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局中之局(四)

杜拂日到時已經是夜半時分,燭影幢幢後的帳內,一盞碧紗琉璃燈,元秀手裡拿了卷書正百無聊賴的翻着,看到杜拂日足不驚塵的進了殿,她心情甚好,主動招呼:“夏侯浮白纔回了來,你今兒怎還有空過來?”

杜拂日聽說今晚還是東平公主守夜,但四顧卻不見人影,不覺笑道:“東平公主呢?聽說采綠向杜默要了些迷香。”

“我原本以爲八姐今兒又要來陪夜,誰想她才進來了片刻就嚷着頭疼,卻又不肯回風涼殿,說是躺一躺就好了,採藍便收拾了一間屋子讓她去休憩會,這會迷香大概已經在那邊點了會了。”元秀隨手把書放到了一邊道。

“夏侯浮白死了。”杜拂日撩起袍角在她榻前的月牙凳上坐了,這才慢慢的回答她先前的問題。

元秀一怔,隨即道:“是怎麼回事?”

“他本是河北十幾年前派到叔父身邊的內間,以在河北爲間十幾年,意圖博取叔父信任,如此接近叔父行刺。”杜拂日簡短的道,“但此人其實當年就露過破綻,如今賀之方既然派了他來,叔父也懶得拖下去。”

元秀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冷不防問道:“是你動的手?”

杜拂日失笑道:“你怎知道?跟着叔父的應是杜伯吧?”

“玢國公府管家的實力如何我不清楚,但杜青棠的身手若與高手相比想是不怎麼樣的。”元秀不怎麼給面子的說道,“何況以杜青棠的爲人,既然當年察覺到了夏侯浮白來歷可疑,卻能夠忍耐到了這會才動手,顯然自有長遠計劃,夏侯浮白生前號稱河北第一高手,名頭就是在嶺南道、劍南道上都有人知,他的死,還是死在了長安,兩朝聞名的杜相豈有不大做文章的?就算暫時不聲張,他日傳揚開來,這誅殺藩鎮奸細、斬殺河北第一高手的名頭,對於助你聲望更上層樓總是大有幫助,畢竟先前十幾年裡你在長安過於藏拙了,之前一曲迷神引之所以一夜之間名動長安,多半還是靠了杜青棠的名聲,再加上了李復交遊廣闊,不遺餘力的替你造勢,只是如今這局勢,文才不過是無關緊要之物,我猜着大約是因爲你出身世家,爲着不墮了令尊並歷代杜家先人的才名纔會選擇了先以文名著世。”

說到這裡,不待杜拂日回答,元秀又笑了一笑,“不過呢,話又說回來了,先因一曲之名而聽到了你的名字,兼之你正年少俊朗,才華橫溢又生得俊朗的小郎君,自古以來總爲世人所愛又寬容些的,這樣即使你以後做了什麼激烈之事,手段狠毒一點,民心裡頭對你的議論總也要厚道些。”

“阿煌之聰慧,我也不多言了。”杜拂日不覺笑而拊掌,讚歎道。

元秀正待繼續說下去,卻聽杜拂日忽然道:“其實聰慧還是第一重,惟你親口出言讚我年少俊朗,實在讓我又驚又喜。”說着微微一笑,目中似有深意。

“……”元秀張了張嘴,面上本能的浮現出不屑之色,正待將這個話題岔了開去,但見杜拂日眼中笑意,彷彿早已料到了自己會這樣避開,不過是因他性情寬容假作不知,如此一來倒彷彿是他故意讓着自己、而自己卻近乎落荒而逃?

元秀心下不由不服,定了一定神,拿出了淡然之極的神色來:“你本就年少俊朗,我便不誇你,莫非你就覺得自己丑陋了不成?何況大好男兒當以功業爲重,相貌不過是錦上添花之舉,難道十二郎若是覺得自己不夠美,還要效仿魏晉時人敷粉塗朱的裝飾不成?”

其實本朝距離魏晉不遠,因而男子敷粉的風氣仍舊未曾消失,也許因爲皇室李家祖上有胡風的緣故,本朝更推崇男子有氣魄的陽剛之美,對於魏晉之時風行的偏於陰柔的文秀到底被壓了下去,元秀與杜拂日見過多次,自然知道他並非敷粉之人,如今卻是故意提起。

哪裡知道杜拂日聽她這麼說了,絲毫不覺尷尬,反而微微一笑:“若是阿煌以爲我敷粉更好看些,我也不是買不起一盒胭脂。”

元秀頓時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鄭重道:“……還是不要了!”她很是誠懇的道,“原本你容貌便是清俊已極,若是再妥善裝束,卻叫天下女郎於何地?”

“這也無妨,我之妻子乃是放眼天下都獨一無二的美人,我若是容貌遜色些,難免叫她心裡失望,就是再仔細裝扮些,也奪不得她的風采。”杜拂日大大方方的接受了她的稱讚,笑意盈盈道,“因此若是需要,我爲何不可作那敷粉之事?”

說到這裡,見元秀一個忍俊不禁,笑出了聲來,杜拂日的目光越發柔和,忽然道:“自從觀瀾樓外一別起,這似乎是阿煌第一次在我面前舒心而笑?”

元秀一怔,隨即淡然道:“昨日去興慶宮,見五哥一切安好,我自然也放心了。”

“若他也如此認爲。”杜拂日笑了笑,“那麼自然一世再無所憂。”

元秀知他與杜青棠分別也大不到哪裡去,皆是爲了胸中所謀不憚付出任何代價的人,她本就沒有指望杜拂日因爲自己的緣故會逆着局勢去保護豐淳,這樣的事情,那一個怒氣衝衝掀簾欲叱、如火如荼的男子也許會做到,但絕不是杜拂日。

所以她也不失望,淡淡的道:“我還是頭一次看到五哥陪着皇太后去更衣,況且大郎如今雖然已經登基爲帝,但二郎與三郎還養在了五哥身邊,算一算他們的年紀總也要養個十年光景方能提開府別居的事情,五哥如今妻子成羣,況且神策軍皆向着邱逢祥而朝臣世家都畏懼杜青棠,他又怎麼樣呢?若是藩鎮攻破了長安……”

杜拂日聽到了這裡卻是淡然一笑:“長安豈是那麼好破的?”

他語氣並不見張揚,但話語之中卻帶着一股極大的傲意,元秀知道杜青棠謀算周密,當初既然默許了邱逢祥公然發動宮變,接踵而來的諸鎮蠢蠢欲動自然也是考慮在其中的,抿了抿嘴,還是沒去問藩鎮之事——欲提藩鎮首提河北三鎮,她那唯一活下來的、對她極爲信任的弟弟李佑,正是被她爲了豐淳與三個侄兒能夠在危急之時有一線生機,硬生生的送出了長安,儘管再給予元秀一次機會,她多半還會這樣做,可如今想到了徐王到底心裡止不住的愧疚……

於是她趕緊轉開了話題:“你可知道李含最近做了什麼?”

“李含?”杜拂日略一想,正要回答,元秀已經道:“不是問他宮變時,而是宮變之後到這會,可做了什麼過分之事?”

杜拂日想了想,詢問道:“阿煌以爲的過分之事是……?”

“譬如與哪家勾欄的花魁眉來眼去,又或者如杜七那樣忽然愛上了誰家小娘子,還有他從前在外面可有什麼相好?”元秀也不客氣,隨口就列了一堆世家子弟的常態,杜拂日一本正經道:“阿煌若是想借此問我,我卻是什麼都沒做的。”

元秀微怒道:“你莫非不知道這李含本是我八姐親自擇的駙馬?!”

“東平公主難道有意悔婚?”杜拂日見她目有嗔意,立刻慷慨的表示,“子反兄與他這堂弟倒也算不得多麼親近,若是如此不必爲難。”

“……”元秀沉默了片刻,緩緩道,“你的意思是,李含近來並無異常麼?”

杜拂日看着她盯着李含追問不休,古怪一笑,慢條斯理的道:“也不能全然這麼說——就是宮變的次日,我被人騙進宮來探望表姐,留了燕郎照拂你,結果他被人前一夜算計弄錯了迷香,你被長生子引走……你可想過長生子是怎麼進的迷神閣?”

元秀聞言,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不過是年初時候纔跟着大娘學過幾天騎射,哪裡能夠曉得你們這些高手的手段?只是先前在紫閣別院的時候,你與燕小郎君並賀六出入我住的別院如入無人之境,說起來袁別鶴雖然城府淺了些,可武功到底也是不錯的,可你們進進出出,燕小郎君爲了你與約戰那一回,硬是將我拖到了高冠瀑布下丟進瀑布下面的水潭裡去,那會袁別鶴還在別院裡頭睡得香甜……迷神閣又算什麼呢?”

“不然。”杜拂日聞言,卻失笑搖頭,解釋道,“迷神閣與長安探丸郎的關係想來你是知道的,我雖然不是探丸郎中人,對燕郎在其中身份並不十分清楚,但以他之身手,地位自然不低,況且燕郎幾次重傷,都託庇於秋十六娘調養方得痊癒,因此平素裡迷神閣就要比別處安靜許多,長安市井中人從來都不敢往此閣打主意的,自然這些人發現不得更不必說攔阻得了長生子那等身手之人。只是那一晚爲了宮變順遂,秋十六娘請了許多人到場,這些人在長安要麼位高權重要麼富甲一方,就是被他們提攜進去的,也都是些出色的士子與子弟,所以那一晚迷神閣便是一個護衛也無,也當是極爲安全的。”

說到這裡元秀點了點頭:“你的意思,是當晚迷神閣中早有準備,四下裡都是看得極緊的,況且到場之人都是持帖入內,每張帖子所能攜帶的下人與友人也有限制,所以長生子若是想無帖偷偷潛入,饒他身手了得,卻也極難,所以他後來能夠掐準了你離開、燕小郎君那個傻子被自己燃的香迷倒後,立刻進來帶走了我,這是因爲他進入迷神閣縱然自己沒有帖子,多半也是借了旁人的帖子進去的?”

她皺起了眉:“這麼說來,這個旁人,就是李含?這是怎麼回事?”

“也不是新鮮事。”杜拂日淡然一笑,“子反之父、已故的國子監祭酒李氏諱瑰你是知道的,當年才名不在我父之下,惜乎去世的早,那時候子反半大不大,還有十娘子其時年紀也小,便由李祭酒的兄長即子反的伯父撫養,李氏固然不能與皇族李氏相比,到底也是關中豪族,那李珩雖是自己有兒有女,但自然也是做不出來虧待侄兒侄女的事情的,子反兄酷肖其父,少年時便在國子監中嶄露頭角,又有李祭酒之遺澤,各家少年都很服他,包括先前長安風儀許爲第一的崔風物,亦對子反極爲佩服,那李含郎君比之子反幼了數歲,他本是李珩之嫡出幼子,無須如長子般承襲家業,平素在家中時自是寵慣了的,到了國子監後,因入學的若非貴家之子,便是黎庶之中的拔尖才子,相比之下,李含郎君課業平平,自是遠不及子反引人注目,久而久之,堂兄弟之間漸生罅隙,子反素來胸有大志,又因李含郎君還是少年,便未曾理會,只是念着李珩撫養之情處處退避,卻不想李含郎君究竟是被家裡寵得不像樣子,做事忒糊塗了。”

杜拂日這邊說得輕描淡寫,但元秀已經聽出李含的下場恐怕不太好過之意,她肅然了臉色問:“你與我說實話罷——這件事情我是到這會才曉得,卻是怎麼先傳到了風涼殿去了?若是要叫八姐與這李含郎君解了先前的賜婚,又何必這樣子叫她急得連出家躲避的法子都想了出來?可是另外還打着什麼主意?”元秀專心思索某事時眼中越發光彩赫赫,杜拂日不覺看得入了神。

“此事叔父親自問過了一句,所以李珩已經同意將李含交與了邱逢祥細細盤問。”見她詢問,杜拂日方定了定心,隨口答道,“他與東平公主的婚事自然不能再繼續,不過我這邊還沒打算與東平公主交代,想是邱逢祥說過去的。”

元秀皺了下眉,這麼說來趙郡李氏也是決定要放棄李含了,這也不奇怪,如今杜青棠與邱逢祥權勢遮天,如五姓七望這樣的世家之所以能夠傳承千年,可不單單是靠傑出子弟層出不窮,必要時識時務,犧牲小部分族人換取生存或者利益之事也是會做的,畢竟樹大根深。

何況李含雖然是李珩所寵愛的嫡出幼子,但這是教養時放鬆些,相比將要繼承家業的嫡長子,幼子到底可有可無了。

再思索了下杜拂日的話,元秀不禁道:“這麼說此事還是瞞着的,長安坊間還不曉得吧?”按理說李含與長生子交往並助其行事,如今既然長安是杜、邱聯手執權,追究的時候交給誰都一樣,但他到底是世家子弟,正常情況下該是交給同樣出身望族又身爲權臣的杜青棠審問,而不是交給閹人處置,如今李含既然落在了邱逢祥手裡,那麼多半是要秘密詢問,看中了宮廷的相對封閉。

歷代宮闈從來都不乏陰私之事,宦官因爲自身的殘缺,審訊之時動刑尤其的陰損狠辣,李含落到了邱逢祥手裡,下場可想而知。

見杜拂日點了頭,元秀皺眉:“既然如此,怎的又將消息提前告訴了我八姐?”

杜拂日這才醒悟過來,有些錯愕自己會連這樣的漏洞也未注意,不過他面上卻元秀期盼的無懊惱之色,反而若有所思的笑了笑:“確實,我明日去問一問邱監那邊。”

元秀難得抓到了一回杜拂日失誤,卻見他神態自若,竟似絲毫不以爲意,一時間倒也吃不準究竟是他當真思慮有失,還是故意爲之,不過是敷衍自己,便也不能立刻出言譏誚,她覺得自己似乎沒有佔到上風,心中鬱悶,便問:“你又不是不知我其實未曾受傷,今晚還要過來做什麼?”

“下降之詔已頒,你雖未曾受傷,但到底是涉險之事,況且回宮來這一天想必裝病也是裝得極累了,我是你未婚夫婿,過來探望又有何不可?”杜拂日坦然反問。

“哼,若是誠心探望,怎的空手而來不說,白晝你卻又去了什麼地方?!”元秀故意尋他不是,哪裡管他多麼坦然,開口便冷笑道,“偏生夜晚偷偷而來,誰又曉得你打什麼主意,安的什麼心?”

她話音剛落,卻見杜拂日忽然起了身,俯到她面前不足寸處,似笑非笑道:“阿煌話中之意,莫非是怪我這些日子以來,過於守禮麼?”

元秀本想着他若繼續解釋,必要接着挑刺尋他不是,不想杜拂日目中灼灼,如今她半臥榻上,被他居高臨下看着,竟生出一絲怯意,隨即醒悟過來,不甘示弱道:“你又待如何?”

第五十四章 薛氏(上)第二百八十章 國、家孰重?第三百五十四章 算與間(六)第一百一十章 下棋第一百零六章 李十七娘第三百九十九章 局中之局(十一)第三百零二章 杜氏、諸鎮第一百零八章 醉西施第三十七章 崇義酒旗招第二百三十四章 文華太后第二百四十九章 鸚鵡記第二百五十六章 郭十五郎第三百五十九章 流火(二)第六十四章 密道第一百二十一章 杜十二第三百五十八章 流火(一)第二百五十五章 王子故第九十六章 再訪第三百三十一章 狂颮漸(六)第五十六章 魏州第二百四十四章 自雨亭第三百章 中宮之喜第十四章 孟小斧第二百二十四章 長安第二百七十四章 開張第一百三十八章 任秋第八十三章 鄭緯第三百八十六章 市中殺(十七)第一百六十五章 紫閣別院第二百九十七章 大家端午快樂喲!第四百零八章 殘局(六)第一百五十八章 套第二百九十四章 意外第七十一章 麟德宴第三百九十二章 局中之局(四)第三十章 偶遇第二百八十章 國、家孰重?第五十四章 薛氏(上)第二百四十六章 真兇第三百二十三章 驛站第三百六十章 流火(三)第三百五十二章 算與間(四)第八十七章 斷指第一百九十九章 瀾微第三百三十七章 家國(一)第二百二十七章 駙馬初定第五十五章 薛氏(下)第三百十八章 迷神引第一百六十五章 紫閣別院第四百零三章 殘局(一)第三百九十三章 局中之局(五)第三百七十六章 市中殺(六)第四百零五章 殘局(三)第十章 長安郎第一百三十七章 折若木兮應徘徊第一百九十三章 沉潭……第四百零六章 殘局(四)第五十四章 薛氏(上)第三百九十九章 局中之局(十一)第三十四章 韋坦第二百八十六章 此心早決第三章 許情深第七十章 寒食第三百十章 衛王李鑫第三百零四章 生辰第一百五十一章 謀士第一百五十六章 魏王第三百零八章 杜不留第三百十二章 回宮第三百九十七章 局中之局(九)第九十一章 韋氏徽端第五章 風波乍復起第三百九十章 局中之局(二)第三百九十六章 局中之局(八)第五十一章 嫂子第一百三十一章 麻衣如雪一枝梅第二百十三章 辯解第二百五十一章 聖旨第二百七十六章 李鋆第一百六十五章 紫閣別院第三百零八章 杜不留第一百七十一章 紫閣相見第九十章 杏花深處美人藏第一百零二章 說憲宗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產第一百八十六章 郭雪第二百八十七章 告狀第三百四十三章 家國(七)第二百十六章 鄧國夫人(上)第九十四章 崔舒窈第三百四十五章 家國(九)第二百九十二章 燕俠其人第五十六章 魏州第二百八十九章 中宮之舉第四百零四章 殘局(二)第三百三十八章 家國(二)第三百六十四章 流火(七)第九十八章 兄弟第二百六十六章 古薇娘(中)第二百五十七章 杜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