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王李佑用冷漠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自從到了魏州以來,他便被以保護的名義拘束在了這間院子裡,幾日下來,李佑不得不在心裡承認,比起延英殿,這裡給予他的感覺似乎也好不到哪裡去。
但他也知道,如果是在延英殿,此刻自己的生死未必能夠保證,但魏州卻是需要他的,這段時間以來,過來探望他的人不少,李佑已經從最初的冀望變成了麻木。
包括眼前這個人,當他剛進來時,李佑只是坐在榻上,用冷淡的目光掃了他一眼,儘管他本能的知道自己如今最好對這些人客氣些——無論是清君側還是匡扶正統,都需要河北出兵,自己這個皇室中人,如今實在是沒有驕傲的資格。
然而他的性情受了盛才人的影響,沾染了屬於文人的清高與皇室特有的傲慢,起初的兩天還好,如今李佑甚至已經有若是自己在宮變之日被殺也沒什麼的想法了……畢竟在魏州,諸事一樣輪不到自己說話,依舊如同在大明宮中時一樣,自生母盛才人與父皇憲宗去後,便孤零零的被丟在了延英殿中,按着皇子的份例撫養,然而延英殿裡還有一個董不周,那是盛才人留下來的老人,對於李佑來說,董不周或者比憲宗還要熟悉些。
只是這個熟悉的老人,在長生子還是易道長,帶他離開長安時,爲了防止走漏消息,在李佑答應隨其出殿後,反手一劍刺死在了殿上。
也因此,李佑對長生子帶他最終抵達的魏州有着一種本能、卻不得不壓制下去的厭惡。
若是從前那幾名將領,此刻應該早就無趣的離開了,實際上,李佑知道,自己唯一的價值,就是皇室血脈,長生子帶到魏州的真正有分量的,應該是那封豐淳親筆所寫的血詔。自己不過是爲了血詔佐證。
單論正統之名,若無血詔,他其實沒什麼資格,畢竟豐淳膝下還有諸子,另外,憲宗皇帝的其他子嗣,如今可都在長安城中。長安隨便拉一個出來,甚至還可以說是徐王意圖謀反……
況且他的年紀也不大。所以除了起初的接風后,過來探望的人多半是好奇。
包括眼前這個人,剛進門時,也是一臉興致盎然,他盯着李佑目光炯炯,李佑漠然了片刻,到底受不住他的注視,正要不悅的開口詢問其來意,來人卻開口了:“你便是阿煌的幼弟?”
阿煌?
李佑面上現出訝色,他足足思索了三息,才醒悟過來這是自己九姐的名諱,皇室中人身份尊貴,名諱外人時常不得而知,於是他立刻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賀夷簡。年初時候,在長安鬧得滿城風雨,使長安坊間都知道了昌陽公主之後,皇室還有一位九公主,年少美貌之處,隱隱有更在昌陽公主之上的架勢。
對於這個賀家六郎,李佑起初聽說時還爲元秀擔心過幾日,在他想來,自己這個嬌生慣養的九姐,怕是未必肯下降到河北去。然而夢唐的公主們,又有幾個甘心離開長安富庶地?就是平津公主在長安鬧得顏面無存,實在待不下去了,她的封地還是離東都洛陽極近的,都深懷委屈着走的。
後來聽說豐淳在紫宸殿下喝令侍衛將進諫以公主妻河北的韋造拖出殿去,李佑才放了心。再後面賀夷簡與元秀公主有所往來的消息他便未再關心——夢唐的公主們,端看平津那個例子,在李佑眼裡,不過是來往,並不是什麼大事。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見到賀夷簡,還是在元秀尚未下降的時候。
“你是賀家六郎?”李佑對賀夷簡從前談不上印象好壞,如今想到了他與自己九姐的關係,才認真打量了幾眼,賀夷簡似乎方從校場歸來,身着甲冑,肩後拖了猩紅大氅,頭上未頂冠,墨發整齊的綰住,身材高大眼神明亮,雖然全身猶自帶着肅殺之氣,卻難掩一股如火如荼的氣勢。
李佑生於皇室,雖然極少出宮,但宮中侍衛皆是挑選過的,都是年少出挑的郎君,他雖然是皇子,如今的年紀也正是羨慕那些驕陽似火的成年男子的時候,打量的時候,目光忍不住在賀夷簡的劍上多停留了片刻,那是一柄鯊皮長劍,劍鞘上以明珠嵌出祥雲樣式,此外無一飾物,簡單大方,襯着賀夷簡這一身裝束,卻自有一種使人熱血沸騰的感覺。
賀夷簡見他不答反問,倒有些失笑:“是我怠慢大王了,我便是賀家六郎。”
李佑一皺眉,他聽出賀夷簡的語氣儼然與豐淳、瓊王少年時哄勸自己時頗有相似,看模樣他倒是當真將自己九姐視作囊中物了麼?皇室出身長年來的居高臨下的態度讓李佑臉色難看了幾分:“賀家郎君此來不知所爲何事?聽說如今魏州正自爲匡扶正統預備出兵長安,惜乎本王年幼,實在幫不上忙,不得不在此處聊爲李室祝禱,聽說賀家郎君文武雙全、機敏果敢,未知郎君竟有閒暇來此?”
“我來問問阿煌的消息。”李佑年幼不說,他的生母盛才人入宮便得憲宗寵愛,因此出生以來,都在憲宗遮蔽之下,盛才人殉葬了憲宗後,因有這樣一個賢名在外的生母,豐淳與王子節對他也不算虧待,雖然不及盛才人在時那樣體貼用心,卻也時常噓寒問暖的。再加上他身份尊貴,自然不能很好的隱藏情緒,賀夷簡如何不知他心情變化,只不過如今李佑就在魏州的手心,何況他雖然愛慕元秀,並原因因此對李佑好些,卻也不耐煩對一個才十歲的孩童當真當做了徐王來看待,所以依然沒有執禮的意思,自顧自的在李佑附近尋了個地方坐了,開門見山道,“聽說豐淳帝原本是託了易道長——唔,聽說在長安,他用了道號長生子,託了他帶血詔並你九姐到魏州來,只是你九姐擔心邱逢祥宮變之後對皇室不利,欲爲皇家留條血脈,這才請求長生子帶出了你。”
說到這裡,他看向了李佑,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但還是極爲直接道,“你是阿煌想要保護的人之一,所以你在這裡不用太過擔心自己的安全,就算將來局勢有變,河北與長安議和,長安要將你交出去,我也會另尋一具與你相似的屍體應付,另爲你安排一個身份活下去,畢竟你年紀小,從前在宮中也少出入,出了長安,認識你的人卻更少了,想來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河北欲奪長安有些困難,但長安想對付河北也沒那麼容易,我要保你一命,卻是不難的。”
既然可以另尋一具屍體應付,那麼也可以另尋一個容貌相似的聽話的男童頂替,正如賀夷簡所言,李佑這個徐王,因着年紀小的緣故,在皇室裡面其實並不起眼,若非這一回他是唯一被長生子帶出長安的皇室中人,還與血詔有關,諸鎮很多人都會下意識的遺忘了他。
李佑聽出他的意思,沉默了一下,方道:“那晚我正與董不周躲在延英殿的深處,後來便被長生子道長帶出了大明宮,未經長安城,直接從樂遊原北上……宮變那晚我並沒有見到九姐,實際上,我甚至不知道長生子道長是如何尋到九姐的,因爲九姐在宮變前的白日晌午後,就因事出了宮!”
賀夷簡皺起眉:“聽說宮變是深夜發生,這麼說宮門關閉前阿煌都沒有回宮?她去了什麼地方?”
他這種儼然丈夫質問妻子下落的口吻讓李佑再次皺了下眉,然而懾於賀夷簡話中的威脅,李佑到底還是不情願的答道:“好像是數日前,杜青棠之侄杜家十二郎告訴了九姐,平康坊的迷神閣重新開張,爲了不墮了北里頭等樓閣的名氣,迷神閣的秋十六孃親自登臺獻藝,而九姐的乳母薛娘子從前就十分崇敬秋十六孃的琵琶之技,九姐好像也是爲了這個纔去的,至於宮門關閉前爲什麼還沒回宮,我也不知道。”
“杜家十二郎?”賀夷簡面色漸漸冷了下來,喃喃道:“杜拂日?他居然與阿煌如此親近嗎?”
李佑聞言,不覺嗤笑道:“我九姐素與杜家十二郎交好,你難道不知麼?我還以爲你回到了魏州,到底還是記着她的,卻不想你也只是嘴上說說?”
他話音剛落,卻見賀夷簡果然沉了臉——李佑愉悅的按捺住眼中的笑意,雖然不甚諳宮中爭鬥,但這樣好的機會,不給河北與杜青棠之間火上澆油,那他也太蠢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