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曠雖然膝下子嗣衆多,單是女兒便有七個,外孫就更多了,但所有的外孫裡面賀夷簡顯然是他最重視的一個,河北三鎮自來進退一致方有今日,賀夷簡作爲魏博節度使賀之方獨子,賀之方壓根就沒有挑選的餘地,在賀夷簡身上流淌着一半的高家的血脈,高曠如何能夠不對他另眼看待?
也因此,賀夷簡與這個外公感情一向頗好——他沒有祖父與叔父,祖父已故,伯父叔父卻都被他的父親殺了,有高氏在,與高家倒也算親近。
高曠是賀之方的岳父,他到魏州來,雖然未曾公開,但既然住在節度使府邸裡面,歷來都是東南角上專門爲他留的鬆院,院中一進去兩株古鬆蒼勁,內外站着來自成德的侍者與護衛,這些人都認得他,見他進來紛紛行禮。
賀夷簡沒有理會,他步伐迅速,穿庭入廊,進門過堂,便見堂上簇擁着一羣女眷,爲首的一個正是賀二娘子。
看到賀夷簡滿身風塵的走了進來,堂上衆人都是一驚,賀二娘子忙一指內室:“六弟,外公他正念着你!”
“我知道了。”賀夷簡點一點頭,也不及與衆位阿姐招呼,便快步走了進去。
內室裡珠簾半卷,烏檀木刻仙人戲海分浪的寬榻上,高曠臉色蒼白,一身軟袍,正靠在了兩個隱囊上,高氏親手捧了湯水在旁,賀之方坐在了不遠處,亦是眉頭緊皺,在高氏身旁不遠處,正跪在了榻邊捧着痰盂的卻是高曠嫡長孫高離,卻是連個使女都沒有留下,聽得珠簾亂響,屋中人紛紛轉過了頭,看到是賀夷簡,衆人都鬆了口氣,高曠尤其大喜,原本黯淡的目光似都亮了起來,低聲道:“六郎回來了?”
“外公?”賀夷簡皺起眉,他匆匆行了禮,賀之方在旁冷聲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講究這些?你可知道你外公這幾日唸了你幾回?還不快上前與外公請罪!混帳東西,叫你出去歷練,你倒是……”
高氏見他開口就沒好話,頓時瞪了他一眼,賀之方並不怕高氏,但當着高曠的面到底要收斂些,這才悻悻住了聲。
“六郎出去可不是事出有因?如今都爲我這一身風塵的回了來,你怎還要怪他?”高曠對孫輩一向就要寬容些,賀夷簡是外孫,又是他最看重的外孫,只要不是大事,他就更好說話了。
賀夷簡對賀之方的斥責並不放在心上,只是簡單的請了聲罪,依舊向榻邊走去,這時候高氏與高離忙起身讓開,他順手接過了高氏手裡的藥,先小心喂着高曠喝了,高氏在旁不免拿帕子擦着眼睛含悲帶喜的道:“父親究竟是偏心六郎,方纔女兒左勸右勸,硬是說自己身子好了無須吃藥,可這會六郎才接了碗,就什麼都不爲難了。”
高曠嚥了一口藥汁液,他看起來十分虛弱,但還是嘴硬的回道:“方纔不想吃,這會想吃了。”
“打小祖父就疼六郎,孫兒早先可沒少嫉妒。”高離見高曠這會見到了賀夷簡,連精神都好了許多,便暫時將痰盂捧到了旁邊,湊趣道,“方纔還容孫兒跪在旁邊伺候呢,六郎一回來,孫兒也得靠邊去了。”
賀夷簡口齒一向伶俐,他見高曠精神雖然好着,但臉色明顯慘白,耐心吹涼了一勺藥喂着,笑道:“打小大表哥也不是不疼我,如何這會卻嫉妒起來了?分明就是怨我回來得太慢,這是大表哥心疼外公,故意這麼說着敲打我了。”
高曠再怎麼疼愛賀夷簡,但到底高離纔是高家的嫡長孫,何況高離比賀夷簡的長姐賀二娘子還要長些,賀夷簡出生時,他都快成年了,再者賀夷簡養在魏州,他在成德,除了年節原本平時也不常見,要說嫉妒還真只是隨口而言,此刻聽賀夷簡把話擋回去,也笑道:“怨不得祖父疼愛六郎,我本是調侃他的,結果他一開口,倒變成了咱們都是心疼祖父了。”
“外公素來老當益壯,如何會忽然病倒?”賀夷簡方纔回了他一句,這會卻不再接口,而是問起了高曠的病情,高氏聽了面上先是閃過一絲尷尬,方道:“是……”
“人年紀大了,終究不比你們少年郎。”榻上高曠忽然推開了賀夷簡遞上的藥汁,低聲道,“夜裡冰盆多放了一個,一晚上下來竟就受不住。”他這就是解釋自己生病的緣故了。
賀夷簡性.子驕傲卻不鹵莽,一見高氏與高曠這模樣也知道其中另有內情,只是如今房裡連個侍奉的使女也沒有,除了賀之方外都是高曠的晚輩,賀之方又是高曠的女婿,難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
他心思轉了一轉,暫時也不追問,只是笑着繼續服侍高曠喝了藥,又問了幾句高曠的身體,高曠都說已經無妨,一直未出聲的賀之方忽然道:“岳丈固然大度,但……”
“我既然已經說了無妨那便無妨!”高曠在河北三鎮的三位節度使裡面,爲人是最和藹的一個——至少面上看着如此,尤其對晚輩時,但如今駁斥賀之方時竟帶了一絲怒氣,賀之方頓時噤了聲,高離在旁趕緊道:“請祖父息怒!”
賀之方沉吟道:“岳丈到底上了年紀,還請在此處多加休養,容小婿親自服侍,待病體完全康復,再回成德!”
“只是成德那邊……”高曠這回倒沒有直接駁回去,但面上到底有些不放心。
高氏適時接口道:“父親,想來成德有大哥在,是不妨事的,另外離郎在這裡,不妨叫他辛苦些,往來探問,大哥斷不了的事情再請示父親。”
聽到姑母這麼說,高離雖然竭力掩飾,面上到底露出了分明的喜色,高曠這回過來見賀之方與高氏,雖然之前也透露出了成德將來交給誰的口風,但畢竟只是心照不宣,如今高氏這番話算是半公開的確認了高曠的選擇。
況且,高曠這會病在魏州,正如賀之方所言,他年紀大了,如今臥病在牀,魏州到成德到底有段路程,如今又是暑熱的時候,高曠執掌成德多年,膝下子嗣都已成年,他離開成德一段時間並不要緊,否則也不至於悄然趕到魏州來了。
而高氏親口點了高家大郎,又提出讓高離來擔任成德與魏州之間的信使,這不但是確定了高離之父的地位,也等於是提高了高離的地位,同時也有給高離父子一個機會收服高曠其他子女,畢竟這會高曠還在,若是高離父子有什麼行差踏錯的地方,他還能夠出面解決——賀夷簡不動聲色的將空了的藥碗放到一旁的案上,他現在確定高曠確實病了,但也沒病倒像送往淄青的信箋裡說的那麼嚴重,需要他星夜趕回來看最後一眼似的——這麼說自己還是被坑了一把?
賀夷簡併沒有覺得沮喪,他在長安時,剛剛得到楚殷武會回淄青參加楚殷興的壽宴時就知道,在這次壽宴結束後,賀之方哪怕是讓夏侯浮白綁也會把他綁回長安,算一算時間,半年之期已經就要滿了。
實際上賀之方不這麼做,賀夷簡也打算回魏州一趟,說服自己的父親,想要尚主,沒有賀之方的支持,他知道如今憑他還做不到。長安之所以對他投鼠忌器,無非是因爲他是賀之方的獨生愛子,是河北三鎮之一魏博鎮的未來繼承人。
賀夷簡性情驕傲,但並不愚蠢,他是獨子的身份,是一個優勢,也是一個劣勢,前者在於長安衆多名門望族子弟在面對他時也不免退讓幾分,畢竟無論是五姓七望還是城南韋杜,再怎麼子嗣單薄,最多是某房,而賀家卻因爲當初賀之方爭位,殺得只剩了這麼一支,況且關隴豪門因高宗年間以及後來武周篡唐時的打壓,手中已經完全沒了軍權,不像魏博,以五州之地,歷來養着一羣驕兵悍將,這個優勢還在於當賀夷簡與賀之方衝突時,賀夷簡基本是穩贏,從小到大,賀之方從不敢違逆了他的意思——而劣勢則在於,賀之方面對他步步退讓的緣故是指望着他掌控魏博,延續賀氏,綿延子嗣……在沒有親生兄弟的情況下,年未弱冠,從已經逾越六旬年紀的老父手裡接過五州,上面還有一個長自己十餘歲的義兄,下面賀之方麾下大批資歷比他年紀還長的舊部——不借助近在咫尺的姻親扶助,他又怎麼做到賀之方希望的這些?
賀之方並非認定了李十七娘,李十七娘到底是李衡的女兒,就算是賀之方的女兒,賀二娘子這個嫡長女與賀夷簡這個唯一的郎君孰輕孰重,對賀之方來說這種問題壓根就不用問。如果賀夷簡能夠證明自己有能力在不借助姻親的情況下牢牢的控制魏博鎮,賀之方絕對不會阻撓自己的兒子尚主——雖然夢唐的帝女歷來驕橫,但到了魏博,離長安那麼遠,沒了皇室的庇護,想來賀夷簡的性情也吃不了什麼虧。
不過高曠雖然是賀之方的岳丈,但他不像賀之方一樣早年爲子嗣擔憂,所以身子一向不錯,如今連他都要爲自己的繼承者操心了,也難怪賀之方不肯同意解除與李十七娘之間的婚約……賀夷簡一臉乖巧的替高曠捶着腿,心念急轉,卻聽高氏說完了那番話,微笑着看向了高離道:“好孩子,如今天正熱着,知道兩地來回跑叫你辛苦,只是你看如今你祖父這樣子就回成德去,叫我們怎麼放心?說起來也是我們的不是,好好兒的請了父親來小住,沒想到卻不當心的讓父親着了涼,成德那邊的事情,我一個出嫁的女郎自是不好過問的,大哥處置不了的事,胡亂使個人傳話,究竟不放心,說不得還是得要委屈離郎你了。”
高氏說的情真意切,但高離又怎麼會拒絕?如今高曠已經定了他的父親爲繼承者,他若依舊跟在了祖父身邊伺候,時間久了難免被其他兄弟佔去了父親的關心,畢竟高離同母的弟弟就有四個,說起來他的母親最疼愛的到底是小兒子!但如今高曠病在了魏州,他這個長孫別說人在這裡,就是人不在,也少不得被父親打發過來伺候!
如今高氏倒是替他解決了這個難題,兩地來回跑說是辛苦,但河北三鎮之間的官道歷來修的不錯,畢竟再遠也就河北一地,這兩鎮一邊是他自己家族一邊是他的親姑丈執掌,再加上在這種情況下來回傳遞消息,無疑能夠使他知道更多消息——也因爲高曠長子不能做主的事情要稟告到高曠這裡來,高離的身份更加重要。
高離由衷的感謝高氏這個姑母,因着高氏的緣故,他原本對賀二娘子的一些看法也不知不覺消除了,心中暗道雖然賀二娘子答允了可以再買侍妾生子,但還是緩個三五月再說——就當是給姑母面子。
高氏說的這些話,高曠微微頷首,算是都認了,見狀高離更是大喜過望,高曠見了賀夷簡後冒出的精神經了這麼一會也差不多了,他疲憊的合上眼叮囑賀夷簡:“你離家也頗有段時間,如今爲着我的緣故趕了回來,藥也餵了,人也看了,我並沒有什麼要緊,你父母定然想你想得緊,且下去說一說話罷,不要惹你父母生氣。”
“外公說的是,我瞧外公這會也是乏了,還請外公暫且休憩,到了晚上我再來伺候。”賀夷簡微微點頭,停下了手,高離忙接口道:“祖父這裡我來守着便是。”
“你一個郎君究竟有不周到的地方,我也留下來。”高氏抿嘴笑了一笑,賀之方到此刻才第二次對自己兒子說話,沉着臉道:“你跟我到書房來!”
這是要一起清算半年來的帳目了,想到在成德時聽到的消息,聽說最急的時候這座節度使府邸裡一天飛出了一大羣信鴿,高離暗暗對賀夷簡送去了同情一瞥,不過也只是同情,他的親姑姑是賀夷簡的母親,還不清楚賀夷簡做了再大錯事,賀之方就是動家法也要慎重思慮惟恐打壞打痛了。
果然賀夷簡聽了,只是施施然的應了一聲,又哄了高曠幾句,便若無其事的跟了出去,賀之方那陰沉的臉色他壓根就沒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