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迷神閣。
雖然暫時關了門,但傳遍坊間的消息秋十六娘還是在晌午時知道了,她蹙起精心描繪過的遠山眉,問雲娘子:“這消息可確實?”
“京兆府確實是半夜裡就亂起來的,中門都開了,同時遣了人去宮裡報信,又使了人請醫生……快天亮的時候,太醫院的耿靜齋也趕了進去。”雲娘子小心的說道,“另外藥鋪都接到了京兆府命令,道是有幾味藥材不許隨意出售,若有人想買,須得立刻告訴上去。”
“嗯?”秋十六娘頓時鄭重起來,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沉聲道,“是哪幾味藥?”
“聽坊間說是薰渠、青貝、三七等,自鶯娘死後,京兆府的人一直盯着咱們閣裡,如今雖然不限在平康坊裡活動了,可偏巧遇刺的是孟光儀,何謙說還是不要太關心的好,免得把禍事引到咱們身上來,這三樣還是有人隔着門聽到旁邊那一家出入的人議論時提到的。”雲娘子道。
秋十六娘飛快的思索了下:“這三樣已經足夠了——薰渠產自西域,青貝出劍南,三七更在南詔那邊纔有聚生處,在關中,除了藥鋪,都不是隨意能夠取得的,況且京兆府昨夜就鬧出了動靜,那刺客想出城也難。”
“孟光儀不過一介文臣,就算身邊有佩劍,想也不可能是身手足以潛入京兆府的刺客的對手,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保了命,還反過來陰了對方?”雲娘子皺眉道,“也幸虧那刺客武功高明,若不然怕是咱們又得被推出去做替罪羊!”
秋十六娘眯起眼,淡淡的道:“他是任秋案的主審之官,咱們偏巧在案中,他出事,你以爲咱們還能脫身嗎?”
雲娘子頓時一驚:“十六娘,那怎麼辦?”
“叫錦娃來吧。”秋十六娘吩咐道。
不多時,秋錦娃翩然而至,雖然迷神閣這幾日都關了門,但秋錦娃依舊打扮得明麗曼妙,她頭上梳着迴心髻,自頂心分出的一縷黑髮在額前扭成一個精緻的圓,餘者卻向後梳盤成了柔婉層疊的形狀,斜插了三支碧玉簪,另一邊則是一朵宮制絹花,花萼下拖了一串珍珠,墜到了耳畔。
面上施着淡淡飛霞妝,眉心貼梅鈿,描長眉,點星靨,脣上是杏花嬌,上穿越羅石青底繡飛鶴夏衫,下系杏子黃隱花裙,柔若無骨的手中還拿了一柄象牙骨的摺扇。
“師父尋我?”平康坊裡的女子一般都是認鴇母爲假母,然秋十六娘對秋錦娃有授業之恩,卻是以師生相處,見到了自己精心教導的弟子,秋十六孃的臉色略略回緩:“孟光儀遇刺事你可知道了?”
秋錦娃一驚:“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你雲姨路上沒有告訴你?”秋十六娘也不以爲意,將事情大致說了一遍,道,“本以爲任秋的身份以及鶯娘之死足夠咱們頭疼了,誰想到事情還沒完——孟光儀的官職還在了其次,他的官聲——長安孟郎可不是叫着好聽的!這一回是真的遇見了麻煩了!”
話是這麼說,秋十六娘面色卻依舊冷靜,秋錦娃長眉微蹙,思索了片刻,才道:“弟子有事不明——王司徒雖然是三公之一,位列一品,然而誰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個虛名罷了,論起權勢別說當今的韋相,就是六部的尚書也不及,不過是因着他是皇后之父,加上當初主動讓出了吏部侍郎之位,纔給了他這個榮銜,爲了去今上的疑心,王司徒甚至不惜與我等結交……爲何這回會惹來這樣大的麻煩?”
秋十六娘搖着頭:“錦娃你究竟年少!你以爲咱們這回遭遇這等禍事與算計,是因爲王司徒?”
“若不是爲王司徒,難道是因爲燕小郎君?”秋錦娃對燕九懷的身份有所知,此刻不由低叫了一聲,“可是燕小郎君已經年餘未曾出手了!”
秋十六娘淡淡的道:“我說你年少就在這裡,王司徒是什麼時候纔開始捧你的?你小時候的魁首又是誰捧的?”
“……是玢國公?”秋錦娃偏頭一想,微微一驚,“師父的意思是說,這一回咱們惹上麻煩是有人要對付玢國公?可是從、從羽娘她去世,玢國公不是早就不來閣裡了嗎?”
北里平康坊館閣如雲,迷神閣歷來都是其中的翹楚,秋錦娃之前的一代魁首名叫陳翩羽,與秋錦娃師傳秋十六娘、以一手琵琶絕技及不俗的談吐奪得魁首之位不同,陳翩羽卻是純粹的以色取勝,即使陳翩羽全盛之時秋錦娃年紀尚小,但也依稀記得那張當之無愧的傾國之容——不久之前到過閣中的那位擁有高貴的身份以及宮闈之中嚴格教導出來的雍容氣度,以及正當韶齡的青春,使河北魏博節度使獨子一見鍾情的元秀公主,已經是個明豔照人的美人兒了,但比起陳翩羽,也不過算是略有姿色罷了,足見陳翩羽的美貌。
這位魁首也可以算是迷神閣有史以來最無才華的一位,她不通琴棋書畫也不懂詩詞歌賦,雖然說話時聲音清脆悅耳,偏生不擅歌詠,身段曼妙有致,卻愚笨的怎麼也學不會哪怕是最簡單的一支袖舞……但她那足以震懾世人的美貌彌補了這一切,許多人到閣中來只爲了能夠見她一眼,連在憲宗一朝權傾朝野的杜青棠都不例外,那位杜相當時幾乎隔三岔五就會到閣中來小坐,哪怕當時坊間悄悄的議論永壽公主對杜相甚是垂青也不能阻止。
然而陳翩羽紅顏薄命,憲宗皇帝駕崩前兩年,她就得了急病,死時不到雙十,秋十六娘吩咐人將她葬到了北邙,當時許多人都曾提句紀念,痛悼紅顏早逝。在陳翩羽奪魁後至她死的幾年裡,平康坊裡就只有她一位魁首,哪怕是秋十六孃的琵琶都無法使人從她身上轉開片刻注意,那時候醉綃樓固然出了一對美貌如花又能歌擅舞的雙胞姊妹,依舊被迷神閣壓得黯淡無光——那是迷神閣獨領風騷的幾年,除了陳翩羽,無人敢稱魁首。
秋錦娃自然不會不知道這一段前事,因此她更加想不明白了:“就因爲玢國公當年捧過了羽娘,事情都過去這麼些年了,難道還要遷怒到咱們身上來嗎?”
“你可知道陳翩羽是哪一年被送到迷神閣來的?”秋十六娘平靜的反問。
“這……”秋錦娃低着頭想了想,她那時候年紀尚幼,加上本身容貌並不算頂尖,正一門心思想靠技藝取勝,哪裡會去多注意其他事?
好在秋十六娘也知道這一點,開口解了她的疑惑:“她是明耀二年由前任閣主特特買進來的,在那之前,你可知道她是什麼身份?”
明耀是憲宗皇帝所用的第三個年號,憲宗皇帝在懷宗皇帝駕崩次年改元爲建英,建英六年時,改元永亨,永亨三年改爲明耀,明耀同時也是憲宗皇帝最後一個年號,接着便是豐淳。
“明耀二年?”秋錦娃究竟是秋十六娘耳提面命多年,很快想到了其中玄機,微微變色,“郭家因與西川節度使勾結意圖謀反致連坐宗族,爲其時宰相杜青棠堅持,處族沒、數門姻親皆受牽累……連文華太后也爲此而亡?”
她見秋十六娘只是輕笑,忽然明白了她後一個問題,掩袖驚呼:“西川節度使!劉巡!聽說他的妻子,正是西川望族陳氏之女!”
“可是羽娘去世時尚且不足雙十,那劉巡伏誅時卻已經年過五旬,聞說他與陳氏乃是少年夫妻,這……怎麼會?”秋錦娃露出迷惘之色。
秋十六娘淡然一笑:“你究竟年紀小不懂,劉巡此人,奉詔駐守西川多年,西川那邊雖然不比劍南直接與南詔相連,但境內多山,蠻人也不少,因此局勢頗爲複雜,當初派他前去,也正因爲劉巡之妻乃是西川望族之女的緣故。”
“這與羽娘又有什麼關係?”秋錦娃疑惑的問道。
一般是平康坊裡樂籍女子,秋錦娃若是見着了醉綃樓的柔娘並其他幾家的魁首,那是絕對不會服氣的,惟獨陳翩羽,這女郎的美貌足以叫最瘋狂的人瞬息平靜下來,哪怕秋錦娃見到她時年紀尚小,也清晰的記得那種無論心情好壞,見到陳翩羽的容貌後,立刻就會感到發自內心的恬靜——那是一種叫她連嫉妒都不會生起的容光。
秋十六娘眯了眯眼,輕笑着道:“陳翩羽本是西川陳家嫡系嫡出之女,名正言順的大家閨秀,就算不提這一重身份,以她的美貌,在西川求娶之人多如過江之鯽……可偏巧,劉巡見着了她。”
“陳家居然會同意?”秋錦娃不由咂舌,陳翩羽的美貌,她是見識過的,更不必提她嫡出嫡女的身份,這樣的女郎哪怕是一介歌妓的身份,送到長安來獻給貴人,就是入宮爲寵妃也不奇怪,陳家已經有個女兒做了劉巡的正妻,送給旁支庶出的好顏色庶女過去做妾,也許有可能,將如此有價值的女兒嫁給劉巡爲妾……除非陳家上下都昏了頭——劉巡在西川就算能夠一手遮天,究竟不比河北三鎮彼此守望,能夠脫得了長安的控制。
秋十六娘淡淡道:“連你都看得清楚的買賣,陳家怎麼可能同意?但陳家上下沒昏了頭,劉巡的妻子……那一位陳夫人卻當真是昏了頭!”
“莫非她要替劉巡納了羽娘?”秋錦娃瞪大了眼睛。
卻聽秋十六娘哼了一聲:“什麼?納妾?你當咱們夢唐的女郎,都是漢時班婕妤般的賢淑之人呢?就是班婕妤,還不照樣被趙氏姊妹排擠得無立足之地?若不是王太后庇護,早便沒有好下場了!”她說到賢淑之人四個字時面現譏誚,頓了一頓才道,“陳夫人察覺到劉巡對陳翩羽有不軌之心,其實這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以陳翩羽的容貌,這天下的男人若是不動心,除非是瞎子!論起來,她還是那位陳夫人的嫡親侄女兒,但那位陳夫人下起手來可是一點都不含糊……依我說,這陳氏實在蠢到了極點!”
秋錦娃聽她說得不詳,不由上前拉住了她袖子纏道:“師父與我說一說經過罷,我一直覺得羽娘氣度不俗,原來竟是望族出身!可她最後卻流落到了咱們閣裡,難道她終究還是被劉巡得手了嗎?”
“得手倒沒有。”秋十六娘森然一笑,“說起來劉巡也算是冤枉得很了,他大約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事敗的!”搖了搖頭,秋十六娘卻不想多說,只是問道,“王家這幾日是個什麼樣子?”
“最近宮裡傳出消息,道是帝后和諧,王家自然是高興的。”秋錦娃就勢依在她膝上道,“說起來我這兩回去拜訪司徒,李夫人都是極客氣的,趙郡李氏究竟不凡。”
秋十六娘淡淡的道:“世人所求各不相同,如五姓七望這樣的人家,無論男女,其子弟所求的第一件事多半都是家族的利益,李夫人雖然生了三女卻也有一子,其中一女還做了如今的皇后殿下,哪怕王司徒貪慕你好顏色,替你贖了身,叫你做了他的妾,你出身樂籍也做不得良妾,進了王家也不過是受李夫人管制,她又何必與你計較什麼?”
“那也未必呢,前朝魚玄機可不就是叫其夫的正室趕出去無處容身,纔不得不在咸宜觀出家的?”秋錦娃眨了眨眼,笑嘻嘻的說道,“那位韋夫人雖然不是五姓七望中人,卻是城南韋杜之女啊!”
“怎麼,你想從良?”秋十六娘聽着,似笑非笑,望住了她,秋錦娃聞言,卻輕啐一口,“師父說的什麼話?當初你可是說過,只要我奪到魁首之位,這迷神閣將來可是要交給了我的!”
秋十六娘悠然說道:“你別瞧你與與娘、何謙還有孟大他們這會子都是要聽我的,說到底也不過是個鴇母罷了,遇見了合適的人能替你贖身出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秋錦娃拿袖子掩着嘴笑道:“師父又來了,既然這樣是好的,師父當年做什麼還要接手閣子?那一回陪貴主來的尚儀,身爲女子,都對師父你恭敬有加,可別告訴我當初沒有肯爲師父贖身之人!”
“我又不曾賣給迷神閣,贖哪門子的身?”秋十六娘微哂,“教坊樂籍倒確實有人爲我消除,但也是因我那手琵琶的緣故……我不脫身不過是因爲不甘心,你與我不同,你若要走,我不會攔你。”
“走了纔是傻子呢。”秋錦娃嘁道,“放着北里數一數二的閣子不要,卻去陪個老兒還要瞧人家正室並嫡出諸子女的臉色,一伺他蹬了腿,雖說如今不許拿妾殉葬了,最好的結果也無非是被轉賣出去,我這會兒青春年少的,又得師父你幫襯着得了魁首之稱,何必那樣想不開?”
秋十六娘笑着道:“這話說的,倒彷彿是我趕你一樣。”
秋錦娃嗔道:“趕我我也不走——師父只我一個親傳弟子,還不許我留你身邊盡孝嗎?”
“好啦,知道你孝順,且出去罷,孟尹這件事,我好得好好想一想。”秋十六娘和藹的拍了拍她的頭,秋錦娃這才起了身,笑着道:“我去親手做份羹湯來。”
出了秋十六孃的院子,秋錦娃才驚覺夏衫下一身中衣皆溼,她抿了抿嘴,捏緊了袖緣,向庖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