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狂風大作, 門口的幾顆新種下的小槐樹都倒了。天矇矇亮的時候,山上彷彿又下了雨。朱伯擔心歆裴的墳上幾顆櫻花樹不知被這風雨摧殘得怎樣了。兩年前,就被風吹到過。後來喬生派人重新植了。
他的女兒生前就多風多雨, 他不想在她死後也不能安生。雖然說不相信幽冥之事。但是因爲是自己的女兒, 唯一的親人。他希望在冥冥中有另一個世界, 在那個世界裡歆裴過得很好。
朱伯手裡提着鋤頭等工具一路上山。他穿着橡皮膠鞋, 踩在山路上發出“咯呲咯呲”的聲音。一到颳風下雨, 這條小路就不好走。但是小路離歆裴的墓地很近,否則就要繞道陵園的正門走臺階,那就太遠了。
還沒到歆裴墓前, 遠遠的就看見一個人半坐半靠的在墓碑旁。那高大的身影朱伯太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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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生!”他慌忙扔掉手裡的工具,跑過去。
喬生雙目緊閉, 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朱伯的心一陣陣發冷, 一摸喬生的額頭, 直燙得手心發痛。喬生的一件燈芯絨的外套已經完全溼透了。
朱伯用力推他想將他喚醒:“喬生!喬生!”
喬生終於微眯着張開了眼睛,他的眼裡全部都是血絲, 他沙啞的說:“你也知道歆裴生病的事?”
朱伯的眼眶一下子紅了,一陣心痛泛起,顫聲問:“是誰告訴你的?”
“原來你們都知道,只有我……”喬生絕望的苦笑,一滴清淚從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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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生從小就是個無比堅強的孩子, 他聰明、驕傲、倔強, 還帶着一些桀驁不馴。這是朱伯第一次看見他流眼淚, 就連歆裴去世的時候他都沒有在人面前哭過。
但是, 今天, 他卻掉眼淚了。朱伯望着牀上高燒不退的喬生。蒼白的臉上,濃眉緊緊糾結着, 眼睛深深的陷了進去,青青的鬍渣長滿了整個下顎,看上去形容枯槁。他不能不心疼,不能不憐惜。
這個孩子,他差不多把他當成了半個兒子來看待。所以當初歆裴要變心嫁給莫靖書的時候,他怒氣衝衝的找到歆裴。
但是當他看到虛弱蒼白的女兒後,才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歆裴跪在地上求他:“別讓喬生知道。我不想他痛苦一輩子……如果他恨我,就很快會忘記我了!只要他能幸福,我死也瞑目。”歆裴就是這樣哭喊着,絕望着。他沒有辦法不心軟。
歆裴一死,他知道以喬生的個性一定會報復莫家。他想說出真相,但是已經太遲了。喬生的動作太快,莫洪飛已經心臟病不治而亡。當一切都無可挽回的時候再告訴喬生真相,那真是太殘忍了。
但是,他還是知道了。他真的不知道以他的個性,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歆裴死後,喬生一度很消沉。即便是報復了莫氏也絲毫沒有開心的樣子。
喬生差不多月餘就會來山上給歆裴的墳上送點花,陪朱伯喝喝酒。他曾是那麼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即使是生意上受到多大的阻撓和挫折,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但是現在,他的眼底全部都是寂寥和落寞,偶爾一笑,也是最最苦澀的笑意。這一切讓朱伯痛徹心扉。
上個月看見報紙上喬生要娶易安安的時候,他也着實高興了好幾天。那個易小姐,他打心眼裡覺得好。不光是她美麗婉順的外表,最重要的是她的單純和聰慧,和喬生身邊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樣。從她拼了命的把喬生從山上扶下來的那份倔強和情意就讓人感嘆。她是真真正正的愛着喬生的。
朱伯坐在喬生的牀邊,皺着眉頭,喬生的燒是退了,但是還是昏睡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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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安安赤腳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房子裡二十四小時開着地暖,但是她彷彿站在冰尖上,整個人冷得發麻,腳心彷彿有一根尖尖的刺,四肢百骸沒有一個地方不在痛。
她的手裡還是握着手機,這個動作持續了幾十個小時。但對於她來說,好像已經經歷了幾個世紀。她每隔十幾分鍾就撥一次重複鍵。但是電話裡回答她的永遠是一大片的沉默,然後是:“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她徒勞的一試再試,還是一樣的結果。
然後第二天的清晨又到了,窗上騰出許多的水氣。她伸出手指着魔般的寫了一個“喬”,又一個“喬”……持續寫了十幾個相同的字。從“喬”字的筆劃裡透出去,她看見院子裡滿徑都是枯枝敗葉。每一片葉子都是殘破的,彷彿是她的心。
她拿起電話,冰冷的手指再一次的按了“重複”——隔了很長時間,耳朵裡絲絲的細微聲音,彷彿是電流、抑或是鬼囈,然後是呆板而冰冷的聲音:“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突然,連這樣的聲音也消失了,屏幕變成了一片漆黑。
安安的淚水滑落到臉上,滾燙無比,像是熊熊的烈火將她的心燒成了灰。她的手一鬆,手機就掉到了地面。她知道,再也等不到他回來了。那麼用力的,用盡全力的等待終於也是白費了。
她拿起沙發上的灰色外套,模糊的想着。還有玥帛坊,還有玥錦服裝……她必須將它們支撐下去。她向門外走去,但是每一步都是那麼的虛浮,彷彿踩在軟綿綿的雲層裡,不小心就是萬劫不復、粉身碎骨。
清晨的街頭很難打車。她實在是餓了,隨便走到路邊的麪攤上叫了一碗麪。不顧儀態的狼吞虎嚥。還是很小的時候,外婆就教她吃麪的禮儀,不可發聲,不可將面咬斷……
她顧不得了,這碗麪很燙,她凍得狠了,所以想將面一股腦兒的倒到冰冷的胃裡。可是面一入口立刻將她的舌頭灼痛了,舌頭上好像有千萬根尖刺在刺着她。她也不管,依然大筷子大筷子的將麪條往嘴裡賽。直燙得眼淚直流,鼻子通紅。她伸手用袖子在臉上嘴上胡亂擦了。
三分鐘不到,整碗麪就全部被安安吃光了。她站起來付了錢,沒走幾步,胃裡就想排山倒海般的翻滾起來。她腳步不穩,向前衝去,手一把撐在牆上。胃裡有一陣的翻滾,終於忍不住將剛剛吃下去的東西全部吐光。吐完以後,還是撐着牆壁乾嘔。
慢慢的,她沿着牆壁蹲下。背靠着牆,哭出了聲音。好像壓抑太久的悲慟,突然爆發了,像洪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就像沉在冰冷的海里,抓不到任何浮木。
她不停的靠着牆角抽泣,牆壁的冰冷逐漸讓她瑟瑟發抖。
“易小姐,易小姐……”
安安模糊的聽見有人叫她,她擡起頭,淚光裡看見一張熟悉卻又讓人憎惡的臉:“你想幹什麼,你走開。”她皺眉。
那人似乎很聽話,沒說話就走開了。
安安將頭靠在牆壁上,眼皮沉得再也睜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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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在一間陌生又熟悉的房間醒來,牆上有一個老式的掛鐘。上面的時針指着五點。冬季的天暗得很早,白色的窗簾外賣是暗暗的灰。她撐起身體,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外公的頤園。她走到窗前,拉開窗簾,下沉式的中庭裡有輕輕的流水聲。
“小姐,你醒啦?”黃婆婆拿了個托盤進來,“你睡了一整天呢。是不是太累了?”
“婆婆,誰送我回來的?”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是公司的司機吧。不過我認得那車是姑爺的。”黃婆婆將一碗清粥和幾樣精緻的小菜放在安安的牀頭櫃上,“一天都沒吃了吧?我弄的,你嚐嚐。”
“姑爺”?那就是易千樊了?安安蹙眉,回憶起昏倒前的那張臉,那樣的面目可憎,原來就是他。
安安重新坐到牀邊,黃婆婆做的小菜都很可口,但是她卻無法下嚥。食物一觸及喉嚨,她就忍不住要嘔吐。她望着中庭上面狹窄的天空,知道自己不能再去想。因爲每次一想到,心就像抽搐一樣的縮成一團,那感覺比死還難受。
不久,天又黑了。
安安平躺在這張陌生的窗上,呼吸裡有淡淡的棉花毯的味道。黃婆婆一定是曬過這些被子。那時一種單純幸福的味道,以前外婆就經常在大太陽的冬天,把被子拿出去曬。晚上睡在被子裡,鼻子被那股甜甜的太陽光的味道填滿,然後幸福的進入夢鄉。
這張牀下面鋪着考究的乳膠牀墊,但是蓋的還是棉花被子。一定是很久沒有人來住,黃婆婆臨時拿出來給她蓋的。安安將身體蜷縮進被子,滿滿的陽光味道里,她卻仍然覺得冷,冷得血液都彷彿要凝固了。
秘書曉妍是上午來找她的,她告訴安安,莫氏集團上市酒會上要訂做二十套玥錦服飾的高檔手工晚裝,出的價格很吸引人。她皺眉,真的不想和如今易千樊當權的莫氏扯上任何關係。但是這筆生意擺明了讓她們賺錢。她再想到昨天又是易千樊叫司機送她到這裡的,是不是他還有什麼陰謀?她不禁苦笑,她現在除了這件小小的服裝公司和玥帛坊的小店什麼都沒有了。還有易千樊看得上的東西嗎?
“易總,易先生的電話。您要聽嗎?”曉妍拿着公司的移動電話問安安。
她本能的不想跟這個人講話,蹙着眉,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易小姐,我是易千樊。我只是想問一下,我定的那批貨下個月月末是不是可以提到。”易千樊的聲音平穩無波,好像純屬公事。
聽見他的聲音,安安還是禁不住有些哆嗦,這麼陰險卑鄙的人她實在是害怕。
“怎麼,易小姐不會連生意都不敢和我做了吧。”易千樊又是略帶譏嘲的聲音。
安安胸口熱血翻騰:“你要的時間太急了,恐怕來不及……我們的工人要加班,這樣一來成本就高出很多……”
易千樊似乎在電話那頭輕笑了一下:“好的,我出雙倍的價格,今天就打到貴公司帳上。下個月提貨的時候,可不要叫我失望。”
安安還想再說,他已經掛斷了電話。
兩倍的價格?擺明了是送錢給玥錦嘛。安安將電話握在手中,眉頭不自覺的蹙得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