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綠聽得心驚:“邱逢祥如今已經逼得五郎做了太上皇,聽說連詔告天下的明旨都發了,玉璽這會也是在他手裡,難道他還不滿足嗎?”
“五郎正當壯年,又素有勤政之名,自登基以來也就做錯了這麼一件事情叫他們抓住了把柄。”霍蔚在朝局上面的把握自非采綠能比,他冷冷的道,“若是如今皇室裡面有先前憲宗皇帝那樣的英主倒也罷了,不過邱逢祥與杜青棠既然行宮變之事,若皇室當真有那等英主,怕也活不了多久!如今宗室裡面諸位大王,就算是憲宗皇帝一度十分喜歡的瓊王殿下,究竟也未必能夠比五郎更出色,況且五郎乃是憲宗皇帝嫡出之子不說,還是憲宗皇帝親自教導出來的儲君,可以說如今再也沒有比五郎更正統之人!從嫡而言,再沒人能越過了五郎去,若是論賢……嘿!咱們在宮裡伺候也這些年了,諸王有幾分能耐,咱們難道心裡還沒數嗎?如此嫡、賢皆無法壓制五郎,你說邱逢祥與杜青棠既然已經商議出了新帝的人選,他們又憑什麼再叫五郎活下去?”
采綠喃喃道:“可是公公,這樣大的事,那杜家郎君會幫阿家麼?”
“我方纔已經說過了,若是杜青棠與邱逢祥就要殺五郎,便是杜十二攔阻也是攔阻不了的,但如今新君人選才定,爲着關中安定,五郎怕是還能再活些時候。”霍蔚嘆了口氣,“可阿家若是不讓人以爲她與杜十二十分親密,使那起子打着落井下石以求進身之階的小人有所忌憚啊,恐怕邱、杜暫無殺意,五郎卻也不安全了呢!”
“可這會杜十二在阿家寢殿裡,年少的郎君與女郎單獨相處一室,雖然只有咱們知道,但這事……”采綠究竟更心疼些元秀,霍蔚漠然道:“我觀杜家這位十二郎雖然城府深沉,對阿家卻也是有心的,若不然,上次阿家與他攜手進殿時,藉機掐傷他手甚重,他非但未曾發作,昨兒使你去相請,今日旋即便來——以如今的局勢,他本不必如此殷勤,只須稍露口風,哪裡有阿家說不的餘地?他既然甘心忍受這些,自然是對阿家有意,所以你不必擔心我等不在寢殿外伺候,他會趁機對阿家做什麼!”
采綠不免道:“那做什麼還要到這裡來說話?”
“你伺候阿家左右難道不知這杜家十二郎天生箭技天賦驚人,耳力奇好!”霍蔚皺起眉,“若不然方纔我與你去寢殿,一路上的話你以爲我是說給誰聽的?”
采綠吃了一驚:“那時候杜家郎君分明已經告辭出了殿——”
“隔着宮牆,四周又沒有旁的嘈雜聲,他若是聽不見,我又何必拉你到了這離寢殿最遠的地方纔敢開口?”霍蔚叮囑,“以後只要這杜十二進了宮,你說話都要仔細些!”
采綠肅然道:“多謝公公指點!”
見霍蔚點了點頭,她這才小聲道:“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
“阿家那兒既然點了安息香,杜十二也不會做什麼,你且去看一看霜娘再去寢殿伺候不遲。”霍蔚面色沉重道,“珠鏡殿也只有文華太后留下來的老人能夠信一信了,錦字輩的都未必是全可靠的,那些小宮女更不必說……這郭家的霜娘與雪娘,雖然不是宮女,卻是文華太后昔年陪嫁,郭家的家生子,想來也是與你一般可以信任的人,那霜娘膽大心細又麻利,如今正是需要上下一心的時候,待她好了,咱們仔細留意殿中之人,或許可以將邱逢祥的釘子除了去也未可知!”
采綠忙應了,愧疚道:“霜娘原本可以好得更快些,卻是我耽誤了她。”
“畢竟是宮外之人,也正好看一看她的心胸是不是能夠爲阿家做事的。”霍蔚進宮多年,在深宮裡面早就看慣了種種委屈,如今郭霜又沒有性命之憂,他還真沒放在心上,只是長嘆了聲,“綠娘,你要知道,雖然咱們伺候的是阿家,但五郎纔是文華太后的正經骨血!”
采綠默了一默,才低聲道:“公公說的我記下了。”
霍蔚自顧自的說道:“我曉得當初太后將你撥到了阿家身邊伺候的時候,你進宮纔不過年餘,說起來對阿家的感情卻是更親近一些,然我卻是在太后身邊多年的,最清楚太后的心意——我也不是說一定要舍了阿家,但你要知道,五郎那邊不僅僅是五郎,還有韓王等三王……阿家將來便是有了子嗣,到底也不是皇家的人了,蓬萊殿上便是不算皇后殿下如今腹中之子,卻是足足四條命,皆是文華太后的嫡親血脈,咱們珠鏡殿卻只得阿家一人……”他說到此處見采綠只是咬脣不語,心裡嘆了口氣,到底揮了揮手,疲憊道,“算啦,如今這局勢,明日如何都未必可知,你究竟伺候了阿家這些年,乍然聽見了轉不過彎來也是情有可原之事,你且不要告訴阿家,先去探望霜娘罷。”
“是!”采綠心頭沉甸甸的,勉強應了他的話,這才拖着腳步向郭霜的廂房走去。
路過庖下的時候,卻已經聞到了明顯的藥味,采綠停下來腳步向裡一看,卻見庖廚單獨隔出的小院子裡的外竈上面正煨了一隻瓦罐,郭雪拿了把蒲扇背在了身後,正踮着腳小心揭了蓋子向裡看。
采綠不由自主走了進去,替她拿了蓋子,先說了一聲仔細燙了手,發覺那蓋子只是溫熱,這才問道:“這是紫娘拿回來的藥?”
郭雪擡頭看到是她,笑着叫了一聲綠姑姑,跟着點頭道:“紫姑姑方纔回來拿了半個月的藥,耿太醫說阿姐身子好,大約吃上兩三天就可以退熱,另外十一二天卻是溫補的,姑姑不必擔心。”看來她也知道了郭霜病情加重的緣故,但對采綠倒是沒什麼怨懟之意,采綠見她這樣反而當真愧疚了起來,接過她手裡的蒲扇慢慢扇着竈火,訕訕道:“卻是我害她要多躺了。”
“阿姐說綠姑姑這是疼她呢,如今這樣躺着阿家也不叫阿姐做事,就是橙姑姑這裡也是變着法兒做小食的供着她,倒彷彿是宮外那些富家女郎一樣了。”郭雪一向嘴甜,這會子姐姐又得了藥,更是伶俐懂事,口口聲聲的說着,“再者阿姐身子好,耿太醫都說了無事,說起來綠姑姑替阿姐擦拭那兩回何嘗不是累得滿身大汗,回頭又要沐浴又要更衣——阿姐倒是愧疚叫綠姑姑平白忙了!”
采綠這幾個採字輩的大宮女對這玉雪可愛又嘴甜伶俐的小郭氏本就很是喜歡,如今聽了更覺入耳,抿嘴笑道:“你們姐妹一般都是大度的,我只當這一回我做事鹵莽,就是你阿姐不怨我,你心疼姐姐怕也要嘟一嘟嘴了,沒成想你們兩個都這般的體貼,我卻是連賠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綠姑姑這話說的。”郭雪擡起頭來朝她甜甜的笑了,嗔道,“姑姑一直都是幫着我與阿姐的,如何說出賠罪這樣的話來了?”
正說着,院門處卻又走了人進來,一眼瞥見了采綠,便叫道:“綠娘你在這兒?這卻是正好了。”
“橙娘你方纔竟不在這裡嗎?我倒是以爲你是在廚下呢。”采綠聞言轉過身來,順手指了一指旁邊的竈間,採橙身穿靛底牙色掐邊夏衫,繫着秋香底兒暗繡芙蓉花羅裙,腰間紮了絳色絲絛,梳着盤桓髻,她因爲每日裡都要親自下廚替元秀置辦菜餚點心,所以素來打扮利落,這會也不例外,夏衫本是窄袖,又捲到了肘上拿一雙銀跳脫給挽了,盤桓髻上面只插了兩支交叉的圓簪,簪頭嵌了一顆珍珠,耳下墜子的款式也是簡潔的,手裡託了一方烏漆盤,盤上放着一隻玉瓷碗,碗中似剩有殘羹。
採橙一面走了過來,一面已經飛快的說道:“今兒因杜家那位郎君過來,我只當阿家怕是要留飯,便早早預備好了,卻不想阿家忽然乏了我便沒用上,倒是霜娘那邊,她這幾日啊旁的都吃不下,單能喝些兒稀粥,方纔耿太醫過來,說是寒熱的緣故,我想既然如此,雖是夏日,倒是可以在粥里加些紅棗,便做了一份棗粥叫人拿過去。原本是自己要去寢殿裡尋你問一問阿家幾時醒來,想用些什麼的,卻不料寢殿關着,你卻不曉得去了什麼地方,我怕驚擾了阿家休憩,就轉了回來,路過霜孃的廂房時,進去看了下,見她已經喝不下了,就留了小宮女在那邊照拂着,自己收拾了過來。”
采綠聽她說去寢殿尋自己,心下吃了一驚,惟恐她不知輕重開了殿門,元秀這會定然是已經在熟睡了,只是杜拂日若當真也在寢殿裡面,被她覷見了到底元秀面子上不好看,一直聽到她說轉回才鬆了口氣,又聽她提到了郭霜,因先前郭霜高燒,采綠見她身上滾燙,因珠鏡殿當時無醫無藥,怕她燒得糊塗了,就拿冰水幫着擦拭了兩回身子,結果反而害了她,如今自然要關心,忙道:“霜娘如今怎麼樣了?我正與雪娘說起這件事,說起來都怪我孟浪了,正打算親自端了藥去給她賠罪——她如今可還有精神嗎?”
“咱們雪娘霜娘可都不是那小氣的,這珠鏡殿上上下下誰又會多那個心去揣測你?”採橙笑着道,“你啊也不必做這等惶恐了,這端茶送水的事情自有雪娘去她阿姐跟前討巧,霜娘好歹還要叫你一聲綠姑姑,如今你爲了給她賠罪非但將阿家一個人丟在了寢殿裡面,居然連廂房都不敢直接去,偷偷先跑到了雪娘這兒來探口風……莫非你還怕去了之後霜娘會直接把你趕打出門麼?真真是好笑了!”
采綠嗔了她一眼:“橙娘就是個沒正經的。”
“你既然來尋了雪娘又叫我遇見了,我正好問你一句,阿家這會乏了,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來?”採橙斂了笑,正色問道,“我本是預備了宴客的菜餚,如今的暑氣你也知道的,既然杜家郎君已經去了含涼殿,今兒便還是咱們殿裡的人自用了,但也要給我些章程我好安排。”
采綠沉吟道:“阿家這會卻是真的乏了,所以我也不敢去吵醒了她來問了告訴你,我想午膳時候阿家定然是不會起來用的,晚膳的話麼……”夢唐自打開國以來後宮便是承襲了前隋的分餐制,各殿都有開火之處,各自安排了擅廚的宮人主持,低位的妃嬪聚居一殿也是如此。
元秀身爲公主,當初文華太后使她滿周後獨自居住一室時就特特挑了在廚藝上面頗有天分的採橙伺候,元秀因生長富貴,飲食是極爲挑剔的,不過長年下來對採橙的手藝倒也認可,平素元秀偶爾想吃什麼告訴了她,她自然是照做,但大體上面不說的話,卻是讓採橙自己做了呈上去。
採橙自然不會由着自己心思來,因此每每都是問過了近身伺候元秀的採藍與采綠,忖度着元秀的心情而爲,如此纔不至於做差了東西,今兒也是如此。只是采綠因不及採藍細心,所以往日裡面採橙都是更多問採藍的,這一點采綠也知道,如今她這邊揣摩着元秀今兒應想吃些什麼,兩人同時想起了生死不明的採藍,都是黯然。
半晌采綠方道:“阿家怕是到了晚膳的時候胃口也未必會佳,你且做些開胃的小菜,配些畢羅湯餅之物,備着阿家半夜裡若是餓了可以吃。”
採橙點一點頭,道:“這可是多謝你了。”
“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采綠苦笑了一下,她們說話的時候郭雪一直安靜的在旁邊看着瓦罐的火,采綠說完低頭看了看,嗅到藥味逐漸濃郁,道:“喲,我正說要幫把手,雪娘倒是熬好了?便借我去捧與你阿姐罷。”
郭雪正待要謝絕,採橙已經抿嘴道:“雪娘就叫她端了去罷,左右不過是一碗藥。”
“那便勞煩綠姑姑了。”郭雪乖巧的說道,她歪着頭仰望着人時一派天真,當真是笑顏若花,儼然全不知道人間疾苦。
這郭雪的模樣本就有幾分似元秀,陪着元秀長大的採橙與采綠見狀,卻覺得心頭更是苦澀。
她們親手服侍着長大的尊貴的金枝玉葉,難道也要如後宮那些妃嬪一樣不得不踏上了依靠男子寵愛的道路嗎?
久爲天家驕女,元秀性格尤其剛烈,也許爲了豐淳可以忍一時,時間若長,卻叫這位帝女怎麼過?
采綠端了藥出院去廂房給郭霜送去,郭雪正要跟上,採橙卻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郭雪不解的擡起頭來,卻見這個珠鏡殿中最爲疼愛自己的橙姑姑面色沉重,遠眺向七月長安高遠的雲中,神色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