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之後,也果然是這樣。因爲沒有承擔主要責任,張明通他們到最後也不過就落了一個罰俸一年、降職一級留用的結果。
不過,該說不說的是,對於這樣的一個結果,衆將官的心中卻也並沒有什麼心理不平衡,反而還大都是樂見其成。
畢竟在這個時候,“大義滅親”那可不是什麼好話。
當然,雖然說張世華在自家兄弟犯錯的問題上選擇了庇護。但是對於戰死將士的撫卹卻是並不會減少,不過這一次,撫卹卻是意向不到的由錢糧轉變爲了土地。
是的,就是土地。在本次撫卹中,所有陣亡的將士都將會得到與撫卹金等價的永業田地作爲補償。
而這樣的一個轉變,自也不由讓堂下的所有將官爲之一肅。使得他們將張世華庇護張世輝等敗軍之將的事情也拋到了腦後。
畢竟,身爲農耕民族的古中國。田地對於古人的吸引力,完全就等同於大航海時期黃金對歐洲人的吸引力一般。都是屬於可以讓他們爲之奮不顧身的東西。
所以當他們聽到自己主公要拿出公田來作爲撫卹的時候,堂下的所有將官便也不由瞪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提起了自己那十二分的精神。
但在這個時候,一些個聰明人卻也不由注意到。當他們的主公拋出這樣的“大炸彈”時,站在文官前列的趙子玉、常錫巧、週四九三人卻是面色平平。顯然,主公早已經給他們三人通過氣。或者,這個主意,本就是他們三人之中一人提出來的。
還別說,這一次這些個聰明人還真的猜對了。
這個主意最初也的確是由常錫巧向張世華提出來的。畢竟常錫巧他主管後勤和錢糧問題,職務上便就相當於是黑衣軍的大管家。能在“那個時候”想出這樣的主意,自然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而至於“那個時候”,其實也就是大半個月錢,張世輝他們剛剛率軍攻打德安府的時候。
可以說,自那時起,張世華便也不由因大軍出征所帶來的龐大錢糧開支所苦惱。
雖然說因爲剛剛征服荊南不久的原因,黑衣軍的公庫中並不缺少錢糧。但一想到戰後的龐大賞賜和撫卹,張世華便也不由皺眉連連。
因爲自那個時候起,張世華不由發現,黑衣軍在財政和一些更加重要的問題上,好像已經不自覺的陷入了某種死循環。
大家都是知道的,在一開始的時候,張世華在黑衣軍的財政問題上打的便就是以戰養戰的主意。也就是利用手下的精銳兵馬,不斷向外掠奪,以此來獲得更多的錢糧財富。然後在反過頭來用這些掠奪來的財富讓黑衣軍變得更加強大。
一開始的時候,這個辦法的確也是很有用的。
張世華用這樣的辦法組建了精銳的黑衣軍,並且從元蒙朝廷手中掠奪來的廣闊的土地,從而使得自己的實力,隱隱成爲了天下義軍的最強者。
可當到了今日,當張世華覺得自己已然有了足夠大的地盤,想要回過頭來搞民政的時候,張世華卻也不由驚訝的發現。自己已然在不知不覺中,讓自己手下的軍隊變成了一頭貪婪龐大的吸金怪獸。
雖然說他曾用這頭怪獸爲自己掠奪了大量的土地和海量的財富。但回過頭來,他卻也不由發現,這些通過掠奪而獲得的財富,到了最後,卻還是近乎全部的變成了這頭怪獸的養料。
所以等到張世華在這個時候想要恢復民政的時候,張世華便也不禁悲哀的發現,看似強大無比、如同烈火烹油一般的黑衣軍,竟然根本拿不出多少錢糧來。
因爲他手中的這些錢糧,竟然大都被黑衣軍下一次征討給“預支”了。
因而,等到張世華髮現這一點的時候,一個更加恐怖的問題,便也就不由浮現到張世華的眼前了。
那就是軍事和民政的極大不協調,以及黑衣軍士卒的“向錢看”。
這種事情,如果用來比喻的話,那就相當於是主人家養了一條很好的獵犬。一開始的時候,主人本想用這條血統純正的優秀獵犬來獲取更多的獵物,從而來改善自己的生活。
所以爲了達成這個目標,主人便也不由給這隻獵犬以最優質的食物、最良好的居住環境和最完善最系統的訓練。
當然,在一開始的時候,這隻獵犬也很好的回報了自己的主人。
在每一次的捕獵中,它都爲他的主人捕獲了大量的獵物。因而爲了獎賞這隻獵犬,主人對這隻獵犬便也是越來越好。
因而在一開始的時候,兩者之間的關係自然也是無比和諧的。主人滿意自己這隻每次都可以捕獲獵物的獵犬,而獵犬也滿意自己可以找到一個能對自己這麼好的主人。
可到了後來,隨着這隻獵犬的成長,這支獵犬的胃口卻也不由變得越來越大,口味也不由變得越來越刁鑽,品行也不由變得越來越貪婪。
所以爲了滿足這隻獵犬,主人便也只能從這支獵犬狩獵的獵物中拿出更多的東西來獎賞它。
但誰知道,越是這樣,這隻獵犬胃口便也就越大、品行便也就越發貪婪。以至於到了最後,這隻獵犬所獲取的全部獵物都變成了它自己的食物。而養育了獵犬的主人,每次所能得到的,便也就只是獵物留下的邊角料。
所以這麼一來,主人原本想讓這隻獵犬來改善生活的計劃也不由變得遙遙無期,甚至漸漸的獵犬還變成了主人的一種負擔。
不過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在這麼下去,原本忠心耿耿的獵犬便也就會被他自己的主人給養成一匹狼。一匹在胃口得不到滿足的時候,就會反噬自己主人的餓狼。
所以到了這個時候,我們便也能明白張世華心中的顧慮了。
是的,張世華的心中也無比擔心,他以無數錢糧培養出來的黑衣軍,到最後反而會變成他這個政權最大的負擔。以至於連他這個創立者,都反被會因此而遭到反噬。
要知道,張世華此時的這種擔心可並不是杞人憂天。有道是“鬥米恩、升米仇”,當恩義和獎賞過多的時候,滋生出來的便也就不是感恩了,而是受恩者的習以爲常乃至於怨恨。
有句話說的好,“當一個人許諾要給你一百塊,但到最後卻因爲某種原因只給你七十塊的時候,你便就會覺得,他欠了你三十塊。”是的,這就是絕大多數人心中的想法。
所以張世華也害怕。當有一天他無法滿足黑衣軍的需求,無法在戰後給手下的將士拿出足夠的賞賜和撫卹時,黑衣軍的將士會覺得他這個當主公的欠了他們的。
因爲張世華曾對他們做出了許諾了。如果這些到最後因爲種種原因而不能實現,那麼從道理上來講,也的確是張世華欠了他們的。
所以到了這個時候,只以錢糧來養兵的法子,是走不通了。
因爲只拿錢糧來養兵,給人的感覺便也就像是在做買賣一樣。比如士卒殺死一個人,他們便就可以得到一貫錢一樣。說到底,這也不就是在做一個一錘子的買賣嗎。
所以當覺得這樣的法子不行,並將這種憂慮婉轉的告知自己的下屬,也就是黑衣軍的大管家常錫巧之後。身負秀才功名,也算是黑衣軍中高級知識分子的常錫巧,便也不由向提出了以土地代替錢糧的法子。
而之所以提出來這個辦法,一是因爲這樣可以滿足平民百姓出身的黑衣軍士卒骨子裡強烈的土地情節,使得他得以在獲得一塊土地之後,對張世華產生更強的依附感和忠誠;二也就是因爲張世華的手下有着足夠多的土地。
是的,如果現在把張世華手中的物品折現的話。他手中價值最大最高的,也就是他掌握的那些個無主公田了。
畢竟,因爲連年的戰事和對豪強大戶的抄家,現在張世華手中掌握的公田數目那簡直可以說是大得嚇人。要不然,張世華也就不會在荊南幹移民這樣的事情了。
不是說大話,現在張世華手下的公田數目,即便是給手下的黑衣軍士卒一人三四十畝田地,那都是綽綽有餘的很。
雖然以現在的開發力度來看,遠遠比不上後世耕地的開發力度。但現在,隨便一個縣城,那也是有着三五十萬或七八十萬畝田地的。
所以在現在這個時候,凡能在府、路這一級上稱得上是豪強大戶的。近百年的土地兼併下來,那最起碼也都是有着好幾、十好幾乃至幾十萬萬畝的田地的。
畢竟連張世華本人出身的太和張家在張世華起兵造反前,家中尚且有良田萬畝,就更加不要說這些個傳承百餘年,家族中出過無數官吏的豪強大族了。
所以在張世華對荊南的那些個豪族,經過一番大水洗地般的大清理之後,張世華手中所掌握的公田數目,便也就達到了四百萬畝以上了。
是的,就是這樣一個張世華知道之後都不禁目瞪口呆的數字。
沒辦法,誰讓元朝的土地兼併是歷朝歷代一來最嚴重的呢。雖然說自土地私有化出現以後,土地兼併問題便就隨之出現。
但即便是例數這兩千多年來的封建史,大元朝也絕對是對於土地兼併問題最漠視的幾個朝代了。
怎麼說呢,大元朝的統治者好像就沒有想過土地兼併會帶來什麼樣的危害。像漢、唐、宋、明、清這些個曾大一統的朝廷,他們都曾立下過法令或改革來治理越來越嚴重的土地兼併問題,在一定程度上保證自耕農的利益。
可唯有元朝,對於這樣的問題卻沒有任何法令。不但沒有法令,甚至在某些方面,對於土地兼併給與了極大的縱容。
就拿元朝的寺院來說吧。因爲統治者極爲崇尚佛教,僧人的社會地位甚至相當於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所以在元代,幾乎每一個寺院,本身就可以說是當地最強大的豪強大族。
就比如荊門僧李智出身的那處荊門棲鳳寺,據李智對張世華的透露,棲鳳寺下所掌握的田地加起來,最起碼也要有十五萬畝之多。因爲他們寺院的田地不但遍佈荊門,甚至在中興路那邊,都有屬於他們寺院的田地。
所以即便是張世華早有預料,可當聽到這樣一個嚇人的數字的時候,還是不禁嚇了一大跳。
不過據李智講,在天底下,像棲鳳寺這樣的,也只能說是中下水平。反正據他來講,供奉着大元成宗皇帝的萬寧寺,寺下掌握的田地,最起碼也要在百萬畝以上。
百萬畝,即便張世華本人是一個穿越者。但這個數字卻也是張世華想都不敢想的了。
不過張世華卻知道他說的一點也不假,因爲史書上就曾清楚的記載了,就在二十多年前的文宗皇帝時,這位在江陵城當過藩王的皇帝,就曾一下子就曾一下子將十六萬兩千零九十頃(注1)土地賞賜給了大承天護聖寺爲永業田。
十六萬兩千零九十頃,這是一個什麼概念。這要是換算成畝的話,足足要有一千六百萬畝土地啊!這完全就是將好幾個府路給直接畫爲這大承天護聖寺的私有財產了。
所以單從這一點上,我們便也就能想象元代土地兼併的劇烈程度了。而同樣也是從這一點上,我們便也能想象,在元代,底層百姓對於土地到底會有多麼渴望。
所以張世華以土地作爲撫卹,對於黑衣軍士卒來講,無疑是撓到了他們的癢出。
因爲在往常時候,這些士卒即便得到了錢糧賞賜,絕大多數也都是會拿這些賞賜來購買土地的。
也因而,當堂下的衆將聽到張世華要拿土地且是寶貴的永業田當做撫卹時,他們也纔會做出這般表現。
因爲大都是出身於平民階層,對於土地極爲敏感的他們,已經從這點上隱隱察覺到了。黑衣軍從今天開始,也將要再度迎來一場大風暴、大變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