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此心早決

四折丈高嵌雲母屏風被完全打開,屏風上懸掛的卻不是常見的牡丹富貴或麗人遊春之類的圖,而是一張極爲詳細的夢唐疆域圖。

雖然是白晝,但夢唐斗拱深遠的內室裡依舊有着揮之不去的昏暗,故此旁邊另外點了數盞燈火,將夢唐疆域照的纖毫畢現。

杜青棠着大袖圓領玄衫,施施然負手站在了圖前,卻不是面向此圖,而是看着堂下,悠然說道:“這幅夢唐疆域圖,從我五六歲時頭一次見到,一直到現在,我看過不知道多少次,已經多到了就是瞎了眼,給我一根樹枝,也能夠在沙地上將它完全描繪出來!只不過,我卻一點也不想這麼做。”

堂下站着杜拂日,青衫廣袖,碧玉頂簪,冠玉般的面頰上此刻卻是毫無表情,聽了杜青棠的話,他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淡然道:“太宗皇帝時滅東.突.厥,收漠南,吞薛延陀,定漠北,設安北都護府與單于都護府,南及羅伏、北納玄闕,西至安息,東臨哥勿,分天下十五道三百六十州,長安居中,垂拱四方,俯瞰萬國來朝,何等遼闊?如今北患回紇,西憂吐蕃,東蟄契丹,南有南詔,但凡漢家兒郎,又豈願意就此圖而爲?”

“你可知道我五六歲時頭一次看到此圖是在什麼地方?”杜青棠忽然問道。

杜拂日這回卻搖了搖頭:“不知!”

“是在你父親的房中。”杜青棠悠悠的道,“這幅圖,就是他親手所繪!”

杜拂日皺起眉:“大人似乎就比叔父長一歲?”

“不錯!”杜青棠點了點頭,神色悠悠,“那時候你父親剛從你的祖父聘來爲我們啓蒙的先生那裡聽到了一段沙洲張議潮之事,心血澎湃,不能自已,因此出了學堂,就悄悄去了你祖父書房裡偷出一副疆域圖,因怕你祖父發現,就自己臨摹了一幅藏在房中,卻不想我去他房裡時翻了出來。”

“你父親束髮時入國子監讀書,與憲宗皇帝親善,我也因此與先帝親近,當時懷宗皇帝在位,沉迷丹術,寵信方士,朝政委於宦者王太清之手,王太清生性殘暴狡詐,戕害朝臣、肆意假旨之事可謂是家常便飯,原本懷宗皇帝欲立長子英王爲太子,英王比憲宗皇帝長了十餘歲,謙遜聰慧、禮賢下士,乃是朝臣一直贊同的儲君之選,誰知王太清畏懼英王之年長且有慧,假借懷宗之名,送了一盒肉羹去給英王,英王食之暴死,王太清卻詭言英王乃是暴病之故,自英王起,懷宗皇帝出色子嗣幾無脫逃者,包括英王次子,廣陵王也在數年後,因在宴上被懷宗稱讚了幾句,沒出幾天就暴病而亡。”

杜青棠悠然說道,“如此一直到了懷宗皇帝膝下可以爲儲的人裡只剩了憲宗皇帝與魯王時,懷宗皇帝年事已高,且因長年服食丹藥,步伐空虛、肌體乏力,羣臣再次請立儲君,當時魯王尚且年幼,懷宗皇帝因此立了年長的憲宗皇帝——當時憲宗皇帝並不出色,自幼功課平淡,騎射也都乏善可陳,而且生母出身寒門,又早已失寵、鬱憤而死,饒是如此,憲宗皇帝在東宮依舊謹言慎行,茶水飲食,都要貼身宮人嚥下半晌無恙,方敢入口。”

杜拂日平靜的聽着。

卻聽杜青棠話鋒一轉,繼續說起了杜丹棘:“當時長安最負盛名的少年郎,莫過於你父親與趙郡李家的李二郎李瑰!時人戲謔說開元有李杜,今亦有李杜,約是盛世復興焉?後來憲宗皇帝繼位,雖然未能復榮耀如開國之時,但前朝好歹也算中興之朝,倒也算是一語成讖。”

“你父親與李瑰差不多時候進入國子監讀書,當時太子亦年少,時常往國子監中來,與年輕學子嬉戲。”杜青棠說的輕描淡寫,但杜拂日卻明白,憲宗皇帝當時雖然年少,但生長宮闈,自己的兄弟侄子又不知道有多少死在了王太清之手,連帶憲宗皇帝自己都如履薄冰,他到國子監,又怎會專門爲了嬉戲?多半是因爲前朝諸臣王太清看得太緊,憲宗皇帝這才轉而從國子監入手,畢竟能夠進國子監的,除了書讀得好外,多半也是名門之後,與前朝同樣有着千絲萬縷的機會,何況彼此年紀彷彿,還可以藉着嬉戲爲掩護,不容易引起王太清的疑忌。

果然杜青棠補充了一句:“憲宗皇帝喜蹴鞠,你父親亦擅長此道,李瑰卻因爲自小體弱,所以不曾參與,也因此當時的李杜之中,李瑰與憲宗皇帝並不算親近,你父親倒與先帝同進同出,很是交好。”

“因着這個緣故,你父親得以進入弘文館中,得以閱覽宮中收藏的坤輿圖,回到家中後便憑着記憶將其繪出,足足繪了三月有餘。”

弘文館屬門下省,藏有經籍圖書二十餘萬卷,乃是本朝藏書最豐富的地方,也是東宮讀書處,所謂“皇族中緦麻以上親,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親,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身食實封者,京官職事從三品中書黃門侍郎之子爲之”,杜拂日的祖父官運不亨,因此杜丹棘與杜青棠起初都是在國子監中就讀,一直到杜丹棘與時爲太子的憲宗皇帝相熟後,才由憲宗皇帝出面,向懷宗皇帝請求,將杜家兄弟一起帶到了弘文館中入學。

這一點杜拂日卻是聽說過的,但杜丹棘將在弘文館裡看到的坤輿圖回來後憑藉記憶繪出之事他卻不知道,他不由再次打量起屏風上的坤圖,素絹雪白,上面夢唐及周邊各國以不同顏色表露出來,其中夢唐屬黃,回紇屬青,吐蕃屬赤,契丹屬黑,南詔屬白,正合五色。

杜丹棘少年時以才名動長安,杜拂日雖然未曾見過自己的父親,卻也聽說他才華橫溢,其中工書法、擅丹青、通六藝、精於琴,更是自小便聽熟了的,饒是如此,杜丹棘也畫了三個月,可見此圖之精細,也難怪只有弘文館裡纔有收藏。

“我與你父親像你這麼大時,有一次憲宗皇帝悄悄到杜家做客,蹴鞠後將下人趕走私下相談時,你父親多飲了幾杯,一時興起,將這幅絹圖取到憲宗皇帝面前,對他說,自己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重見萬國衣冠拜含元。”杜青棠在絹圖前走了幾步,慢條斯理道,“那時候,含元殿已經久未開啓。”

說罷,他低下頭去彷彿在思索着什麼,燭火搖曳,杜青棠的臉龐卻藏在了陰影裡。

杜拂日注目絹圖,緩緩道:“這亦是我的想法。”

“那時候憲宗皇帝還未登基。”像是根本沒聽到這句話,杜青棠淡然道,“後來懷宗皇帝去世,憲宗皇帝順理成章的繼位,只是聽政之權與禁軍皆還在王太清手中,世人後來、一直到如今,都說是因爲我出謀劃策,才使得憲宗皇帝聯合曲平之,誅王太清,又以邱逢祥,除曲平之,方開前朝中興之局——”

“卻不知道,若當真如此,當年食下宮中賜餅而死的,就不是我的兄長、你之生父,而是我了。”杜青棠一字字道,目光如電,注視着堂下驟然變色的杜拂日,“爲廟堂謀者稍有不慎便已是身死名墮、禍及家人之局,爲天下謀更是不敗則已、一敗塗地!至於當初我與兄長選擇的爲黎民謀……想我杜氏五房在你祖父尚且在世時,也是人丁興旺,那時候除了我與兄長乃是你祖母嫡出二子外,尚有四位庶出之弟、並三位姊妹,如今五房卻只餘你我二人,就是你兩個堂姐,我亦不敢將她們嫁在長安,藉着三郎在外爲官,寧可低嫁,也要讓她們遠離此處!如今我已衰老,杜氏五房只餘你一人,你可想好了?”

杜拂日拂袖轉身向堂外走去,深青色廣袖翩然之間,但聞他語氣清淡:“此心——早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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