能夠猜出這個人對老爺子一定很重要,所以,她沒敢吭聲,只是不停的用紙給景南擦拭着。
一隻手伸了過來,一言不發的接過她手中的紙,舉到景南脣邊,輕輕擦拭。
有晶瑩剔透的淚珠,啪嗒,滴落下來,砸在嘯晨手背上,順着他堅硬的肌膚,又緩緩滾落在景南的手背上。
一顆眼淚,劃過的軌跡,將父子兩人的手,連在了一起,哪怕這雙手,並沒有握在一起。好比蓮藕,斷了,絲卻還緊緊相連。
眼淚,不停的從景南眼底滑落,一顆一顆.......嘯晨背後,淮生猛地轉過身去,咬住了自己的拳頭,不敢再看。
他知道父親此刻有千言萬語,那是積攢了二十多年的話,要對這個人說。可是......晚了......他沒有機會再說出口了......但好在,他見到了......他見到這個人,蹲在他的膝前,爲他而落淚......
嘯晨一直在爲他擦拭嘴角,擦着擦着,就又擦出了景南的眼淚。嘯晨一直努力隱忍着,眼眶不可自控的紅透,他還努力保持着從容,不讓景南看到自己的脆弱和悲傷。可是,當他的視線緩緩上移,落在景南通紅的雙眸上時,他腦中一片空白。
眼淚,大顆大顆的砸落,落在景南的手背上。這一次,不是景南自己的......
堅強的、不羈的嘯晨,終於落了眼淚,第一滴落下後,便如江海澎湃,怎麼也控制不住。
他還倔強的不出聲,繼續爲景南擦拭嘴角,可是.....發抖的手,泄露了他的內心。
新來的沈護士好像明白了什麼,驚訝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一點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就那麼呆呆的盯着雙雙落淚的父子。
淮生拍了拍樑醫生的肩膀,同樣不知內情卻雙眼泛紅的樑醫生忙走過去,迅速爲景南做了各種檢查。
“沒事!血壓稍微升高了一些,但在正常範圍內。”樑醫生後退幾步,壓低聲音安慰。
淮生點點頭,招招手,拉開門,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房間裡便只剩下無聲落淚的父子倆和不能也離開的沈護士。
沈護士去洗了熱毛巾,想要給景南擦洗手臉,盡職的她怕淚水會讓他脆弱的皮膚受到傷害。
一隻手伸過來,接過了她手中的毛巾,輕輕捂在景南臉上,小心翼翼的擦拭了兩遍,又拉起景南的手,一根手指一個手指的,擦拭的乾乾淨淨。
將毛巾遞還過去,沈護士還呆呆的看着他,竟忘了接。
嘯晨輕輕轉頭,多看了她兩眼,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沈護士清醒過來,忙紅着臉接過毛巾,去洗了晾好。
回來,她看到嘯晨不曉得從哪兒找到了指甲刀,正一個一個的給景南剪着指甲。
景南還在落淚,但情緒明顯比方纔好太多了。他雖然不會說話,但灼灼的視線,一直緊緊盯着嘯晨低垂的臉。
沈護士輕輕蹲下,小心翼翼的請示:“內個......我來吧?”
嘯晨擡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吭聲,又繼續剪。
“內個......我是他的私護,這個是應該我來做的......作爲兒子,你只負責暖心就可以了.......”沈護士小心翼翼的勸說。
“誰跟你說我作爲兒子了?”嘯晨皺緊了眉頭,狠狠盯了她幾眼,用最低的聲音質問。
沈護士嚇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反問:“難道,我看錯了......你是......他孫子?”
“你纔是他孫子!”嘯晨的臉,瞬間黑了,低低嘀咕了一句:“誰這麼瞎眼,找的什麼私護?”
沈護士猶豫了一下,小聲回答:“葉晚介紹我過來的......”
嘯晨的眸光,瞬間亮了一下,擡頭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低聲重複:“葉晚介紹你來的?你是她.......”
“她的產檢醫生,是我姐。”沈護士笑意深了,伸手去拿指甲刀:“來來,給我吧!”
嘯晨一把推開她的手:“就葉晚晚那二貨,她介紹過來的,絕對是不可信的。一邊歇會兒!”
沈護士悻悻的哼了幾聲,抱着雙臂蹲在原地,看着他給老爺子剪。
嘯晨剪完了指甲,正要起身,一隻手按住了他。還是沈護士!
“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