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白釉下三彩仕女圖蓮形瓷盤上堆着才從井裡提上來的葡萄,顆顆飽滿,色澤紫黑,上邊還凝着一層細密的露珠,東平公主真正生氣時,既不喜歡說話,也不會責罰人,卻愛掐些什麼,譬如說如今這一盤葡萄,一顆一顆被她伸出纖長白皙的食指與拇指,掐作了一灘渾濁的汁液。
寢殿四面垂着鮫綃,冰盆將殿中映得陰陰的,一爐子辟邪香燒得青煙嫋娜,直衝殿頂。除了陰着臉發泄的東平,只得風涼殿的大宮女雲蘿垂手侍立在側,垂着手也低着頭,一聲都不敢吭。
東平將整整一滿盤葡萄皆捏成了渣滓,厭惡的掃了眼盤中紫黑的汁水,對雲蘿擡了擡下巴,若無其事的揀起旁邊的帕子擦着手,雲蘿這才暗鬆了口氣,恭敬的屈了屈膝:“阿家還要嗎?”
“拿個蟠桃來。”東平公主順手將帕子丟到了果盤上,漠然吩咐道。
這就是說她已經不需要再出氣了。
雲蘿抿了抿嘴:“是!”
蟠桃大而紅潤,切成了小快放在銀碟裡呈上去,旁邊擱了銀籤供取用,東平公主慢條斯理的吃了一小半,方擡起頭來和雲蘿說話:“前朝可有什麼新的消息?”
“奴方纔洗桃時聽岫蘿過來說了幾句,道今日上朝時各位閣老起初還要繼續爭論雲州公主並鄭緯之事,但大家與韋相都不曾表態,哦,聽說今日崔尚書也站到了張明珠這一邊,盧侍郎氣得直罵他是‘人中俊傑’……”雲蘿小聲說道。
她這裡說的崔尚書不是崔風物之父,卻是崔南薰的伯父博陵崔溫儀,也是崔太妃的弟弟,如今做着禮部尚書,崔溫儀與其姊崔太妃性情彷彿,都是沉毅果敢之輩,東平公主忍不住問道:“那麼崔溫儀就沒有說什麼?”
“崔尚書聽說回了一句什麼不足爲謀,盧侍郎勃然大怒,大家出面才圓了場。”雲蘿說到這裡,悄悄瞥了眼東平,“後宮倒有件事兒傳了出來……”
“是什麼事?”東平頓時警覺起來。
卻聽雲蘿小聲道:“聽說大家已經讓皇后殿下擬旨——要讓鄭家郎君尚雲州公主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東平挑了挑眉,眼中流露出一絲惱意,嘴上卻只淡淡的道,“宮裡宮外的人又不是不長眼睛,從嘉善皇姑回來病倒康復後,雲州三番兩次的出宮,是爲了誰來着?不過是礙着皇家的顏面都不說破而已,何況那鄭緯本就在駙馬之選中,雲州與他既然情投意合,五哥自然會成全。”
“可雲州公主排行不但在阿家之下,就連元秀公主也還要比她長一歲,如今阿家的駙馬還沒定呢,她卻……”雲蘿咬了咬脣,有些不平道,她這麼一說,東平纔好轉的臉色又陰沉了起來,手裡捏着銀籤微微一用力,頓時將碟子裡的一塊桃肉戳了個稀爛。
她方纔發火還正爲了這事!
皇后王子節自從與豐淳重歸於好開始,對六宮的控制也越發凌厲起來,原本早年因趙氏生有二子又盛寵,是以宮中許多人都主動的親近趙氏,加上新人進宮後,豐淳對韋華妃並裴才人的寵愛,宮中自然不乏那起子見風使舵的人,如今統統都被皇后挑了出來,罰得罰趕的趕,上上下下居然煥然一新,連往日最不甘心最囂張的趙氏都乖巧了許多。
對於東平公主等小姑,王氏倒沒有虧待,只是近日多次召她到蓬萊殿,目的無非是催促她早早將駙馬人選定了下來,憑心而論,王氏這樣做法倒也不過分,畢竟選駙馬是從憲宗皇帝的孝期之後就開始的,到如今已經頗有一段時間,只是每每東平公主提到了好一點的人選,王氏總是含着笑隨口介紹幾句此人情形——也不知道是東平公主多心,還是王氏的確別有用心,總而言之,王氏越關心此事,東平公主越是遲遲難決。
結果昨兒王氏就派了杏娘過來了,杏娘笑吟吟的給東平請了安,先說了來意,乃是奉了王氏之命送了一筐李子來,李子煞是好看,紅紅綠綠,卻未曾全熟,東平見了,不免說了一句:“還沒熟怎麼就摘了下來?”
“阿家不知。”杏娘笑眯眯的說道,“御苑那邊採摘果子向來都是半生半熟就下手的,如此送到了宮裡也就差不多了,這一回的李子卻是故意提前了些時候摘取,是因爲若一旦熟了不及時吃掉便要壞掉,如今卻還可以擱在殿裡看幾天。”
東平本就容易多心,聽了王氏身邊最得力的大宮女這麼一番話,哪裡還會不明白她的意思?這番話分明就是王氏所言,是在責備自己太過挑剔以至於耽誤下來——七月裡,就是元秀公主的生辰,尚宮局爲了笄禮已經忙得不可開交,看這樣子,對於元秀的駙馬豐淳早有準備,或者笄禮上就會有專門的賜婚旨意下來,也難怪元秀不急——記着駙馬人選的單子在自己這裡,可元秀從第一回在蓬萊殿上時掃過一眼,之後連問都不曾問過,想想也是,同父異母的兄長與一母所出又怎麼能夠比?
現放着齊王與昌陽公主、瓊王和嘉城公主的例子——嘉城公主是鐵了心要出家的,且不去多說,因着宜安到嘉城這中間的幾位公主都夭折,何況鄭斂與尉遲樸和雖然都不差,究竟比不上崔風物名滿長安,以豐淳的秉性,是斷然不容昌陽公主壓過了元秀的,也不知道他爲元秀挑了誰?
那人可在豐淳與王氏給自己的名單上?定然是在的,若是不在,私愛元秀之意未免太過明顯,這雖然是衆人心照不宣之事,但豐淳在這種小事上必然是不會留下把柄的。有了這麼一層顧慮,自己可還怎麼下手?
雖然有崔風物在這裡對比,豐淳中意的九駙馬想來是在出色的郎君內,但誰又曉得那些此刻默默無名的少年日後光景如何呢?再說在豐淳一朝,無論是誰若能尚了元秀,那前程是怎麼都差不了的……
而正如雲蘿所言,雲州年紀小於她和元秀,雖然因着西市之事,私會鄭緯之事被揭發,此人本就是駙馬人選之一,雲州心裡又戀慕着他,宮裡多半會順勢降旨,不過東平知道,這道賜婚的旨意暫時是不會下來的,無論如今朝中爲了鄭緯光天化日之下毆打一個胡人如何爭論,豐淳的處罰已下,他是帝王,金口玉言,才訓斥過了鄭家父子,豈有立刻就加恩的道理?這樣皇家公主也未免臉上無光。
但宮裡這會卻傳出了賜婚旨意就要下來的消息,顯然是故意的。
這是皇后,或者說豐淳,在爲元秀準備,若東平繼續拖延下去,有云州公主越過了姊姊定下駙馬的例子在前,那世人也議論不到元秀身上去……這麼說,她可不能再拖了,否則一道聖旨下來,隨便把她指給一個家世尚可的人,魏才人已去,就是還在,憲宗皇帝沒了,她又沒有旁的兄弟姊妹,如今崔楊兩位太妃在,也不見得在豐淳面前說得上話,又能如何?
說是公主,父皇去後,還不是件件得聽皇兄安置,只要豐淳不明擺着對她不好,她又能說什麼?便是羣臣也不會覺得她有什麼委屈的。當初選駙馬時鬧得長安人盡皆知,如今拖延至今,幾次傳宮外衆家子入宮來看,都是東平一人,如此宮內宮外怕是早就傳遍了她的挑剔,以及豐淳的縱容……
雲蘿正替東平公主不平,這會見東平怔怔的出神又驚慌起來,跪下請罪道:“是奴多嘴了。”
“去蓬萊殿。”東平公主思索良久,暗暗咬了咬牙,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