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星峰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他想過丹娘會罵他恨他,甚至會衝動地做出很多傷害他的事情,或者公開辱罵鬧得衆人皆知,或者直接拿刀捅他幾刀,他都準備好了。——總之是他對不起她,他都認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丹娘竟然決絕到這個地步。——她不恨他,她只想無視他,跟他完完全全劃清界限!
衛星峰對丹孃的脾性十分了解,知道她明明是“愛之慾其生,恨之慾其死”的性子。如今卻說出這種跟他井水不犯河水的話,大概是要完完全全跟他一刀兩斷了。
不行!衛星峰下意識反應過來,他絕對不能讓她跟他一刀兩斷。
“丹娘,你不要意氣用事。你想想,在長安,有我護着你們,你和兩個孩子可以過比在鄉間好百倍的日子,你不想嗎?”衛星峰頓了頓,打算用兩個孩子來說服丹娘不要回鄉。他不敢告訴她,回去會有人要他們的命……
丹娘用衣袖拭了拭眼角殘留的淚,搖搖頭,“真的不用了。我們回去挺好,都是鄉里鄉親,有個照應。——至於孩子……”丹娘嘴角掛着一個譏諷的笑,“你連我的名份都沒認,你還在乎兩個孩子?再說,崔家小姐到時候給你生了兒子,你會記得我們孃兒倆?人家可是五姓七望的士族之女,我是窮家小戶,可以任你欺凌,你能這樣對崔家小姐嗎?你不怕你的官兒,被人家的孃家一擼到底?”
衛星峰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原以爲丹娘是個不問世事的農婦。不一定知道這些官場上的事情,可是看今天她說話的見識,實不比關在深閨裡面的士族貴女差多少。——她差的,也就是在富貴場中的歷練吧……
丹娘看了一眼衛星峰,明白他在想什麼,嘆息道:“你也別多想了。我跟崔家小姐當然是不能比。但是你要知道,人情世故,不管是在長安,還是在鄉下,都是一樣的。不同的是。你在這裡。巴結的是大官兒。我們鄉下,巴結的是村長、是里正。官兒大小不一樣,事情卻是一模一樣的。”頓了頓,丹娘問道:“你還記不記得咱們隔壁的吳小哥?”
衛星峰點點頭。“他小時候一直跟着你滿村跑的。”
“是啊。他去年娶了村長的老生女兒。搬到村長給他蓋的宅子裡去了。他娘本來得意地不得了,後來跟着住了幾天,就被媳婦趕出來。如今一個人還在咱們家旁邊住着。我這一趟出來,就是託她給我們看的門。”丹娘說起這些事,就像拉家常一樣,兩手一攤,“你看,你是不是和吳小哥一樣?只不過,你沒有爹孃,除了我們三個累贅。你本可以堂堂正正去給崔家做女婿,不用搞這些見不得人的名堂。”
衛星峰低下頭,一言不發。
丹娘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毅然轉身,“我走了。你好自爲之吧。”
看着丹娘遠去的背影,衛星峰突然叫了一聲,“你往哪邊走呢?”柱國侯府可不是在那個方向……
丹娘停下腳步四下瞧了瞧,就要拉着一個路人去問路。
衛星峰大步走過去,抓着她的胳膊,“跟我走,我送你去柱國侯府。”
丹娘確實不認識路,只好任他帶着,在長安的街道上穿行。
他們從中午走到日落,纔來到柱國侯府的角門處。
“你進去吧。——什麼時候回鄉?我去送你們。”衛星峰淡淡地道。
丹娘想了想,“我明天就走。——一大早就走。若是你想看孩子,到長安城外再見吧。”
衛星峰應了,目送丹娘敲開柱國侯府的角門,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眼看天就要黑了,衛星峰才轉身離去。
沒走多遠,卻看見自己的小廝牽着馬過來,笑着道:“衛大爺,咱們還是騎馬回去吧。”
衛星峰皺眉,“不是讓你先回去嗎?——你難道跟了我一路?”
那小廝忙擺手,“沒有沒有!大爺不要誤會。小的是擔心大爺病了沒有人使喚,纔過來伺候大爺的。”
衛星峰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沒有說實話,但是他也無心理會。——正好可以用這個機會試一試,那崔家是不是知道他的真實情況了。
若是知道他的真實情況,還要把女兒嫁給他,就有些意思了……
衛星峰在心裡嗤笑一聲:反正大家都是各取所需,誰也不比誰高尚多少,便心安理得地策馬回自己的宅子。
果然到了夜間,一個消息就從衛星峰的家裡,送到了崔家三房。
“她居然跟衛星峰見面了!——蠢材蠢材!殺幾個婦人孩子都做不到!”崔三郎氣得要跳腳,“又是柱國侯府從中搗鬼!——杜恆霜、蕭士及,惹了我,你們這輩子別想善終!”
他們本來一直監視着衛星峰和丹孃的動靜,謹防出現讓他們崔家丟臉的事兒。
結果衛星峰沒有異動,監視丹孃的人卻傳回信來,說丹娘帶着兩個孩子往長安來了。
他們一路跟着過來,誰知丹娘這女人不認路,一路上走了無數岔路。他們這些在後面跟蹤的人都快急死了。
結果後來太子妃聽說了此事,立即命令他們在大王山附近,慌稱是大王山的山賊,將丹娘母子都殺死在大王山,說是這樣才能讓衛星峰徹底站到他們崔家這一邊。
這個命令,崔三郎和崔大郎到現在都不明白爲什麼。因爲這一招完全沒有起到作用,反而撞到真正的大王山山賊手裡,差一點就被那些山賊“人贓並獲”了。
大王山的山賊大當家,卻悄悄地早就下了山。跟着柱國侯蕭士及一起來到長安,而且還被陛下封賞一番,正式招安了……
當然,他們並沒有埋怨太子妃出餿主意。大王山山賊被突然招安這回事,就連他們崔家事先都沒有得到風聲。
不過這幾天,聽說太子妃在東宮大發雷霆,接連杖斃好幾個手下,氣勢一時無倆。就連良娣崔蓮蓮也只敢躲在自己宮裡養胎,不敢再去給她使絆子。
崔大郎抱着手,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地坐着。等崔三郎的氣撒完了。才揮手讓伺候的人退下。
“沒事。見一面也好。你沒聽那報信的人說,那女人完全不想把事情鬧大嗎?反而是跟衛星峰一刀兩斷來了。——也是個有骨氣的人。這衛星峰的眼光卻也不錯。”
“大哥!”崔三郎捶捶桌子,“這衛星峰明明首鼠兩端,爲了攀上咱們家。連自己的糟糠之妻、親生之子都能捨下。您真的要把妹妹嫁給他?”
崔大郎“嗯”了一聲。笑着道:“你也可以這樣想。——衛星峰這個人,知道他要的是什麼,求的是什麼。並且肯爲了自己所要的東西,連妻兒都能放下。這樣的人,你不覺得更好駕馭嗎?”
崔三郎窒了窒,看着崔大郎,有所領悟。
“一個有本事的手下,一定要有弱點。完全無所求,只有忠心的那種屬下,好得不像真的,你能真正信任嗎?——但凡什麼東西好得不像真的,那就一定不是真的。所以,我更願意跟衛星峰這種人打交道。我給他他想要的東西,名譽、地位、官職、財富,他給我他的本事、能力,幫我們崔家,渡過此時的難關。這筆買賣,不會吃虧。”
崔大郎站起來,吩咐道:“既然要重用衛星峰,那女人和孩子都不能留了。明天派人出去,斬草除根。”
崔三郎應了,送崔大郎出去。
……
丹娘回到柱國侯府,就被丫鬟帶着去見杜恆霜。
“夫人,丹娘今日莽撞了。”丹娘給杜恆霜深深行禮。
杜恆霜笑道:“你今日見到你要見的人沒有?”
“見到了。”丹娘深吸一口氣,“他既然要娶別人,我也不攔着他的路。——明日我就帶着孩子回鄉。多謝夫人這些天來的照顧,丹娘無以爲報,只能回鄉之後,日日給夫人燒高香,祈禱夫人和府上福壽安康!”
杜恆霜搖搖頭,“這倒不用了。你們能平平安安地,比什麼都好。”說着,讓知數捧了兩個包袱過來,“這是一點薄禮,你拿着回去,多置幾畝田地,或是做個小買賣,也好把兩個孩子拉扯大。”頓了頓,杜恆霜又道:“你回去之後,一個女人也不好過日子吧?”杜恆霜本想的是,讓蕭士及派人去丹孃的家裡那邊打個招呼,不要讓她被人欺負。
丹娘卻會錯意了,紅了臉,道:“夫人放心。若是有合適的人,我也會再嫁。我不會爲不值得的人守一輩子的。”
杜恆霜窒了窒,點頭道:“這樣就好。”
命丫鬟送丹娘回去歇下,杜恆霜一個人坐在妝臺前卸妝。
蕭士及從屏風後走出來,來到杜恆霜身後,俯下身,一雙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看着鏡子裡兩個人的面龐,微微笑道:“……你不許再嫁。若是我有個好歹,我要你給我守一輩子。”
杜恆霜撇嘴,“不要……若是你有個好歹,我一定早早地找人再嫁。”
蕭士及難受得緊,從背後抱住她,道:“如果你敢再嫁,我就變成鬼,每天晚上都出來嚇唬你男人……”
杜恆霜噗嗤一聲笑了,回身抱住蕭士及,將頭貼在他的腰間,柔聲道:“所以,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的性命。若是你不在了,就會有別的男人來跟你的妻子成親,甚至會住你的房子,花你的銀子,還教訓你的平哥兒、安姐兒。”
蕭士及的心情卻一下子好轉過來,因他聽出來杜恆霜的真正意思,也緊緊回抱着她,低聲道:“好,我一定好好保重自己。我不會死。——不會那麼容易死……”
……
第二天,丹娘收拾好包袱,帶着兩個孩子來給杜恆霜辭行。
“我給你派輛車吧。這一路回去,山高路遠,你一個女人帶着兩個孩子,實在是不容易。”杜恆霜誠心誠意地道。是蕭士及昨天提議,派一輛侯府的馬車送丹娘母子回鄉。一路上不會有宵小敢打侯府車駕的主意。就算到了他們家鄉,當地的地方官看見丹娘跟柱國侯府有親,也會對她禮遇幾分。
丹娘本想推辭,可是想到他們來的時候,確實遇到險境,就紅着臉答應了。
大車是昨天就準備好了,丹娘帶着孩子上了車,就直往長安城外奔去,渾然不覺自己身後起碼有三批人在盯着他們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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