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拂日微笑着看向了邱逢祥,他笑容溫潤儀態端莊,若無其事的詢問:“邱監以爲如何呢?”
邱逢祥淡淡的笑了一笑,他從前也是世家子弟,又在宮廷裡面浸染多年,氣度儀態並不比杜拂日遜色,聽了杜拂日的詢問,邱逢祥壓根就沒提眼前的情況,而是冷靜反問:“燕寄北素來寵愛燕郎,若是燕郎要爲咱家報仇,十二郎以爲,你們的師父,會站在哪一邊?”
見杜拂日不易察覺的皺了下眉,邱逢祥眼中慢慢流露出了笑意:“十二郎也知道,先前宮變時,咱家已與你叔父說好,請燕俠返回長安,與燕郎相見,再容咱家拜謝他這些年來護着燕郎的一片情份了吧?”
——郭氏這一條血脈能夠活到現在,實在是燕九懷命好,若非他是私生之子,堂堂正正的郭氏血脈,又豈會尚在襁褓就被送去劍南,若非如此,又怎能遇見劍南的那位名俠?燕寄北雖然是由刺客轉爲俠士,但一諾千金之性情卻未變,何況燕九懷還得了他的眼緣,杜拂日亦師從燕寄北,最清楚燕寄北有多麼寵愛燕九懷。
公允來說,在傳藝授技上面,燕寄北雖然不齒杜青棠的算計,但也不曾遷怒杜拂日,教導極爲用心,但在上心上面,便是十個杜拂日,加起來也比不過一個燕九懷。
杜拂日自知在此事上是自己這邊理虧,他本是大度之人,所以從未計較過。然而燕寄北畢竟是他的師父,那個劍南道上揮灑自如、高來高去的名俠原本與長安諸事無礙,不過是因着受了當初護送燕九懷去劍南長居的郭家死士點滴之恩,因此竭誠回報,這才捲入到了長安的風雲裡來!
燕寄北本人是極爲厭惡這些爭鬥的,當初他還爲劍南道上刺客時,劍南節度使便有招攬之意,最終不了了之!
然而爲了燕九懷,他不惜親自趕往黃河暗中挑唆民變,而後杜青棠才鬆了口,又急急向長安趕來——燕寄北視杜拂日如徒,卻視燕九懷如子,對於自己的授藝恩師的武功,杜拂日非常清楚,燕寄北的年紀,已經過了鼎盛之時,但他一身刺殺無數,遇險無數,從刺客到名俠,這中間的轉換,也不知道經歷過多少風雨,經驗之豐富,就算是在長安素有赤丸魁首之稱的燕九懷也萬萬不能比!
而且與自己的師父動手……杜拂日心中未嘗沒有芥蒂,對於一對專擅於一擊必殺的師徒,就算是杜青棠也會感到棘手的,不過……
杜拂日淡淡的笑了笑:“師父出身探丸郎,刺殺之術,可謂是冠絕天下,如今雖然已非壯年,但若與燕郎聯手,這天下怕是無難取的人頭!”
元秀皺起眉,邱逢祥聽他這樣順應自己的話,反而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淡淡道:“你想說什麼?”
“師父與燕郎有緣,自小對他極爲疼愛,我不能及之萬一。”提到了燕寄北的偏好,杜拂日神態自若,絲毫不以其爲傷心,這並非他對燕寄北無情,而是心胸自來豁達,且燕寄北的偏心,也是事出有因,他慢條斯理的道,“所以當初師父在長安教導我等數年沒有動手,叔父便說過,師父此生怕是不能如邱監之願了!”
邱逢祥臉上頓時變色!
“杜青棠……他什麼時候知道的?”邱逢祥忍不住叫出聲來!
杜拂日淡然一笑:“叔父當時欲收服師父之心,長安內外皆知,邱監私下裡藉着燕郎與之聯繫,企圖說服師父爲你刺殺叔父,這關係到了叔父身家性命,如何能不打聽到手?只是師父主動到長安來,歸根到底,是爲了燕郎的性命,對於朝中爭鬥,師父興趣不大,即使邱監乃是燕郎生父,也動搖不了師父兩不相幫的心思,否則,師父收我爲徒後,爲何還是始終都對叔父耿耿於懷?”
“時隔多年,師父再到長安來一回不易。”他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意態閒適,“邱監又何必非要爲難師父呢?”
當初燕寄北出言除了燕九懷外再不收徒,一則是煩不勝煩那些主動尋上門去的拜師者,二則是燕九懷習武的天賦根骨都極好,燕寄北對這個弟子非常滿意,已有一心一意好生培養的打算。
而杜拂日雖然是在杜青棠的算計之下,燕寄北才答應收取的弟子,但杜拂日箭技天賦驚人——生來箭無虛發!這等奇才,放在了武林之中,慕名過來求着收徒的高手都不可能沒有!當然燕寄北雖然被稱爲劍南第一俠,但其武功,卻也足以傲視天下!也當得起教導這樣一個天才!
況且燕寄北與杜拂日一般,都非心胸狹窄之人,這從他因杜青棠的算計曾在玢國公府中掀桌怒起、拂袖而去,但對杜拂日卻依舊悉心指導可以看出。即使如此,燕寄北仍舊對杜青棠深以爲怨,這裡面既有杜青棠以燕九懷一介稚子威脅邱逢祥的做法,讓燕寄北不齒,也有仗劍江湖、快意恩仇的江湖人士對於高居廟堂、行事步步謹慎的權謀者的不屑。
但最重要的,卻是因爲,杜青棠此居,等於是將燕寄北拖進了夢唐這一場暗中的較量的泥潭內!
如果單單是收養了一個燕九懷,而當時燕九懷已經被留在長安爲質,燕寄北卻被趕回劍南……自此,長安的事情和他關係是不大了。但杜青棠卻用一場“病入膏肓”哄得燕寄北又收了杜拂日爲徒——杜青棠爲杜拂日擇燕寄北爲師,也未必只是看中了燕寄北的真材實學與在劍南的名聲!更多的,還是爲了藉此向宮中的邱逢祥施壓!
其實燕寄北自轉爲行俠後,再未行刺殺之舉,然邱逢祥後來藉着燕九懷欲請其幫助出手刺殺杜青棠無果,遂認爲這裡面有杜拂日拜師的緣故,由此越發的收斂起來,卻讓憲宗皇帝與杜青棠都鬆了口氣。
也因此,燕寄北原本回劍南後,幾乎可與長安之事再無瓜葛,但杜拂日這個徒弟一收,很多事情,卻不再那麼簡單了……就算是燕九懷,長大些後,對杜拂日這個師兄亦是深以爲恨,就算杜青棠與邱逢祥不在背後籌謀,單是師兄弟同室操戈,偏偏兩人武藝相當,起先沒有鬧大,燕寄北或者不知,一旦鬧大了,燕寄北又豈能不操心?
讓燕寄北痛恨杜青棠的還不盡於此——燕寄北是探丸郎中人,當初燕九懷中毒,燕寄北無奈之下送他入長安爲質,被要求自己離開長安,不經准許,不再北上後,出於擔心燕九懷年幼,在長安唯一的依靠邱逢祥卻深處宮中,未必能夠照應周全,而宮外的杜青棠又如此兇殘狡詐,特特利用自己在探丸郎中的身份,早早使他也加入,如此也好得些照拂……這一點,亦被杜青棠利用到了……
自己獨自被算計,以燕寄北的氣度,還不至於忿忿多年,但因自己之故,牽累整個勢力下了水……燕寄北若還能夠心平氣和的佩服杜青棠,也枉爲江湖中人了!自從離開長安後,燕寄北之名漸漸銷聲匿跡,反而被夏侯浮白逐漸壓了過去!足見此事對他的打擊!
由此,邱逢祥認爲,再有燕九懷這個愛徒在從中推波助瀾,以自己身死爲引子,未必沒有可能!
然而他藉着衣袖的掩蓋,本已打算將匕首刺入自己心臟——自己死在珠鏡殿,元秀公主怎麼也脫不了關係!她一個公主在大局面前不值得什麼,可有豐淳帝——如今的太上皇之胞妹的身份,再加上屆時禁軍擁入珠鏡殿,發現傳說中自興慶宮返回大明宮途中遇刺的元秀公主竟是完好無損——宮中自有太醫,哪怕元秀立刻在自己身上劃幾道傷口,也能驗出大致時間,到那時候,任憑元秀百口亦莫能辯!
太上皇不忿被奪位,串通了同母所出的元秀公主,假借遇刺、僞作重傷,引得內侍省監邱逢祥探望之時,趁機行刺——這一條傳了出去,杜青棠便是手腕再高明,沒有數月,也休想讓長安重回寧靜!到那時候,恐怕漫天信鴿飛去,諸鎮這一回是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四十萬神策軍的歸屬,可不是短時間裡可以決定出來的!
更遑論杜青棠絕對更想將之拿在自己手裡——而邱逢祥而了達到自己一旦身死,讓神策軍羣龍無首,無論是在內侍省,還是在神策軍中,他都絕對不允許太過超越同僚之人存在,內侍省中,在他麾下,如紀公公等一干大宦官,都是彼此牽制,無一人能夠脫穎而出!在神策軍中,同樣如此。
所以一旦邱逢祥身死,或者失蹤,神策軍必定是陷入內侍省諸宦官彼此爭奪軍權、而軍中各自思謀出路……若非他一直將神策軍維持成了這個局面,便是有郭家死士拼命護衛,憲宗皇帝與杜青棠聯手,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已經將他殺了……
然而聽到了杜拂日氣定神閒的回答,邱逢祥卻猶豫起來。
自從那一年往太原去的官道上他受了傷後,原本的郭十五郎君便等於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邱逢祥,不過是具行屍走肉,從縱馬長街的世家紈絝到一個深宮內侍,支撐着他的無非是復仇,爲了傾覆夢唐、拖下杜氏,邱逢祥絕不忌憚利用一切他所能夠利用的,包括豐淳帝這個外甥的信任與依賴,包括被隱瞞的元秀公主的無知,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他並不畏懼死亡,對於曾經的世家子而言,死亡意味着屈辱的結束。
但邱逢祥擔心的是,所謀劃的落空!
燕九懷是他的兒子,又是放在長安各方眼皮下長大的,對於這個唯一的血脈,邱逢祥十分清楚,燕九懷刺殺之術高明、性情跳脫狡猾,不是個易吃虧的主兒——但也只是狡猾而已,不必與單單一個名字就震懾諸鎮多年的杜青棠比,就是杜拂日,這個看似溫潤謙和、有着一切世家子所爲人羨慕與稱道的氣度舉止並近乎嫺靜的作風的同齡少年,即使一點也不受燕寄北寵愛,卻依舊將燕九懷壓制得處處鬱悶之極。
燕九懷的那點兒狡猾,在市井之中謀生是綽綽有餘,在對付元秀這等身手平庸、又礙於種種考慮不敢公然追殺他的貴人面前,他也顯得遊刃有餘,但若要說到從大局上面的佈局、謀略,燕九懷卻立刻黯然失色——更不用說,這長安錦繡地,但凡在朝堂上能夠有立足之地的那起子臣子,包括以忠、直聞名朝野的張明珠、孟光儀這些,又有哪一個是好惹的?
如果杜拂日說的是真的……自己一死,燕寄北依舊拒絕幫着燕九懷刺殺杜青棠,使長安真正羣龍無首、夢唐就此覆滅,那自己死得豈非毫無意義?
再者,就算燕寄北同意了……但此人雖然刺殺之術極爲高明,論到了謀略,卻怕是連燕九懷那點狡詐都無,杜青棠當年略施小計,就破了他的誓言,安知這一回他到長安來,就一定不會重蹈覆轍?
如今這裡不僅僅只有一個元秀公主,還有一個杜拂日,杜家這一對叔侄,皆是心機深沉之輩——若是杜拂日以自己之死搶先引了燕九懷入罄,先下手爲強,將燕九懷擊殺……甚至連燕寄北也引來殺了,以絕後患,那麼自己之死,豈非連郭家唯一的血脈都害了?!
杜拂日不過一席話,卻讓本已有了自殺以開啓長安亂局的邱逢祥思緒如潮,寬大的內侍省監袍服下,袖中匕首之尖距離心口已經只有毫釐,這柄匕首,吹毫斷髮,刃上更餵了見血封喉之毒,只需再輕輕用力……即使杜拂日就站在了不遠處,也未必能救!
但早存死志的邱逢祥,卻遲遲刺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