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殘局(四)

邱逢祥腕上微微用力,將匕首收回,若無其事的站好,反問:“十二郎好口才,咱家自愧不如,如今說得咱家心驚膽戰的,這點兒不上臺面的小心思,也不敢起了,未知十二郎打算如何對付咱家?”

“邱監說的這是什麼話?”杜拂日含笑,“邱監手掌四十萬神策軍,如今河北並淄青四鎮聯軍西進,這關中上上下下,皆望邱監可以興王師中道阻之!如今邱監可謂手握天下之局,我又怎敢對付邱監?”

這話說的得理,按着如今的局勢,便是邱逢祥當真殺了元秀公主,杜拂日心疼歸心疼,杜氏爲大局考慮,那是定然不肯在這眼節骨上得罪了邱逢祥的。問題是如今元秀公主無事,杜拂日當面,若是殺了邱逢祥,關中大亂,夢唐極有可能會傾覆,但以杜青棠之能,想要在亂世之中保全杜氏,至少他活着的時候是沒有問題的——哪怕是對杜青棠畏之如虎恨之入骨的賀之方,若杜青棠願意爲他謀算,定然也是掃榻相迎!

邱逢祥聽杜拂日語氣和軟,心中略定,知道杜氏比自己預料之中更加的重視夢唐,先前被杜拂日輕飄飄一句反問因而思緒萬千、逐漸弱下去的氣勢頓時高漲起來,他冷笑着道:“十二郎莫非是要放過咱家不成?咱家若是脫了身,郎君怕就要換一位未婚妻子了。”

他也不管霍蔚在旁驟然變了臉色,淡淡的道,“說起來都怪河北那起子刺客好生歹毒,元秀公主生得這般國色天香,竟也絲毫不憐香惜玉,自東市回宮以來,雖然耿靜齋已經竭盡全力,但是到底迴天無術,生生的甍了去!原本新君將皇姑下降十二郎,也是爲了早日安定民心,想是河北也是覷中了這一點,這才擇了元秀公主行刺,說來說去,皆是公主紅顏薄命,還望十二郎節哀,另選佳婦!”

元秀神色不變,淡淡的看向了杜拂日。

杜拂日依舊微微含了笑:“邱監方纔所言,我於屏風之後,皆已聽得清楚,論起來,阿煌是你之嫡親骨肉,皆是自己家人,縱然有什麼不足爲外人道之事,彼此得知也是無妨,邱監何必如此介意?”

聽他依舊是在示弱,邱逢祥心中暗喜,卻更不容他阻攔,冷笑着道:“十二郎君若是不忍,還請早些離了這大明宮,此處畢竟是公主寢殿,十二郎君將來總是要再娶佳婦的,若是因此傳出了什麼不好的謠言——杜相這些日子操勞國事,已經十分辛苦,十二郎君又何必爲他再添些麻煩?”

邱逢祥目中殺意不再掩飾,杜拂日卻沉默了下去……

“慢着!”元秀忽然站起了身,邱逢祥轉向了她,目光之中,說不出的諷刺:“怎麼九娘你如今知道了?任憑你身份再怎麼尊貴,這世上能夠護你的人,到底沒有幾個能夠護到最後的,霍蔚對你再忠心,也不過是陪你一起死,話又說了回來,那有能耐在此刻護住你的,比如薛娘子,不是早就死了,就是未必願意拿命陪你,所謂金枝玉葉,也不過如此!”

元秀沒有理會他的譏誚,沉聲道:“我有一事不明!”

邱逢祥眯起眼,看着一旁低頭似在思索的杜拂日笑着道:“咱家可不敢給阿家你解惑了,先前被你拖着說了一會的話,屏風後就轉出了一個十二郎君,若是再與你說一會子,咱家怕是不知道會有什麼出來的,上一回在上面閣子裡,聽說阿家賭氣與十二郎鬧着要焚宮自盡,幸被十二郎阻了——阿家素來是個剛烈不怕死的,怎麼這會子真正死字到了眼前就畏懼了不成?薛娘子教導你的皇家氣度何在?”

“既然是要我去見母后並先帝還有外祖,那麼該告訴他們的話總該叫我帶了去罷?”元秀冷靜的道,“說起來當年郭家之事,皆因一人引起!那便是長生子,這一回我答允了杜青棠在東市演遇刺之事,亦是爲了試探長生子與魏州之關係!尋出當年他惹出這麼一番事來的目的何在,你既然能夠身在長安深宮之中,卻叫他將魏州賀之方的獨子都哄到了長安來,足見交情之深!你與他究竟是什麼關係?!當年他又爲何在得了推.背.圖之前二象後立刻奔魏,以至於爲郭家招來大禍?!”

“你問這個?”邱逢祥面上譏誚之意漸漸隱去,他看向了一旁的杜拂日,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想知道也可以,不過此事不可叫杜氏知道——因你之舉,如今我與長生子之間的聯繫已經難以隱瞞,已有壞我大事的趨勢,這個秘密,更不能叫杜氏知道了!”

元秀淡淡道:“十二郎若是離開,你也不必爲我解惑了,只管殺了我,叫我做個糊塗鬼?”

“阿家一心一意的留着十二郎下來做你的護衛,這打算是沒有錯的,只是十二郎當真願意麼?”邱逢祥似笑非笑的反問。

一時間,室中三人,元秀與霍蔚,並邱逢祥都看住了杜拂日。

杜拂日淡然一笑,起身向外走去,邱逢祥嘴角露出譏誚的笑,搖着頭道:“方纔說你聰慧,實在是咱家看走了眼!當年,文華太后都知道杜青棠不可靠,如今阿家還要將指望放在了杜家人的身上麼?昔日杜氏昆仲爲了實現自己匡扶明主、重整河山的夙願,杜丹棘是連自己的性命都不管了,最終死在了王太清手中!而後來,杜青棠主政,第一件事不是別的,就是先排除異己!有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杜丹棘的兒子,豈是一味兒女情長之人?如今阿家你死,不過是小節,而我死,則爲大局!當年杜青棠明知道郭氏之冤,卻還是支持憲宗皇帝趕盡殺絕!足見他這賢相的爲人!在杜氏的眼裡,只有大局,沒有尊卑之別,你貴爲公主又如何……”

說到此處,他忽然一臉驚愕的低下了頭——一截雪亮的鋒刃,自他胸口穿出!

漸漸倒下邱逢祥露出身後執刃的杜拂日,他面色平靜,淡淡的道:“我避開了你的心臟,你死不了,放心!”

“燕俠之徒,居然是背後偷襲之人?!”邱逢祥欲要大呼,卻被杜拂日看着他的咽喉笑了一笑,下意識的放低了聲音。

杜拂日淡淡道:“如今珠鏡殿已被禁軍重重包圍,邱監的身手,雖然一般,但若正面交手,拼着一死弄倒寢殿中器物,驚動了外面陪着邱監過來的小內侍,喊進禁軍來,事情到底麻煩。”

他似想到了什麼一樣,忽然笑了一笑,“邱監自以爲很瞭解杜氏麼?杜氏的確顧大局,不過保全大局,未必只有一種方法,正如同此刻對付邱監一樣,想要顧全大局的忠臣朝野之中其實未必不多,而先父與叔父之所以名傳天下,正因爲他們總能夠找到最省力最不勞民傷財的辦法,我若是明知正面與邱監動手會導致後果不可收拾,連給自己迂迴的時間也無,還不從背後待邱監已無防備時動手,豈非愧對先人犧牲?”

“你……你……”邱逢祥本是世家紈絝,後入宮闈,這輩子所見信口雌黃與顛倒黑白之人委實不少,可如杜拂日這樣做了說了還一副雲淡風輕的君子做派者,卻是僅此一例,不由氣結!

杜拂日下手極爲精準,利刃貫穿邱逢祥的胸膛,卻並未傷及性命,霍蔚反應奇快,不等元秀吩咐,就走到了旁邊香爐,從爐中取了一把香灰灑到邱逢祥傷口處止血,冷笑着道:“阿家這兒的藥,按着邱監爲人是怎麼也不配用的,念在如今十二郎還須你之破命一用,你且躺着罷!”

元秀擺了擺手,示意霍蔚莫要多言,斂了容色看向杜拂日:“到底要怎麼辦?”

“叔父當初請你在東市旁演那出遇刺之事,其實更多的是爲了試探他。”杜拂日屈指一彈,一縷勁風擊暈了邱逢祥,這才緩緩道,“先前賀夷簡入長安,叔父就覺得奇怪,賀之方縱然不畏懼叔父,也斷然沒可能拿獨子冒險,何況不久後,玄鴻元君傳了消息來,說長生子從清忘觀路過,說看出觀中將有事,你知道長生子先前在關中名聲極盛,後來忽然銷聲匿跡,坊間只道他離開了關中去其他地方雲遊,但朝裡是曉得他去了魏州的,爲此並不敢提,生怕落下了一個與河北勾結的罪名,如郭家這個例子,漸漸的到了咱們這些人長大對他卻是不清楚了,玄鴻元君自然知道他的名聲——不過郭家族沒之事,元君當然是不知道與這長生子有關的,所以自然忙不迭的請教,那長生子到了你先前住過的廂房裡轉了一圈不言語,玄鴻元君自然緊張,好說歹說勸了他在觀中暫留,命瑤光去請了你,只是你不願意拘束,甩手而去……”

他說到這裡面色漸漸凝重起來,元秀卻想到了那時候因此事還與薛娘子鬧了一回,也是許久沒去清忘觀探望自己這個姑母,如今宮變,又因血詔引了藩鎮清君側,清忘觀在城外,如今皇室自身難保,自己那個姑母也不曉得怎麼樣了?

卻聽杜拂日接着道:“等玄鴻元君偶然向叔父提到此事時,叔父便想到了長生子此舉的用意——此人一言一行往往看似別有深意,但最後卻沒了下文,當年他驟然奔魏州去,爲此憲宗皇帝與叔父爲了謹慎起見,忍痛犧牲了郭氏一族,誰想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見什麼讖語流傳出來,就是長生子在魏州也沒待多久,就脫身而去,不知下落!有了這麼一個教訓,他主動到清忘觀去見你,叔父一時間也吃不准他的用意,等到了最近,叔父才懷疑起了邱逢祥,因此故意將以你爲誘餌,試探魏州與長生子之間的關係之事向他提出,果然邱逢祥雖然答應了,轉頭卻令紀公公向你透露口風,又將薛娘子送回了你的身邊——雖然他的理由是你究竟是他外甥女……”

杜拂日微微一哂,道:“先前長生子攜血詔與徐王越宮而去,叔父派了人沿途追殺,然每次關鍵時刻,長生子總能夠順利脫身!起先還道他前往長安時就留好了退路,但這會追殺乃是叔父親自以信鴿指揮,更派出了杜氏積攢多年的高手!一直到最後,還是叫長生子從容進入了河北,叔父召回人手後,吩咐他們帶了一具途中攔阻他們之人的屍體,檢查下來,卻發現與探丸郎有關!只是邱逢祥堅決不認!所以叔父纔要你爲誘餌,這件事情邱逢祥若是不告訴河北,那麼一旦計成,賀氏父子種下嫌隙是一,亦能夠推測長生子與魏州的關係一二!同時賀氏父子也不再信任邱逢祥!賀之方此人,膽大狠毒,卻也十分謹慎多疑,若邱逢祥在此事上騙了他,以其爲人,定然會認爲這是叔父早早預備下來的計策,故意讓邱逢祥反間之計,他未必敢再進軍長安!如此兵燹之災可解!”

“若是邱逢祥告訴了河北,那麼杜青棠也可以拿住了他之把柄,興許有機會奪回神策軍權?就算無法將軍權拿到自己手中,也可以暫時支持如紀公公之流上位。”元秀接過了口,點頭道,“邱逢祥因着郭家之事,對李室滿懷怨恨,他不惜付出自己的性命爲代價,也想着傾覆夢唐!而紀公公之流可不這麼想,一旦李室傾覆,他們這些宦官,卻去哪裡得這樣可以轄制一軍的好處?縱然天下大亂了,也不會有人願意跟從去勢之人。”

她沉思了下,說不出是什麼心情的讚道:“杜相好手段!”

以她的身份與對杜青棠的感觀,素來直呼杜青棠之名,如今這一聲杜相,卻是委實對杜青棠的智謀的欽佩了。

邱逢祥爲了傾覆夢唐,暗中佈下重重之子,杜青棠縱然不能每次都先覺,卻皆能使其功虧一簣——當年邱逢祥奇兵乍出,在憲宗與杜青棠都未曾察覺到他的身份前奪到神策軍權是一件,那時候眼看邱逢祥將挾禁軍亂國,杜青棠卻在千鈞一髮之際找到了燕九懷,並下毒成功!迫得邱逢祥爲了使郭氏血脈不至於斷絕,不得不退步。

如今邱逢祥暗通長生子,卻又被杜青棠一計迫得進退兩難!甚至還隱隱有順勢解去長安兵災——賀之方自己起了疑心會退兵,但若禁軍之權到了杜青棠手裡,估計河北其餘兩鎮與淄青都未必再作他想!

這個世家出身、少年成名的名相,除了在憲宗皇帝面前外,無論是豐淳還是元秀跟前,他按着禮儀的恭敬之下都難掩桀驁與不屑,然而此刻元秀不能不承認,杜青棠委實有驕傲的資格!

宮變、血詔、流落在外的近支皇室子弟……清君側、匡扶正統的旗號,這些在杜青棠一番算計之下,卻未必不能就此嘎然而止。

“如今他要怎麼處置?”元秀復問起了邱逢祥。

杜拂日笑了一笑:“阿煌莫如迴避一下,長生子當年爲什麼要忽然奔魏,這中間是否有借憲宗皇帝之手陷害郭氏,叔父也非常想知道。”

他斂了笑,一字字道,“這是叔父所作、平生第一虧心之事!叔父嘗言,他平生時睚眥必報、時寬宏大量、時又百般算計,皆爲國爲民,亦從不推卸責任,惟獨郭氏,決策失誤爲宰相之責,但因大局,卻無法親自出面頂罪,只能連累了本司傳話的郭氏,叔父曾言,此一生爲國,早已有不得善終的覺悟,只是臨終前若不能夠知道長生子當年之舉的用意……必定死不瞑目!”

元秀沉思了下,點頭:“當初崇義坊裡,我頭一回見到杜相,他亦說過欲尋長生子。”

話是這麼說,她人卻依舊坐着不動,慢條斯理道,“你也知道我生長宮闈,這宮裡的齷齪,見得也是多了,這件事情,我也很想知道,尤其是,邱逢祥居然還會與長生子合作!我就在這裡,你問吧。”

見她決心已下,杜拂日也不耽誤,俯下身,拍醒了邱逢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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