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煌是幾時與杜拂日交好的?”賀夷簡臉色陰沉了片刻,卻沒有像李佑想的那樣含怒拂袖而去,反而漸漸先冷靜了下來,仔細盤問。
李佑自覺沒有佔到上風,心下有些怏怏,便淡淡道:“重五的時候,九姐十姐都去了曲江芙蓉園玩耍,好像九姐頭一次見到杜家十二郎就是在了那裡,杜家十二郎風儀出衆、氣度翩然,迥然衆家郎君,九姐自然待他另眼看待。”
李佑惟恐挑不起賀夷簡對杜拂日的嫉恨之心,故意添油加醋道:“我觀賀郎君也是風采過人之輩,不過那杜家十二郎,單論風儀,可比郎君更爲出色呢,也不怪九姐那樣喜歡他。”
“阿煌的生母乃是憲宗皇帝元后順德郭皇后,當初郭家被杜青棠告發與西川節度使勾結,憲宗皇帝本有意念郭皇后並當年汾陽郡公力保李室江山的份上饒過郭家一命,只誅爲首數人,餘者不究,最後卻因杜青棠竭力要求重處,這才落得一個舉族傾覆的結局。”賀夷簡慢條斯理道,“若非郭家從此在長安除名,後來瓊王安敢生出奪儲之心?又有,就是前幾日之宮變,若郭家尚存,神策軍豈能爲邱逢祥如指臂使?須知當初汾陽郡公出身軍旅,神策軍對郭家素來忌憚,王太清當年能夠拿到虎符,與他本是郭太皇太后之人不無關係!”
賀夷簡盯着李佑,慢慢的笑了笑:“徐王殿下可否告訴我,你九姐明明與杜家有着血海深仇,如何還能與杜拂日相談甚歡?”
李佑敏銳的感覺到賀夷簡平靜與微笑下的怒意與殺機,然而出身皇室的驕傲卻讓他依舊穩穩的坐在上首,淡然道:“或許九姐爲杜拂日矇蔽,或許九姐乃是與他虛與蛇委,只不過在宮變前,宮中有傳言說九姐的駙馬或許就是杜拂日!”
“是麼?”賀夷簡凌厲的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問,“這消息是如何傳出來的?”
李佑心中暗哼了一聲,暗道:我只要全力挑唆你與杜氏不和,至於消息如何傳出來的,我怎知道?只是那段時間九姐恰與杜拂日見過幾回……他沉穩答:“其時十姐與鄭家郎君同遊後因鄭家郎君毆打胡人引起朝上爭議,十姐被五嫂訓斥,宮中諸位阿姐都受訓誡不可失儀,這時候九姐依舊時常與杜家十二郎出行,更爲了他特特從別院返回長安……”
見賀夷簡臉色越發難看,李佑心下暗喜,到這裡卻慢慢住了口,作憂愁之色嘆道:“九姐美貌年少,又是公主,想來杜青棠與邱逢祥志在天下未必會爲難了九姐,可五哥與諸侄,萬請河北諸將宜速聚速起,早日出兵長安、匡扶正統,助五哥重回帝位,屆時本王必將諸將功績,呈於君前,以爲諸將請賞!”
他將賞字咬得很重,賀夷簡卻只是微微一哂:“殿下放心,河北定當盡力!只是兵馬出行非同小可,還望殿下耐心等候!”
三鎮的兵馬是早在接到長生子中途飛鴿傳書,提到血詔與徐王時就已經開始調動的,只是三鎮雖然素來同進退,但從前都是表現在了抵禦夢唐討伐的兵馬上邊,便是德宗皇帝時的反叛,也是糾結了淄青佔了附近數州,那時候也只是做個姿態,逼迫德宗罷了。
這會冀望長安,路途遙遠不必說,更有一個孰先孰後的問題,三鎮之中以幽州最大,成德次之,魏博卻是最小,但要說到兵馬精銳——賀之方乃是弒殺親長上的位,平生最擔心的就是被長安趕下臺,所以爲了自保,殺了自己叔父後,對麾下士卒訓練極爲盡心。
十幾年前長安因淄青葛家不敬,詔令討伐,當時賀之方被迫向憲宗皇帝表態,親自領兵爲先鋒,固然是迫不得已,卻也藉此機會好生練了一回兵。
但河北古時屬燕趙,最多慷慨悲歌之士,士卒素來矯健剽悍,魏博雖然精兵不少,要說讓幽州與成德完全甘拜下風也不可能。
再者,三鎮的節度使如今都已年邁,如賀之方與李衡尚能夠上馬與揮舞片刻兵刃,而成德節度使、即賀夷簡的外祖父,卻是當真上了年紀,又因爲到魏州與賀家商議事情,還病倒了。李衡與賀之方從前關係是不錯的,甚至還差點締結了姻親。
如今問題卻也出現在了這姻親上面——賀夷簡因爲去了一回長安,遇見了元秀公主,變心之事到現在已經差不多傳得天下皆知,而隨後李衡愛女李十七娘追去長安,事情似乎也沒有什麼轉變,反而兩人一起去了淄青賀壽……李十七娘不知怎的竟與淄青節度使楚殷興之子楚沾彼此有了意,數天前纔派了人將當初賀之方贈於李十七娘的玉佩送了回來。
這件事情雖然是從賀夷簡的變心開始的,可李十七娘如今不但也有了意中人,還先送回來玉佩,賀之方卻也有些氣惱——尤其在知道那楚沾爲人性情都遠不及賀夷簡後,因此李、賀兩家此刻不免有些冷淡。
再加上了血詔與徐王都是長生子帶回河北的,長生子與河北其他兩鎮都不熟悉,惟獨與賀家親善,因此論理因由賀之方爲首,偏生李衡不滿賀夷簡棄了其女,這兩日不斷以河北三鎮兵力相合,也不過三十餘萬,而長安神策軍便有四十萬不說,各地府兵再如何不中用,好歹也是夢唐之兵。
況且三鎮這一會還是遠伐。河北離關中究竟是有段距離的。
因此李衡提議叫上淄青一道。
而賀之方知道李衡已經欲將十七娘許與楚沾,若是淄青插進來,定然與李衡站在一起,到那時候,就算成德因爲高曠是自己岳父的緣故站在了自己這邊,也隱隱似落下風。況且高曠因爲年老,定然無法隨軍遠征,必定要將成德之軍交與自己的兒子,這樣成德爲首之人論身份就先低了其他三鎮一頭……
如此一邊準備一邊聯絡,卻是到了此刻都未能祭旗出發,也難怪李佑心急如焚。
賀夷簡敷衍了李佑,心情不佳的回到了前院,卻恰好遇見了孫樸常手中抓了一隻信鴿,正匆匆向書房的方向走去,兩人打了個照面,賀夷簡雖然性情驕傲,但也不是十分無禮之人,孫樸常乃是魏州兩大謀士之一,他自己身邊也有一個師如意,此刻見到了倒是客氣的招呼了一聲:“孫先生!”
孫樸常也站住了腳,點頭道:“六郎方去過後院?長安新來的消息,我正要拿給節帥!”
“長安的消息?”賀夷簡頗感興趣,腳步一轉,立刻跟上了他的步伐,邊走邊問,“如今新君可是立了?”
“正要看這封消息裡是否提到。”孫樸常苦笑着道,“這幾日邱逢祥對長安卻是管得越發的緊了,連着一天一夜才飛了這樣一隻信鴿回來,想是長安城牆上都站滿了弓手,也不知道折了咱們多少信鴿在裡面。”
“若是傳出重要消息,折幾隻鴿子又算什麼?”賀夷簡微笑着道。
兩人說話間已經到了賀之方書房所在的院子,恰好兩個垂髫使女匆匆走了出來,其中一個還面帶嫣紅之色,差點沒撞到賀夷簡身上,孫樸常不覺皺了下眉,賀夷簡卻立刻喝住了她們:“誰準你們此刻擅自出入此處?”
魏州上下皆知賀之方對獨子的寵愛,以及賀夷簡當年戟殺其父愛姬的行爲,節度使府中的使女對賀夷簡之懼怕遠勝於高氏或賀之方,如今被他一聲呵斥,那個面帶緋紅之色的使女差點腳一軟,跌坐下去,扶了把同伴才戰戰兢兢的行了禮,分辯道:“奴等是奉了刁娘子之命送些……送些吃食與節帥的!”
“父親如今可在裡面?”賀夷簡聽了,不置可否,只是接着問。
那兩個使女皆點了頭,怯怯道:“節帥方纔也說了不許奴等出入此地,奴等這是要回去也告訴了娘子!”孫樸常聽到了這裡,看了眼她們臂上所挽的籃中果然還裝了滿滿的吃食點心,想來賀之方雖然平素也算好色,也知道如今非常時期,到底沒有分心後院去,這才緩和了顏色。
“既然如此,那麼你們便未曾踏入書房了?”賀夷簡淡淡道。
那兩個使女嚇得趕緊搖頭:“未經節帥准許,奴等怎麼敢?”
孫樸常手中鴿子因被抓了許久,又是長途跋涉而來,這會見還不將自己腹下信箋取了並餵食,不覺咕咕叫了幾聲,孫樸常亦想早些進去與賀之方商議正事,如今正這兩個使女說賀之方正在書房裡,她們又是連書房都沒有進去的,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便對賀夷簡道:“六郎,她們既未入書房,又已被節帥斥回去,回頭請高夫人在這幾日鎖了後院之門也就罷了,咱們且去尋節帥。”
“孫先生請先行一步。”賀夷簡笑了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孫樸常爲賀之方謀算已經不是數年的功夫,幾乎也是看着賀夷簡一點一點長大的,對他的性情爲人如何不知?賀夷簡雖然不是一味無禮的人,但因賀之方的寵愛,卻也覺得算不上彬彬有禮,況且這裡是魏州,他又是節帥愛子,像這樣請自己先行的情況可是從來都沒有過的,聞言頓時臉色一變:“六郎……”
然而他想出言阻止已經晚了——楚殷武的名頭雖然在劍南燕寄北與河北夏侯浮白之下,但其人一心向武,賀夷簡自幼師從於他,基礎打得極爲紮實,何況眼前又不是什麼高手,不過是區區兩個尋常使女,孫樸常才叫了一聲,賀夷簡腰間那柄才叫李佑羨慕過的長劍已經乍然出鞘又還鞘——卻見一聲短促的驚叫,鮮血飛濺之中,那兩個奉了刁娘子之命過來送吃食的使女雙雙軟倒在地,喉間鮮血兀自汩汩而出!
使女臂上所挽的籃子跌翻出來許多畢羅等物,散落在院門下,院旁守衛的侍衛皆是目不斜視,絲毫不敢多言。
“六郎,出兵在即,何必使府中再見血腥?”人已無救,孫樸常本打算說的勸解之語立刻收了回去,他搖了搖頭,苦笑着道。
賀夷簡卻沒有理會他,反而吩咐旁邊一名侍衛:“去告訴了夫人,後院那一個姓刁的姬妾恃寵生驕,多有逾越,念她服侍了節帥一場的份上,與她三尺白綾,留一個全屍罷!”
那侍衛忙領命而去,賀夷簡復掃了一眼地上兩具女屍,冷笑:“日後再有姬妾與使女自恃嬌寵,不知身份的擅自往前院來刺探消息,一律如此處置!我這便去與父親說!”
言罷,這才拂袖而去,孫樸常看着他神色冰冷的側臉,又停下腳步看了眼院門外的血泊,暗歎一聲,吩咐另一名侍衛:“着人清理了吧,過會或者幽州與成德的節帥都會過來,若是見着了不好。”
一直到院中傳出書房的門打開復關上的聲音,院牆旁的一株花樹後,麻妞心有餘悸的拍了拍胸口,壓低了聲音對身後之人悄悄道:“我早便說過看見了賀六往這邊來,咱們萬萬不可再撞進去,你如今知道若是方纔咱們也過去了會有什麼下場罷?”
她身後的人卻顯然不太贊同,嘟囔着抱怨道:“賀之方是他的生父,對他寵愛無比,幾個姬妾使女而已,哪裡能與賀家這根獨苗比?可我卻不一樣,賀六又不是沒腦子的人,你也就罷了,殺了我,他就不怕在這眼節骨上賀大與他離心麼?”
“我若是去書房那邊還可以說是奉了樓娘子的意思去送湯送水的,你是賀大愛姬,跑到了公公的書房外卻是想做什麼?”麻妞猛然回過了頭來,低斥道,“蠢材!你當賀家上下都不用腦子麼?”
碧翹隨口道:“我就說賀大落了東西與他送來。”
“你省省吧。”麻妞哼了一聲,“如今賀之方正忙着討伐長安,哪兒有心思管什麼後院?這會正是高夫人趁機收拾那些個不安分的時候,你沒聽賀六說了嗎?着刁氏自盡!若不是我這幾回壓着樓氏讓刁氏出足了風頭,這一回樓氏啊也休想跑得了!賀大那邊,正是小高氏得意的時候,你這會可也有些腦子!莫要惹了小高氏,仔細她一狀告到了高夫人跟前,趁亂讓你死個不明不白!”
“高夫人在這眼節骨上可怎麼會動我?”碧翹不以爲然,“賀大不是她生的,我是賀大寵姬,她做主把自己那個侄女兒小高氏嫁給賀大都這麼多年了,也不見一子半女的出世,賀大嘴上不說心裡焉有不多想的?我這幾回挑唆若是旁邊沒有人在,他都不太說什麼了……如今還要害了我,賀大豈不是更加的要和他們離心?!”
麻妞皺眉:“雖然如此,你也要仔細些,須知道賀大寵着你是因爲還不知道你的身份,若是被小高氏或者高夫人發覺,你瞧他可還會護着你?”
“這個我自然知道。”碧翹自信的道,“杜相親自栽培咱們多年,咱們難道還能丟了他的臉不成?”
“我最擔心的就是你這個態度。”麻妞冷靜的道,“你可注意到賀夷簡方纔是從什麼地方過來的?他是從徐王殿下的院子裡過來的,徐王殿下如今纔多大?況且長安宮變時他正在深宮之中,在皇室裡面也不是最要緊的那幾個人,所以長生子道長才輕鬆把他帶了出來到了魏州!你想賀六難道會是爲了知道長安局勢去問他的嗎?他去徐王殿下的院子,恐怕更多的是爲了打探那位貴主!”
碧翹不覺皺起眉:“那你怎知道賀六跟徐王殿下打探了消息後便一定不高興?竟然殺了刁娘子那兩個使女都不解恨,還要逼着刁娘子懸了樑才肯罷休?”
“你除了勾引賀大,偶爾挑唆幾句他與賀家,好歹也動一動其他的腦子!”麻妞被她氣得笑了,“長安宮變乃是邱逢祥爲主,杜相默許發動的,徐王殿下當初或許不知,這些日子逃命以及到了魏州之後難道還不曉得嗎?賀六對徐王殿下的九姐之心如今已是天下人皆知,徐王殿下雖然年幼,到底也是宮闈裡面長大的,如何不曉得趁勢而爲?不論那位貴主如今景遇如何,徐王殿下那是怎麼都不會往好的說,定然要說得亟亟可危,如此才能夠既挑起賀六對杜相併邱逢祥的怒意,又讓他去勸說其他人同意儘快出兵!”
碧翹皺起了眉:“如此說來,咱們且不急着去打探血詔藏在何處,若是先料理了這位殿下,也可以爲長安多爭取些時間?徐王若在魏州死了,還可以說是魏州故意僞造血詔,並殺了徐王殿下以隱瞞真相?縱然魏州反駁說是杜相派了人所害,也可以叫天下人曉得杜相的手段,讓諸鎮不敢輕舉妄動!”
“正是這個理兒。”麻妞點着頭,“只是徐王那邊同樣看守得緊,咱們且將這兩件事都記着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