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影幢幢,似從極爲遙遠的地方,隱約傳來了更聲。
夜靜得格外沉重。
元秀張開眼睛,發現已經是入夜之際,眼前是熟悉的帳幕的花紋,鼻端安息香的氣息不輕,似乎還是剛剛焚盡的,神智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歸於清醒。羅帳外,踞案而坐的人影並不陌生,她盯着那個背影看了片刻,才啞聲道:“水。”
水來的很快。
杜拂日扶着她起了身,拿隱囊靠了,復端過葵口貼金箔的秘色瓷碗,碗中水色清澈,底下卻有一抹琥珀色的痕跡,元秀頓時就要推開,杜拂日溫言道:“想着你長睡醒來怕是口中味道寡淡,因此方纔從旁邊加了一勺玫瑰蜜。”
元秀這才接過碗,先喝了一小口,水是溫的,不冷不熱,入口正好,略甜,以元秀的口味來看還是少擱了些,她喝水時杜拂日負手站在了榻前,俯望着她微微顫抖的羽睫,眼神深邃,待她喝完,他擡手接過了碗,問道:“方纔采綠過來看過了幾回,我想你既是乏了便未讓她叫醒你,如今已是戌末,想來你定是餓了,卻不知道是要即刻用膳,還是再喝碗水?”
“可有什麼膳食?”元秀揉着額角,也沒問他爲何如今還留在了宮裡,淡淡的道。
杜拂日笑了一笑:“采綠說做了碧梗米粥,另配了幾道小菜,有藕、芹蔬物,並雀舌、豚肉等。”
這些本也是元秀平常吃的,她自白天午膳前一直睡到了此刻,到底是餓了,聽了便點一點頭,杜拂日見狀,含笑道:“你且等一等。”轉身出了帳,轉過屏風,卻是親自出去吩咐——想來,采綠是守在了外面?
采綠雖然不及採藍精明與心思迅速,但想來霍蔚在旁,她也不是個真的笨的,她在外面,元秀倒也並不擔心。
趁着杜拂日不在,元秀飛快的整理了一下思緒,思忖着下一步該怎麼走。若文華太后只她一女,如今這樣的局勢,元秀定然是堅持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她是憲宗愛女,前朝唯一之嫡出公主,自小心高氣傲,衆星拱月大的,從才學宮廷禮儀起,教導的嬤嬤便不厭其煩的對她重複,着她將背脊挺直挺直再挺直——“阿家乃是我夢唐堂堂公主,金枝玉葉,尊貴非常,生而爲帝女,便註定了打小這天下的女子,多半都是要跪拜在阿家足下的,因此阿家切記時時刻刻,都不可失了皇家公主的氣度與尊貴!”
這一番話在她學習繁瑣皇家禮儀時幾乎每日裡都要聽上幾回,久而久之,已深入血脈。
夢唐的公主,從來都是驕傲飛揚、備受寵愛的天之驕女,打馬長街、躍騎原上這纔是她們應有的自由與生活。自高祖皇帝以來,除了和親的公主外,下降臣子的帝女,哪一個不是深得夫家敬畏?
可現在不一樣了。
從前李室雖然衰微,雖然英主如憲宗皇帝,一度性命都被宦官王太清捏在了手裡,但究竟面子尚存,便是先前幾任權宦謀害至尊,那也是掩了顏面的,可如今邱逢祥一場宮變……想到這裡,元秀心下微微一驚,以邱逢祥能夠在事發之先不動聲色到了無人察覺的地步,足見對大明宮的控制,若是如他的前任一般行鴆毒之事,到那時候木已成舟,豐淳也只能暴斃了,這樣卻無需此刻的太上皇之擾……
元秀咬住了脣。
邱逢祥沒有選擇彼此心照不宣的鴆殺,而是選擇了明火執仗的宮變,這是爲了什麼?便是他全然不在乎青史,可因此使天下罵名歸身,就是在與杜青棠較量時也總是有影響的——雖然元秀認定了若無杜青棠與之有約,邱逢祥未必敢這樣雷厲風行的宮變,但以杜青棠的名望與手段,恐怕天下盡多黎庶會認爲是邱逢祥乍然宮變在先,杜青棠得知後爲保社稷,這才匆匆出山呢……
付出史書上千載罵名、如今的天下共討……邱逢祥既有不臣之心,偏生手段如此激烈,與他當初在憲宗一朝時行事風格迥然,這裡面不可能沒有緣故,只是究竟是什麼緣故呢?元秀冷靜下來仔細思索,直接鴆殺豐淳,比起先宮變、再鴆殺無疑後者後患更多,也會明擺着留下罵名。
但邱逢祥既然選擇了這樣的做法,難道是豐淳對他來說另外有不能殺的理由?想到這裡,不論邱逢祥究竟打着什麼主意,若真有這樣的可能,元秀卻是長鬆了口氣……她自知能力有限,又是身爲女郎,雖然託了長生子帶走徐王與血詔,卻也沒有指望能夠幫助豐淳復位,可至少……保住自己唯一的胞兄性命!
察覺到豐淳可能在新君人選確定後,也暫時沒有危險,元秀鬆了口氣之餘,卻開始飛快的思索着邱逢祥到底爲了什麼要這麼做?這裡面又有沒有什麼可以利用的地方?
長生子之所以會願意幫助豐淳,甚至冒險從大明宮中帶走徐王,不僅僅因爲豐淳與元秀先後許諾了他完整的推.背.圖,也因爲他本就與河北關係密切,而無論是血詔還是徐王,對河北來說都是求之不得之物!
這世上一切的互助,說到底,鮮少能與名利脫了關係。
邱逢祥也不外如是,他與長生子不同,長生子雖然對皇家所藏的推.背.圖垂涎萬分,可他卻始終未能入朝,這是因爲他出山時已經是憲宗皇帝當政,因着懷宗皇帝沉迷丹術,導致了懷宗一朝朝政荒廢不說,王太清趁機竊權,使皇室蒙難,憲宗皇帝自己也吃了大虧,所以憲宗對於方士之輩極爲厭惡,在懷宗一朝享盡尊榮並富貴的那些所謂的天師們,在憲宗繼位之後差不多是立刻被趕出了長安,因此長生子雖然當時在長安聲名鵲起,連其時的後族郭家家主郭守都親自請他出手爲自己解憂,可他欲得推.背.圖,究竟還是隻能從外戚這樣的地方下手。
而邱逢祥少年入宮,因繼王太清之位的曲平之自恃有大功勞,驕橫跋扈,使憲宗與杜青棠不滿,設計除之——邱逢祥正是在曲平之之後趁勢而起,接掌了神策軍並內侍省。
宮中的機密,恐怕豐淳知曉的也未必能比他多什麼,甚至許多秘密,豐淳不知道,邱逢祥卻未必不知道。
若邱逢祥想要推.背.圖,他壓根就不必要去逼迫豐淳,怕是早就知道了。
那麼他想從豐淳身上得到什麼呢?還必須是活着的豐淳?
元秀抿了抿嘴,她與豐淳兄妹雖然彼此因同母、而文華太后又早逝的緣故極爲看重對方,可究竟有近十歲的年紀差在了那裡,宮中又不比尋常人家那樣,各殿之間距離有遠有近,況且豐淳早在文華太后還在世時就搬到了東宮居住,兄妹這十幾年來究竟也是隔上十天半個月才能見上一回,豐淳因儲君之位有幾年很是不穩的緣故本就喜歡藏着心思,後來就更加的不喜明言。
到了豐淳繼位,因元秀那時候才十二歲,又爲憲宗皇帝駕崩而哀痛,豐淳自然也不會與她說什麼,如今兩人怕是都有了深談之意,只可惜已是彼此皆爲階下之囚,便是想說也得掂量着隔牆有耳了。
不過豐淳身上的秘密,說來說去怕也和皇室脫不了關係,如今玉璽都在邱逢祥手裡了,卻不知道邱逢祥還在冀望着什麼呢?
元秀咬了下脣,感到燭火晃了一下,她不必看也知道是殿門打開,杜拂日回來了——這個自稱是先帝憲宗早早就爲她指下的駙馬,不論心裡怎麼想的,又或者是本性如此,這會倒也確實算得上溫柔體貼——若不然覷出了他這份性情,元秀也不必花費力氣在貼身宮女采綠面前尋死覓活,好爲自己尋個臺階下了……
屏風後面轉出人來,卻只見杜拂日單手託了烏漆木盤,盤中飯菜已傳來香氣,另有一隻細頸瓷壺被他拎在了手上,竟是親自取了膳食來,也難怪去了這許久。
“採橙說你有時會淺酌助眠,白晝你已睡了好幾個時辰,今晚怕是不能安寢,我便向她要了些荔枝綠略溫了,究竟這會夜裡已經有些涼,還是溫些喝了不傷身子。”杜拂日果然心細,他從容的將菜餚一一擺放到了寢殿中間的桌上,又將瓷壺放下,耐心介紹着。
元秀正是餓了,也不理他,只是趿了入睡前脫在榻邊的絲履,隨手拿枕邊金簪挽了發,便這樣隨意的走到了桌邊坐下,杜拂日對她這不拘束的模樣卻只是莞爾一笑,已倒了一杯溫茶遞來,元秀就着這茶水漱了口,慢條斯理的拿起牙箸先夾了一塊藕片,入口酸甜,卻是加了醋,脆生生的極是爽口。
杜拂日見她一一嚐了幾口後,才就着清粥吃了起來,這中間目不斜視,幾乎是看也不看杜拂日一眼,他嘴角的笑意卻又深了一些。
元秀用罷,杜拂日又遞上茶水,她復漱了口,接了一小盅荔枝綠,拿在手裡轉了一轉,感受着瓷壁後傳來合宜的溫度,眯眼道:“從前倒未發現十二郎原來也不是不會體貼。”因起來後用了膳的緣故,她的聲音已恢復了原本的清脆,不復喑啞,因此話語裡的一絲嘲意也聽得分明。
“從前你並不知你我關係,若是這樣體貼了,你豈非會以爲我孟浪了?”杜拂日淡然一笑,卻是耐心解釋。
元秀知他雖然風度翩翩,但真正厚顏起來,比起驕橫如賀夷簡、恣意如燕九懷來也是不遑多讓的,世家子弟,明面上彬彬有禮,私下若沒幾分手段,那纔是愧對了家族多年教導。她將酒盅放回了桌上,淡淡的道:“我很奇怪先前我自請下降時,十二郎爲何不明言,卻要到宮變後才說?”
“那個時候說了,阿煌你無論心裡信不信,定然要以此去問了太上皇,甚至是因此更加堅持自請下降的。”杜拂日微微一笑,“那麼阿煌以爲,你只說欲下降我時,太上皇尚且可以假意敷衍……若你提到了這道旨意,太上皇可還能敷衍得下去?”
“說來說去,原來你們早有打算,在動手之前,總要繼續敷衍好五哥,自然也要連我一起算計着。”元秀悵然說道,“這麼說來先帝竟是當真留下這樣一道遺詔了?”
杜拂日笑了一笑:“我縱有不告之處,卻何曾欺騙過你?”
元秀似不知道怎麼回答這一句纔好,她以袖掩面,只露雙目,深深看了他一眼,復低頭沉思,心裡想的卻是:好歹轉了個圈子將先帝的遺詔認了下來,如此下臺的臺階倒是更穩固了些,只是杜氏這對叔侄狡詐無比,如今看來邱逢祥對五哥暫時沒有殺意,若不能再旁敲側擊些消息,我卻也不必立刻改了態度……卻不知道,十弟那邊,如今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