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老太太沉吟半晌,緩緩點點頭,“就這麼辦吧。瑞秋這人進門這麼久,還只有她有這份心性能撐下來。你大哥那邊你放心,他在外面也有外室和兒子,別人都不曉得,他更不會說……”
“啊?!”萬二老爺驚悚了,“不會吧?!大哥也有!”
萬老太太嗐了一聲,“這長安的官兒,沒有的是少數。——不過因是外室生的,不好確定到底是不是他的種,所以就混着,每個月送點兒銀子過去也不費事。我都睜隻眼閉隻眼而已。”
萬二老爺又鬆了口氣。大哥也有後,這樣就好多了。而三弟,他女兒還在宮裡做貴人,就算萬家被滿門抄斬,萬玉兒會受到一定的牽連的,但是陛下既然讓她進了宮,想必是要保下她的。再說她跟她姑姑,也就是萬二老爺的妹妹萬小娥年輕的時候真是生得一模一樣,陛下看着她,想必也會網開一面吧……
“只要娘同意,兒子就這麼辦了。”萬二老爺斬釘截鐵地道。
萬老太太仰靠在大迎枕上閉了眼,“你走吧。要小心,不要讓人看出來。若是看出來了,一個都逃不了……”
萬二老爺沒有說話,大步離開了萬老太太的東次間。
……
泉姨娘住的院子,是她新買的宅子。前後三進,她和兒子兩個人住,再加幾個嬪妃也是綽綽有餘。
萬二老爺雖然趕她出來,但是在錢財上並沒有剋扣她,並且允許她將自己多年的積蓄都帶出來了。
自前幾天在萬老太太壽辰的時候鬧了一場之後,泉姨娘就放心多了。至少她不用再擔心自己會有性命之憂。
坐在自家院子裡的花架下吃茶,泉姨娘搖着扇子吩咐丫鬟:“去取些冰放到我房裡。晚上做個涼拌菜就夠了。這賊老天,熱得人一點胃口都沒有。”
三歲的茂哥兒在院子裡跑來跑去撲蝴蝶,跑得一腦袋汗。小臉曬得紅彤彤的。
泉姨娘眯了眼睛笑,不一會兒功夫想起萬二老爺,又往地上啐了一口,“臭男人!當日千好萬好,哄得老孃開開心心進了你的門,原來還是把你那生不出兒子的夫人放在我前頭……”
砰的一聲!
茂哥兒跌趴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額頭上涌出血珠,匯成流往臉頰上淌。
泉姨娘嚇了一跳。忙抱起茂哥兒,帶着下人去醫館尋郎中給茂哥兒瞧傷。
泉姨娘住的這個裡坊,就是諸素素的醫館所在的裡坊。
諸素素的醫館聲名大藻。遠近聞名,但因爲收費太貴,一般的街坊鄰居到不太去她那裡瞧病。除非在別的地方實在沒人治得了,纔到諸素素這裡來碰碰運氣。
泉姨娘不差錢,所以有病就是來諸素素的醫館。
諸素素的醫館現在有許多郎中坐診,諸素素和杜恆雪兩個人倒不怎麼出來,除了每天的例行巡視之外,就只有那些一般郎中瞧不了的疑難雜症出現,她們兩人才出來瞧瞧。
泉姨娘抱着孩子過來,有專門看骨傷科的郎中接了進去。給她兒子清理、包紮傷口。
正好諸素素和杜恆雪出來巡視。站在一旁看那郎中給茂哥兒清理傷口。
“要用醫館特用的細紗布。”諸素素看了一會兒。見那郎中似乎要去夠苧麻布。
紗布是諸素素專門用昂貴的天竺棉布拆絲做成的,放在烈酒裡浸泡過。用來上藥包紮傷口,能大大減低感染的可能性。
那郎中忙換成紗布,給那孩子包紮。
泉姨娘笑着向諸素素道謝,“諸郎中,今日真是難得,居然見到你了。”
諸素素也笑。前些天她還跟杜恆霜說這泉姨娘的八卦呢,沒想到今日就見到這個八卦女主角了。
“這位怎麼稱呼?”諸素素裝作不認識泉姨娘。她也確實不認識,雖然聽醫館裡的小廝說起過,但是她從來沒有跟泉姨娘打過交道。
泉姨娘知道諸素素很快就要嫁給安國公,做國公夫人了,對她很是巴結,忙道:“諸郎中,您叫我泉娘子就可以了。”
“泉娘子有禮。”諸素素八卦心起,“這邊有郎中給你兒子包紮,你要不要過來喝杯茶?”
泉姨娘求之不得,忙道:“那就叨擾了。”
杜恆雪笑着忙道:“素素姐,你去招待泉娘子,我繼續巡視吧。”
“嗯,你去吧。有事叫我一聲。”諸素素轉身帶泉姨娘去自己的診室。
她自己的診室用到的時間極少,已經佈置得跟她的書房一樣,舒適、整潔,又低調地豪奢,裡面從傢俱到陳設,諸素素都選取香檳金這個顏色,當然,這裡的人不知道什麼叫“香檳金”,更不知道這顏色是後世俗稱的“土豪金”,他們只管這個顏色叫“淡金杏粉”,倒還別緻。
泉姨娘搖着描金摺扇進來,隨便瞄了一眼這裡的陳設,兩眼立時放光,看着諸素素的眼裡都充滿了崇拜之意。
諸素素微笑着讓她坐下,命人上茶和點心,像是閒聊一樣問道:“泉娘子,聽說你曾經是萬家二老爺的姨娘,如何又被趕出來了?”
反正泉姨娘被趕出來的事兒,是她自己滿世界嚷嚷的,別人要說不知道,那一定是虛僞。
泉姨娘果然不在意,輕啜一口茶,搖頭道:“被萬家二老爺騙了唄……”
這麼直接?
諸素素:“=、=”她總算見到一個說話比她還彪悍的人了。
“怎麼騙的?”
“……他騙我,說他心裡只喜歡我,讓我跟他過,生了兒子就讓我進門,給我名份。”泉姨娘滿不在乎地道。她們戲班子的人,都喜歡說這個,彼此交流對方男人說的私密體己話。比良家婦女大膽多了。
“這你也信?”諸素素忍不住反問道,男人都喜歡這麼說,所以看一個男人是不是真心對你,光看他說的話是不夠的。還要看他做的事。所謂聽其言,觀其行是也。
泉姨娘斜了諸素素一眼,“怎麼不信?他既然跟我洞房,當然是心愛我的。”
跟你上了牀,就一定是愛你?——只能說,姨娘你想多了……
諸素素默默腹誹,不過一看泉姨娘張揚的笑容,又忍不住想着泉姨娘到底是戲子,這股新鮮**勁兒。難怪萬家二老爺要包養她,實在是比家裡死板規矩的原配正室要得趣多了。
“那你好不容易進門了,如何又被趕出來了?”諸素素支起耳朵。準備聽新鮮出爐的萬家第一手八卦。
泉姨娘卻四下看了一眼,對諸素素勾了勾手指。
諸素素湊過耳朵,“什麼事?”
“我跟你說啊,他們都說我是因爲衝撞了那戈狐狸精的小崽子被趕出來的,其實不是。——我其實啊,是動了萬二老爺的心肝寶貝兒,才被趕出來的……哼,那老女人三十多了,還能抓住萬二老爺的心,牀上功夫一定了得。”
噗!
諸素素一口茶噴了坐在她對面的泉姨娘滿臉。
“諸郎中你——!”泉姨娘差一點就怒了。
“對不住!對不住!我一下忍不住。你說的話。實在是讓我太不好意思了。我還沒成親呢……”諸素素故作扭捏。親自拿帕子給泉姨娘擦臉。
泉姨娘這才醒悟過來,也很不好意思。訕笑着道:“哦,那是我的不是,不該在諸郎中面前說這些不入耳的話。”說着,慌慌張張站起來,“諸郎中您忙,我先走了。”匆匆忙忙跑去看自己兒子。
諸素素在自己診室坐了一會兒,一邊笑一邊翻看診療記錄。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一陣喧譁聲。
諸素素正要出去看看,杜恆雪推開門衝了進來,“素素姐!剛纔來看診的泉娘子被長安縣的衙差抓起來了!”
“啊?!”諸素素吃了一驚,忙把診療記錄塞回書桌裡面,“走,去看看!”
諸素素她們的醫館,跟泉姨娘的小院子只隔着兩個門戶。
站在醫館前門的臺階上,能清清楚楚看見泉姨娘那邊的情形。
只見幾個差婆打扮的人推搡着泉姨娘,正要把她往外掀。
泉姨娘大聲叫罵:“我犯了什麼罪?你們要抓我?是不是萬家讓你們做的?萬老二,你好狠的心啊!——你的兒子都不要了!”
因茂哥兒年歲還小,不能一個人生活,就被差婆一併抱了出來。
“什麼千家萬家的?——我跟你說,有人告你曾經打死奴婢紅翹,如今那紅翹的家人來告你了,你老老實實去縣老爺那裡聽審喊冤去吧。在這裡喊有什麼用,我們都是衙差而已。”一個差婆懶洋洋地拖長聲音道。
泉姨娘一聽“紅翹”這個名字就愣了。這還是她剛做了萬二老爺外室的時候發生的事兒。紅翹是她從戲班子裡帶來的小丫鬟,因一直服侍她很盡心,萬二老爺就將她們兩人都買下來了,安置在外室。
不過有一天,泉姨娘出去逛街買東西,回來的時候,沒見到萬二老爺,心裡有些奇怪。因爲正是萬二老爺跟她情濃之時,每天都要來找她弄那事兒,有時候一天還要好幾次才能盡興。怎麼會今天早早地就走了?
泉姨娘看着紅翹水汪汪的眼睛,略有些蓬亂的頭髮,還有紅彤彤的嘴脣,頓時有了不詳的預感,她衝過去,一把撕開紅翹的衣衫,看見了她胸口的紅痕,立即明白過來,怒喝道:“你偷了二老爺!”
紅翹低着頭,臉紅紅的,不說也不動,一副默認的樣子。
泉姨娘當時大怒,順手就從牆上取下鞭子,沒頭沒腦往紅翹頭上抽去。
紅翹也嘴硬,咬緊牙關不求饒,任憑泉姨娘將她抽的渾身是血。
泉姨娘見用鞭子抽也不能降伏這丫鬟,更加暴怒,將鞭子隨手扔了,用手抱住紅翹的腦袋往牆上撞。
沒撞幾下,就撞得紅翹腦漿迸裂,氣絕身亡。
泉姨娘這才發現自己殺了人,嚇得不行,一個人縮在牆角不敢動彈。
還是萬二老爺折而復返,才發現這別院裡的事兒。
萬二老爺那時候在長安城是盛寵的貴妃娘娘的嫡親哥哥,大名鼎鼎的國舅爺,有什麼擺不平的?很快就叫了幾個下人過來,將那婢女紅翹擡到外面的亂葬崗掩埋了事。
紅翹是簽了賣身契的人,本來不算什麼。但是泉姨娘本身也是有賣身契的人,這就微妙了……
如今聽差婆說是因爲紅翹的事兒,泉姨娘慌忙道:“她是奴婢,我是主子!我打死她,賠些財貨就可以了,你們抓我做什麼?”
“這麼說,你是承認你打死人了?”那差婆臉色一變,厲聲一揮手,“帶走!”
諸素素站在醫館門口,就眼睜睜看着一羣差婆涌進來,將泉姨娘和她院子裡所有下人都帶走了,包括她的兒子。
剛纔還在她的醫館裡包紮了腦袋的小孩子,如今嚇得哭都哭不出來,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孃親。
“素素姐,你看……?”杜恆雪有些不忍。
諸素素嘆口氣,揚聲道:“各位請留步!”
那差婆回頭,見是諸素素,忙行禮問道:“諸郎中有何見教?”
諸素素指了指另一個差婆抱着的茂哥兒,道:“我想向大娘討個情。這孩子今兒早上剛剛傷了頭,在我醫館裡包紮的。這幾天還要換藥,要不,您把他在我這裡放幾天,等他孃的案子審完了,再來領他回去,可好?”
那差婆嘴脣囁嚅幾下,不知道該如何迴應。
她是奉命來抓泉姨娘,但是她也被叮囑過,不要傷了孩子……
看了看茂哥兒額頭上包的白布,似乎還有血跡印出來,那差婆終於點頭道:“也好,那就麻煩諸郎中了。”又問道:“諸郎中,您知道這孩子的爹是誰吧?”
諸素素笑道:“誰能不知道啊?大名鼎鼎的萬家二老爺唄!”
那差婆跟着笑了一回,將孩子送到諸素素手裡。
泉姨娘見狀十分感激,忙對諸素素大聲說了“多謝”,就被推搡着走了。
諸素素抱着孩子轉身回醫館,就沒有看見不遠處一輛馬車裡,露出穆夜來幽深的眼神。
穆夜來託着下頜坐在車裡,默默沉吟:她布了這麼久的局,不會被諸素素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人給破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