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叫了六郎過來吧。”鴿信在營帳之中所有人的手裡都轉了一圈,賀之方輕嘆一聲,對垂手侍立在門口、猶如侍者的師如意道,師如意感激的欠了欠身,轉身去了——賀之方既然要將賀夷簡叫過來,那麼就是要自己將元秀公主遇刺身亡的消息告訴自己的兒子了。
這是賀之方對下屬的體貼。
從小陪伴賀夷簡長大、平生以作其幕僚爲目標的師如意非常清楚,將這個消息帶給賀夷簡的人,會面臨什麼樣的結果。
作爲賀家唯一的血脈,賀夷簡非常清楚自己對賀之方來說意味着什麼,在這種情況下,這位賀家六郎自幼養就了驕狂恣意的性情,他從來不屑於隱藏自己的喜怒,何況他對於長安那位美貌貴主的愛慕是何其的明顯?甚至在數日前,賀六還在暢想着此次進軍若是順利,他該如何說服賀之方爲他與長安討價還價,取消杜拂日與元秀公主的婚約,讓那位貴主轉降自己……
賀夷簡到的很快,當他一身戰袍進入營帳時,孫樸常並花婆還有營帳裡伺候茶水的兩個跟隨賀之方多年的貼身親衛都已經不在,似乎是刻意避開了,看到師如意引着賀夷簡進來,賀之方眯起眼,衝他點了點頭,溫言道:“如意,你也下去吧。”
“謹遵節帥之命。”師如意誠心的感謝着賀之方。
“父親。”賀夷簡身着甲冑,不便坐於席上,便站在了下首,詫異道,“忽然喚我前來所爲何事?”
賀之方端詳着自己獨子英氣勃勃的臉龐,心情說不上好與壞,他一言不發的取出一封鴿信,簡短道:“長安剛到的消息,你自己看。”
賀夷簡反應奇快,未曾接過便沉聲問:“可是阿煌她……”
“你自己看吧。”賀之方淡然道。
賀夷簡臉色頓時變了!
他伸出的手僵持在半空,足足過了半晌,方下定了決心,一把抓過鴿信,匆匆一掃,長安密間筆跡倉皇的“……悉元秀公主遇刺身亡……”立刻映入眼簾!
“聽說這位貴主的乳母本是當年長安著名的紅衣薛娘子,身手雖然不可與夏侯比,但在當時長安貴女之中絕對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了,只可惜她是先前文華太后的孃家郭氏養女,因着宮變的緣故,與杜氏算是新仇舊恨交加,因此趁着貴主重病,杜家的十二郎入宮探望,出手謀害,反被貴主殺死。”賀之方也不去看他陡然慘白的臉色,悠悠的說道,“再加上宮變之後,連豐淳帝都被拘在了興慶宮裡從此頤養天年都算個好的,密間說當時東市左近之人親眼看到,與貴主同車的乃是一名長安許多人都認識的貴家女郎,刺殺發生前那女郎與人在儀車之外爭執,許多侍衛便撇下了貴主去幫她,結果刺殺發生時,儀車周圍的侍衛只有寥寥數人不說,許多人甚至以儀車爲障躲避,竟無一人先護住貴主……一共十七支勁弩射入儀車,其中有十一支穿透儀車。”
說到這裡,賀之方纔輕描淡寫的下結論道,“血一路從東市流到丹鳳門內,沿途彷彿赤溪,就算是你師父、是劍南那一位在車中,恐怕也差不多了,何況是嬌生慣養長大的貴主?”
賀夷簡用力攥緊那一封鴿信,拳上青筋歷歷,他閉目壓抑半晌,方切齒道:“刺殺者是誰?”
“你問刺殺者是誰?”彷彿未見他已雙目赤紅,殺意盎然,賀之方依舊慢條斯理的道,“六郎,看來你比我想象的更重視這位貴主,只是你難道一點也看不出這封鴿信中的破綻?”
賀夷簡原本悲憤已極,恨不得一待賀之方說了之後立刻出帳點齊兵馬、星夜飛馳長安爲元秀報仇,卻不想賀之方話中之意,竟似另有玄機,他定了定神,隨即明白過來:“邱逢祥兵變逼豐淳帝退位、夢唐之主一夜旋換,杜青棠清晨聚羣臣,不過區區三兩日,長安由震驚復平靜,歸於如常,足見這兩人對長安的控制之強,若非他們中之人准許,有誰能夠在東市悍然行刺皇室公主,還動用了勁弩之物?!”
“不錯!”賀之方欣賞的看了眼自己的兒子,微笑道,“雖然要我提醒了一句,但你能夠如此之快的冷靜下來,到底不愧我多年苦心教導,六郎,如今我才覺得再撐幾年,你無須聯姻也可以接下魏博這副擔子!”
賀夷簡權當沒聽見他的稱讚,皺眉道:“這封鴿信不似作僞,焦大他們是十幾年前就派去長安的暗子,這些年來忠心耿耿從無違背,而且他們去長安時只帶了兩個女兒,且不去說兩人的生身父母,焦大唯一的男嗣一直留在了魏州!就算落進了杜、邱兩人手中,也絕對不會招出什麼的!”
諸鎮圖謀長安已久,埋下無數暗子的同時,也預防長安策反或利用這些暗子傳遞迴虛假的消息,因此都設置了後手以轄制,譬如焦大夫婦,從十幾年前便帶着三女、四女前往長安經商,其已嫁的長女與膝下唯一的郎君卻都留在了魏州由賀之方額外派人照拂,使其不離魏州左右。同時暗子傳回的鴿信,各有隱秘的暗記,即使偶然有一封鴿信的暗記被解開,但其他暗子的暗記都不同,彼此之間也互不清楚,這樣既方便保密,又可以不至於事後爭功。
焦大夫婦是賀之方親自送往長安的,除了留下轄制他們的後手外,他們本身對於賀之方也極爲忠誠,因此此刻賀之方判斷焦大夫婦所傳回的鴿信有誤,賀夷簡固然放下了對元秀公主的掛心,但旋即擔心起了賀家在長安的暗子。
賀之方微微一笑:“這些年來長安的暗子我可沒叫你少經手,你如今關心則亂,且好好想一想這是怎麼回事?”賀之方對獨子一向寵愛,即使賀夷簡頗多桀驁之處,每每將他氣得頭疼,也不過是虛張聲勢的呵斥幾句便作罷,實在鬱悶了寧可去向高氏痛斥她嬌慣壞了獨子,也不捨得動手責打。
如今見賀夷簡雖然還未能夠放下元秀公主,卻能夠很快冷靜能夠下來分析情況,心中愉悅,更是板不起臉來,溫言提醒。
賀夷簡定了定心,卻笑不出來——焦大夫婦傳回的鴿信,包含了兩個消息:一個是元秀公主遇刺,一個是遇刺的結果——元秀或者死了,或者沒死。
賀之方方纔所言,是認爲長安市中刺殺若無杜青棠或者邱逢祥的准許甚至是幕後操縱,壓根就不可能發生!這一點賀夷簡也贊同,那麼焦大夫婦傳回的消息,元秀公主是否根本沒有遇刺?那麼卻又爲何在後面加一條遇刺身亡?
雖然宮變之事讓李室的衰微赤.裸裸的曝露在了全天下面前,但哪怕是發動宮變與執掌着四十萬神策禁軍的邱逢祥也不敢以一個宦官之身,廢棄了豐淳之後立刻改朝換代,到底還是扶着豐淳年幼的長子繼位。
也因此,李氏皇族的身份仍舊爲天下所承認,堂堂金枝玉葉在長安市旁遇刺,距離南內興慶宮甚至只有一牆之隔!繼宮變與新帝登基後,這絕對是大事了!這是瞞不了的。
焦大夫婦的這封鴿信來得或許比較早,但是長安究竟有沒有發生公主遇刺之事,隔上幾日,自然會有更加詳細的情報傳來。也就是說,焦大夫婦不論是否叛變,如果長安並未發生公主遇刺之事,那麼他們傳回的這封鴿信都必然會被懷疑。
如今且不去想元秀的死活,如果焦大夫婦已經背叛,儘管這種可能不大,可如今人不在長安,這一個月來天下局勢都是變了又變,又何況是幾個暗子?
若是焦大夫婦背叛,那麼他們發這一封鴿信回來自然是爲了長安考慮——讓魏州相信元秀公主已經香消玉隕,而且還是死於市旁的公然行刺,這樣做有什麼目的?
賀夷簡皺緊了眉,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思索——他對自己的爲人很清楚,驕橫跋扈,不屑掩飾,他是真心愛慕長安那位國色天香的貴主的,也許最初是覷中了元秀公主的美貌,然而漸漸的也分不清楚是單單美貌還是貴主本人,這一點,因着他當時豪爽熱烈的追逐,怕是經過長安熙熙攘攘的商賈傳話,如今天下都已經知道了。
在這種情況下,長安宮變,杜、邱聯手廢棄元秀公主的胞兄豐淳帝,扶持僅僅六歲的幼帝上臺……這些事情,與一個尚未及笄的公主似乎關係不大,局勢劇烈的變換中幾位金枝玉葉又能夠做什麼?
就算是本朝,也不過出了一位平陽昭公主與一位太平公主罷了!
但若是加上了自己……
“若是焦大夫婦已經叛變,寫這一封信箋回來,無非是爲了挑唆我等父子之情。”賀夷簡撣了撣手中寸闊的鴿信,沉聲說道,“世人皆知我戀慕阿煌,若知她身隕,必然驚痛交加,甚至於傳令麾下急赴長安,爲她報仇血恨!而父親絕不願意我爲了阿煌這樣做,如此父子之間必起衝突!以我的性情,父親哪怕是叫人把我綁住了,也必定抓住一切機會逃出帳去,不顧一切前往長安把事情弄個明白,父親強行阻攔,只會叫我父子之間嫌隙加大,但若順着我急行馳赴長安,且不說其餘兩鎮並淄青軍可願意如此,神策軍到時候只需在京畿附近設伏,大可以以逸待勞,我等勞師遠征,哪怕有了血詔與徐王爲藉口,到底難以與神策軍在關中佔據了地利與人和相比!”
“如此我魏博一敗,氣勢必沮!就算隨後成德、幽州與淄青三鎮軍馬趕到接應,一則首戰之敗,對士卒的士氣是個極大的打擊,二來,這三鎮也不能全然信任,一旦我魏博損失慘重,我父子能不能活着回魏州還是個問題!而血詔雖然出自豐淳帝之手,堪爲我等出軍的理由,但長安狡詐,至今未曾殺豐淳,反而立其長子爲新君,豐淳帝膝下至今無嫡子,如此一來,正統之名,雙方卻是各執一詞,到底還是需要戰場上定輸贏!”賀夷簡在帳中來回走了幾步,沉思道,“這是設想焦大夫婦叛變,此信全然虛假的用意!”
賀之方靜靜聽着,到此處方微微頷首:“繼續說下去!”
“若是焦大夫婦未曾叛變,但此消息分明有假。”賀夷簡在帳中站住了腳,臉色開始凝重起來,“那麼就是長安出了非同一般的變故,譬如,焦大夫婦已經曝露,甚至於這封鴿信雖然是出自他們之手,卻也是經過了杜、邱的檢查方能夠放出,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以此法來提醒我們!”
“不過這樣也不太可能。”賀夷簡評論道,“焦大夫婦爲細作已經多年,而且如今我河北已將血詔公佈天下,與長安公然兵刃相向,若是長安此刻發現焦大夫婦乃是細作,豈會如平時一樣留着慢慢觀察?自然是速速抓了,免得泄露更多軍情!而且父親常說杜青棠算無遺策,這封鴿信之中的疑點,他焉能看不出來?若是焦大夫婦已經暴露,杜青棠又豈會給他們這樣報信的機會?”
“這封鴿信既然不是僞作,乃是出自他們之手,那麼若是杜青棠過目的,理當更加天衣無縫,何至於父親一眼可知漏洞?所以焦大夫婦應當不曾背叛、暫時也不曾暴露!”賀夷簡沉思了片刻,到底下了結論。
賀之方對於自己的獨子公然當面流露出認爲自己不及杜青棠並不因爲然,反而露出欣賞之意,笑着道:“六郎果然聰慧!”接着方繼續問,“既然焦大夫婦不曾背叛我賀家,然而此刻此信卻着實可疑,你以爲如何?”
“杜青棠與邱逢祥……”賀夷簡臉色很難看,半晌方繼續道,“的確有殺阿煌的理由,畢竟血詔與徐王這兩件,乃我河北起兵的藉口,也是諸鎮如今處處召聚兵馬、時刻準備問鼎長安的理由,這件事情卻是阿煌做的,原本她身爲公主,在宮變之中並非一定要對付之人,但因此事的緣故,杜、邱就是出於泄憤,也未必會放過她!雖然姓易的那老貨道是杜、邱未必知道此事,然杜青棠多智近妖,邱逢祥手掌禁軍,當時或者不知,事後多想一想,總會懷疑到阿煌身上的……”
賀之方轉念思索了片刻,確定元秀公主在宮變次日清晨爲長生子引到了焦大家中之事應該還無人泄露給賀夷簡,便不動聲色的反問:“說起來易道長身手了得,既然能夠帶着徐王脫困至魏州,與貴主接洽卻也未必會被杜、邱察覺吧?”
“父親不知,當初我到長安去,與阿煌相識後,時常同遊原上,那時候阿煌曾向我打聽過那姓易的老貨,卻原來在三月之時,那老傢伙忽然也到了長安,阿煌出家的姑母玄鴻元君在長安城外有一處清忘觀,那老傢伙在此觀中暫時落腳,不知怎的說服了薛娘子並玄鴻元君,她們一起鬨了阿煌過去見他,只是薛娘子與玄鴻元君迫着阿煌對那老傢伙執禮,阿煌不願,爲此還與薛娘子鬧了一場脾氣,後來她心中疑惑,蓋因薛娘子從未如此委屈過她,便對那老傢伙的身份起了疑心,當時便託了我詢問。”
賀夷簡說這番話時神色複雜,似乎想起了數月之前與元秀同遊原上時的光景,頓了一頓方繼續說道,“這件事情必定避不過杜青棠與邱逢祥之耳目,所以,他們既然能夠一路追殺姓易的老傢伙並徐王到了河北境內還刺殺了幾回才逐漸的銷聲匿跡,那麼豈有不從姓易的老傢伙身上開始查他到底是從何得到了血詔?皇室之中,卻還能懷疑誰?頭一個定然就是阿煌!”
長生子回到了魏州後,自然是將在長安的經歷皆詳細的說了出來,因知道賀夷簡心繫元秀公主,他卻將自己引開杜拂日、單獨帶走元秀公主商議大計、謀取推.背.圖之事隱瞞了,只是原本豐淳帝託付他的是元秀公主並血詔至河北,這一點不知怎的到底傳到了賀夷簡耳中,從此對長生厭惡無比,他畢竟是富貴鄉里長大,基本禮儀總是不缺的,從前固然不喜長生子的裝神弄鬼,看在了他幼年時出手之情上到底也客氣的稱一句道長,如今則是徹底與長生子翻了臉,皆以姓易的老貨呼之。
賀之方寵愛獨子,雖然自己言語裡面對長生子並不失客氣,但私下裡也不拘束獨子言語輕慢的發泄,權當沒有聽見,凝目深思片刻,點頭:“既然易道長早先便與那位貴主有過接觸,倒也不奇怪杜青棠與邱逢祥跟着就疑心到了貴主身上,只是以這兩人的手腕,當時宮變才發生,宮裡正是兵荒馬亂之時,爲何元秀公主竟活到了此刻?”
他眼中帶着笑意,“莫非那杜拂日與你一般,被貴主的美貌迷住了,因此從杜青棠手裡保了她下來?”
“杜拂日我雖見過,但此人爲人卻不清楚。”賀夷簡皺眉半晌,方給出了謹慎的回答,這個態度讓賀之方更滿意了:“聽說此人年紀不大,與你彷彿,你在長安卻不曾與他過多親近,如今可是要後悔了?”
“沒什麼可親近的。”賀夷簡搖頭,“他那種世家子弟溫文含蓄的做派我看不慣,我公然追逐阿煌讓整個長安上下與聞的肆意估計他也未必不在心裡覺得孟浪,不過是礙着所謂城南韋杜的風度不明言罷了——彼此道不合,況且藩鎮與長安終究是要衝突起來的,又何必裝模作樣?”
他想了一想,認真道:“不過,杜青棠的爲人,當與父親不同!”
賀之方拈鬚微笑:“不同之處甚多!”
“我說的是對子侄的縱容上。”賀夷簡譏誚的看着面前的鴿信,搖頭,“杜青棠絕不是願意爲着子侄心愛女郎而讓步的人,此人執掌一朝,當初連偌大後族都是說滅就滅了,又豈會對阿煌手軟?他不殺阿煌,自然是另有用意,總之不會是什麼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