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爭吵過後,四公主大約有些不好意思,接連兩個月,都沒有再來泛秀宮給慕毓芫請安。雙痕先給籠中鸚鵡換上新水,又擺弄了會小銅米碟,隨口牢騷道:“四公主的性子也忒乖僻些,難道爲着一個丫頭,往後就再不見娘娘了麼?”
慕毓芫含笑不答,走到雕花漆枝前逗了幾句,那雪色鳥兒撲騰着光潔羽翼,尖聲重複道:“雪兒,雪兒……”雙痕凌空合掌拍了幾下,嚇得鳥兒跳下橫枝,卻因腳上一條細長銀鏈拴住,橫豎脫離不得。
“好了,又嚇它做什麼?”慕毓芫微微搖頭,轉身走到側旁書案前坐下。
“娘娘,四公主請見。”香陶自外面進來,穿過珠簾往裡走了幾步,壓低聲音道:“宮人手裡還捧着東西呢,估摸是來給娘娘賠罪的。”
賠罪?慕毓芫心內搖頭,四公主乃是皇后所出,這些年因爲皇后早逝,皇帝生怕她受了一星半點委屈,凡百的事都是盡依着她。而從前的自己,一味念着皇后的囑託,對她也是呵護備至,那樣心氣高傲的少女,何曾知道有時也需低一低頭?因此看着四公主款步進來,只是如常微笑道:“是寅雯吶,已經好些時日沒見着了。”
四公主熟於來此,隨意揀了椅子坐道:“可不是麼,兒臣心裡惦記着慕母妃,所以今日特意過來請安。另外,還有一件事還請慕母妃裁度。”
“是麼,什麼要緊的事情?”
“只是一點小事。”四公主畢竟還年幼,並不善於情面上的客套,低頭斟酌了一會才道:“前幾日父皇說,是時候該給兒臣預備公主冊封禮,又說想要什麼名號,只管自己挑揀喜歡的便是。可是兒臣年紀小、不懂事,也想不出什麼好的來,因此想讓慕母妃幫着斟酌一個,必然妥當無缺。”
四公主去年中秋及笄,按規矩已經可以冊封,後來因爲青州戰事開始,接着又是帝妃二人同時抱恙,故而一直拖延沒有行禮。原本公主封號均由皇帝擬定,再由欽天監占卜兇吉,因她倍受皇帝偏愛,故而得了自己選定封號的特旨。
----如此,也算是給彼此一個臺階下罷。只是卻不知是皇帝的暗示,還是四公主自己的意思,慕毓芫也懶怠去深究關竅,溫聲笑道:“既然寅雯如此有心,那一定要仔細思量幾個,然後再挑個喜歡的,如此可好?”
四公主點了點頭,靦腆一笑,“慕母妃心思敏透,自然都是好的。”
“呵,越發的會說話了。”慕毓芫吩咐雙痕取來吉書,招手讓四公主坐近一些,“先挑幾個大概中意的,再讓欽天監的人佔一佔,不光要吉祥喜慶,更要大方尊貴才能配的上你。”
二人並肩坐在書案前,一起翻書選字,間或還隨口言笑幾句,彷彿從來沒有過嫌隙一樣。如此挑揀半下午,將擇好的幾個封號寫在絹紙上,讓人送到欽天監,閒閒喝了一會茶,小太監便捧着絹紙回來。上面已經重新謄抄一遍,四公主在最上一行選了會,最後挑定“金晽”二字,着人趕緊送到司禮監預備禮儀。
因爲四公主是專門前來,又留下用了晚膳。一直到明月照空,隨行的嬤嬤請示該回去歇息,四公主告安退去,椒香殿內才又安靜下來。慕毓芫斜倚在美人榻上,手握一把六瓣碧蓮薄紗絹扇輕搖,稍稍疲憊,遂長聲吁了一口氣。雙痕在旁邊聽得清楚,捧茶上來問道:“娘娘,還在生四公主的氣麼?”
“我有那麼大的氣性?”慕毓芫搖頭輕笑,轉目窗外靜靜懸掛的皎月,將近十五的月亮已經很圓滿,只是被前面烏雲半遮半掩,光線略有些昏昏暗暗。心情也跟着有幾分低沉,輕聲嘆道:“如同這十四的月兒一般,終歸還是缺了一塊。從今往後,只怕我待寅雯的那份心,再也不能一如從前。”
雙痕微微一怔,不過很快明白過來,“即便如此,那也怪不得娘娘。再說,如今四公主過來,還不是一樣好吃的、好用的給她,也並沒有刻薄虧待過。”
慕毓芫感慨道:“雖然不與她相干,可是情分總歸還是淡了。”
窗外一陣細碎聲音,窸窸窣窣,猶如春蠶啃噬桑葉一般,眼見的是要下雨了。雙痕忙要去合上窗紗,突然“轟隆”一聲巨響,一道明晃晃的閃電凌空劈下來!頓時烏雲陣陣、雷聲滾滾,似萬里黃河水傾盆潑下,片刻便將宮殿衝的雨花連連。雨珠落在光潔石面上,頓時四處飛濺,驚起一團團迷濛的白色水汽,如煙似霧。
宮人們紛紛跑上連廊避雨,殿外一片足音凌亂。七皇子捂着耳朵跑進來,撲到慕毓芫懷裡道:“母妃,兒臣害怕……”說話之間,又是兩道閃電劈開,緊接着巨響跟隨而至,更嚇得往裡縮了縮。
“乖,別怕。”慕毓芫正輕輕拍哄着,突然寢閣內一陣嬰兒啼哭聲傳來,趕忙拉起七皇子進去,只見奶孃正摟着小皇子輕輕搖晃,又來回不停的走動。
七皇子踮着腳尖探頭,瞧了瞧道:“母妃,小瀾都被雷聲嚇哭了。”
慕毓芫微笑點頭,從奶孃手裡接過小皇子,低頭柔聲道:“祉兒,母妃還要照顧着弟弟,你先乖乖回去睡覺。不然,一會佑綦和棠兒都過來,你們在這裡吵着,小瀾更該睡不好了。”
“噢----”七皇子極不情願,一點點挪着腳步出去。
慕毓芫看着窗紗上滾動的影子,擔心小皇子被驚嚇到,只得緊了緊襁褓,如此摟着拍了一陣,小皇子漸漸哭得沒那麼厲害。正要鬆一口氣,卻見七皇子又跑了回來,不由斥道:“你這孩子,怎麼一點不聽話?眼下亂糟糟的,還是到處跑來跑去。”
“母妃……”七皇子很是得意,笑嘻嘻依偎過來道:“兒臣跟小九說好了,有他陪着棠兒說話,他們倆都不過來了。”
慕毓芫心下好笑,反問道:“哪又如何?”
七皇子趕緊上前抱緊了,扭着身子道:“兒臣不想回去,就在這裡等小瀾睡下,然後再跟母妃一起睡。”見慕毓芫不說話,又拖長了聲音撒嬌,“母妃……,你一個人睡不也害怕麼?所以,兒臣想陪着你啊。”
慕毓芫拿他沒辦法,將懷中小皇子摟穩一些,氣笑道:“別拉拉扯扯的,人都快被你搖散了。小瀾一時半會睡不下,你在這裡更聒噪,讓雙痕姑姑先陪你進去睡着,母妃晚一會就過來。”
“好,兒臣聽話。”七皇子生怕她反悔似的,忙不迭的拉上雙痕,央道:“姑姑,好姑姑,快帶我進去罷。”
雙痕忍俊不禁,笑道:“知道了,小嘴兒跟抹了蜜似的。”
慕毓芫見小皇子呼吸漸均,遂輕輕放在搖籃裡,不過也不敢即刻離開,只是搬了小杌子坐在旁邊輕搖。柔軟的鵝黃色錦緞簇新如雲,上面一層百子刻絲攢花薄被,襯得嬌小嬰兒愈發惹人憐愛。低頭看了一陣,輕柔撫道:“這是你七哥哥用過的搖籃,如今小瀾乖乖睡着,將來也會一樣活潑可愛,一生都平平安安的。”
“娘娘……”吳連貴悄悄走進來,壓低了聲音稟道:“剛纔知秋堂那邊有點吵,奴才趕着過去瞧了下。彷彿是小偏殿的房頂被雷打了,楊婕妤嚇得不輕,底下宮人又議論紛紛的,只怕一時半會靜不下來。”
慕毓芫起身推開窗戶,從縫隙裡瞧了一眼,果見知秋堂那邊燈火通明,依稀還能看到有人影在晃動,於是回頭道:“剛纔外面雨聲太大,我只顧着哄小瀾睡覺,也沒大留意,好好的怎麼讓雷打着?”說着疑惑了一瞬,又問:“半夜三更的,是誰在議論些什麼?讓大家各自回去安睡,否則一律重罰!”
“是,奴才領旨。”吳連貴朝旁邊招了招手,領着人一溜煙出去。
慕毓芫靜坐消了會氣,反手揉着微酸的肩膀,目光仍舊系在小皇子身上,對着搖籃說道:“奶孃,小瀾彷彿已經睡着了。你過來瞧着,晚上讓人仔細守好,這孩子總是睡不安穩,要記得……”突然覺得身後異樣安靜,殿內彷彿空蕩蕩的悄無一人,不由疑惑着慢慢轉回頭,頓時茫然怔住。
----紫金冠也斜了,白玉帶也歪了。明帝渾身溼漉漉的站在殿門口,天藍色的八團起花通身華袍,早已染做深藍,袖口袍角還在“滴滴答答”的墜着水。幾縷溼發凌亂粘在額角上,水珠順着發跡自下頜滴落,大約是一路雨中飛奔而來,正在滿目驚魂不定的喘息着,卻是說不出話來。
“皇上……”慕毓芫喚了一聲,緩緩起身走過去。
“宓兒,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明帝一把抱緊了她,聲音裡還帶着沒有完全平復的擔心,略微哽咽,“朕方纔看見一道閃電劈下,遠遠的瞧不真切,只見是劈到泛秀宮這邊,所以就趕緊跑過來。還好你平安無事,不然朕……”
慕毓芫覺得胸腔緊的難以呼吸,卻被箍的死死的,一絲一毫也鬆動不得,只得艱難安慰道:“皇上,臣妾沒事的……”雙手輕輕撫着皇帝的後背,如此良久,方纔被鬆開一些,“皇上你瞧,臣妾不是好好的麼?剛纔雷雨交加,是有一道閃電劈着知秋堂的房頂,不過也沒有人受傷,皇上不用太擔心了。”
明帝沉默不語,低頭將臉埋在她的脖頸之間,像是要多感受一些溫暖,方能相信眼前女子真的無事。“宓兒……”他低聲呢喃着,似在耳邊輕柔的吹氣,“你可知道,朕有多害怕失去你,害怕的----,連想都不敢去想……”
“臣妾----”慕毓芫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又能說些什麼,輕輕貼在明帝的胸膛上,感受着熟悉的溫度,和那一次次震動自己的心跳。
“朕在二十歲的時候,遇見了你。”明帝聲音虛浮如薄雲,帶着如夢似幻般的虛無縹緲,“那一年,你還是剛及笄的小丫頭。一直苦苦等了五年,終於等到你陪伴在朕的身邊。而後又用了十年,和你相知相惜、生兒育女,一路風風雨雨,是我們並肩攜手才走到今天。”說到此處稍稍停住,他問:“宓兒----,朕說的這些話對嗎?
“嗯。”慕毓芫輕聲答應,說不出多餘的話。
“朕今生所珍愛的女子,無人能出你右。即便還有比你更好的,朕也沒有那麼多年的時間,和那些少年心氣,竭盡全力去呵護自己心愛的人。”明帝捧起她的臉龐,讓彼此的雙眸直直對視,“這十五年來的心血和精力,今生今世,朕都不可能再來一次,你明白嗎?那些恩愛和情分,縱使再過上十年、二十年----”仿似無限心痛,深深吸了一口氣才道:“朕也沒有辦法斬得斷、忘得掉!”
----斬不斷、忘不掉,我亦早就已經知曉。慕毓芫忍住心口的疼痛,只覺苦澀涌上喉頭,更被明帝灼人的目光刺痛,不由緩緩側頭避開。
“更何況,朕也沒有……”
“什麼?”慕毓芫沒大聽真切,剛要擡頭,卻又被明帝摁在胸口,那髮梢上的水滴落在脖頸間,輕微酥癢,似有一隻小蟲輕輕爬過去。
明帝的心跳漸漸恢復平常,語氣真摯道:“宓兒,朕今年就三十五歲,若是再過十五年,都已經是半百的人了。朕只會和你有十五年、二十五年,而不是別人!如今,朕只想守着這太平江山,守着你和祉兒他們,平平靜靜的,一起度過後半生的時光。”
是啊,還有漫漫的半生時光。慕毓芫緩緩掙開臂上束縛,仰面看過去,皇帝神色淡靜的和平常無二,耳畔卻仍有餘音縈繞。千言萬語涌在喉頭卡住,一句也出不來,如此靜默站立良久,最後只是輕嘆道:“皇上,夜已經深了。”
“那好,先進去安歇罷。”明帝順着她的話頷首,亦是沉默。攜起慕毓芫的手走進寢閣,朝牀上瞧了一眼,只做舊日尋常模樣笑道:“怎麼每次朕想陪你,都有祉兒在跟前搗亂?”
“父皇?”七皇子被語聲驚醒,慢慢翻身坐起來,揉着朦朧惺忪的睡眼道:“父皇怎麼過來了?兒臣等母妃進來,等着等着……,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好好睡罷,又起來做什麼?”慕毓芫上前拉扯薄被,柔聲哄道。
“不睡了。”七皇子漸漸清醒了些,自個兒爬下牀,看着父母低頭偷笑,吐着舌頭扮鬼臉道:“嘿嘿……,兒臣還是回去睡好了。”
慕毓芫原本滿心無奈,此時也不禁被七皇子逗笑,忙在身後喚道:“別急着跑,當心被門檻絆着了!”微笑搖了搖頭,輕嘆道:“這孩子……”
明帝早已樂不可支,笑道:“還是祉兒知情識趣,小鬼靈精似的。”
“皇上還笑?還不都是----”慕毓芫笑嗔了半句,猛地發覺太久不曾如此親近,反倒十分突兀,後面的話也沒有說完。
雨似乎越下越急了,“噼裡啪啦”擊打在雙層窗紗上,聲音良大,讓房內的沉默尷尬稍有緩和。明帝在牀榻邊坐下,伸出手道:“站在那兒做什麼,過來坐罷。”
慕毓芫將手放上去,能感覺到細微的不自然,怔了一會,笑着抽出手道:“皇上的衣衫都溼透了,只怕要着涼的。臣妾去找一件乾淨的來,再用溫水稍擦一下,等換上衣袍纔好安睡。”
尋了半日,找到一件簇新的素色蠶絲內袍。明帝已經拭去身上水珠,接了袍子換在身上,將束帶鬆鬆繫好,微微疑惑道:“這件袍子,朕彷彿從來沒有穿過。莫不是朕真的老了,記性竟然也平常了。”
“沒有。”慕毓芫見他頭上仍舊帶水,拿了一塊乾淨的絹巾遞過去,“是臣妾原先空閒做的,還沒來得及給皇上穿試。”
“是麼?”明帝似乎有所頓悟,沒有再問。自己胡亂擦了頭髮,取下側旁瑩紫綃紗瓜棱燈罩,“撲”的一聲,吹滅了不合時宜照人的燈燭。伸手拉着慕毓芫坐下,握住她的手道:“朕剛纔跑的急,這會多半睡不着呢。”
慕毓芫更是睡不着,輕聲答道:“既然這樣,就稍坐一會。可惜今夜月亮都給烏雲擋住,外面雨又大,也沒什麼可賞的了。”
明帝並未因此掃興,溫和笑道:“呵,那就一起聽聽雨聲。”
相擁觀花、閒坐聽雨,如此你儂我儂的情景,十年裡到底有過多少次?爲何如今情景一樣,心境卻沒有半分相似?此刻這般,可以算是和好了麼?還有今後----,真的能做到忘卻過往?到底什麼纔是對,什麼又是錯?慕毓芫不停追問自己,只是沒有答案。
長夜悠然而過,轉瞬已是晨光破雲的初曉。昨夜的雨雖然大,今晨碧空卻很快的放晴了。到了晌午時分,一輪紅豔豔的烈日當空映照,幾陣微熱暖風吹過,夏日的熱烈很快顯現出來。香陶在廊子上整理花枝,額頭已經微微生汗,不由抱怨道:“還指望着昨天的雨涼快一陣,這麼快又熱起來了。”
“該,反正你也閒不住。”雙痕從內殿走出來,朝外笑道。
“熱就回來,讓小丫頭們弄好了。”慕毓芫搖頭一笑,身後一架人高的蕉葉滾軸巨扇“骨碌”轉動,一陣陣涼風波浪襲來。身上微微生涼,於是回頭道:“我也不怎麼覺得熱,稍微挪遠一些,若是吹着小瀾反倒不好。”
數名宮人趕着過來搬動巨扇,衆人一陣忙亂。吳連貴從外進來趕緊讓路,在門口頓足片刻,方纔近身稟道:“娘娘,昨天知秋堂被雷劈的事,宮裡多有流言。都說----”回頭揮了揮手,壓低了聲音,“都說是泛秀宮裡有妖邪,所以纔會被天雷擊中……”
慕毓芫聞言動氣,冷聲問道:“是誰在底下亂嚼舌頭?!”
“底下幾個不知事的,已經抓起來了。”吳連貴頓了一下,小心覷道:“不過,奴才回來時正撞上江貴人,嘴裡也是說三道四的,所以特請娘娘示下。”
“傳我的話,即刻帶她過來。”慕毓芫忍了忍氣,待吳連貴領着人出去,忍不住對雙痕嘆道:“你瞧瞧這些人,都張狂成什麼樣子?我雖病着,卻也還沒死呢。”
雙痕忙勸,“娘娘,何必爲小人生氣?”
“不是我肯動氣。”慕毓芫側首看着搖籃,輕輕推了推,“如今小瀾成日的不好,她們各自有私心,不肯幫着祈福也罷了。青天白日的,何苦編出這等不吉的謠言?”
雙痕又勸幾句,端來一盞清涼的玫瑰花露甜水,“娘娘,先喝點水消消氣。前些日子,娘娘時常三病兩痛的,她們眼見得鬆懈了,自然不大安分。如今既抓着了事,正好給那些人立一立規矩,以後也就消停了。”
主僕二人正說着話,便聽外面稟報江貴人傳到。慕毓芫讓人將小皇子抱進去,看着江貴人婀娜多姿進來,淡聲問道:“昨夜大雨,知秋堂的殿角被雷擊着了。聽聞貴人很有一些高見,不妨說出來聽聽。”
江貴人有些訕訕,賠笑道:“娘娘說笑,嬪妾哪有什麼高見?”
慕毓芫倚在竹編長尾涼椅內,一襲天水碧銀線綃紗薄衫,與綠椅深淺相映,恍若一簇剛被雨水洗過的竹色。加上雲鬢上釵環淡雅,愈發襯出膚色瑩白,語聲也像含了一塊涼冰似的,冷聲問道:“本宮在問你話,難道還打算欺瞞麼?”
江貴人嚇得不輕,忙道:“娘娘恕罪!嬪妾,嬪妾也是聽說而已。”稍稍遲疑,擡頭看了一眼,趕緊垂首回道:“嬪妾聽說……,聽說……”
“怎麼,此刻想不起來了?”
江貴人喃喃半日,忽然眼光一亮,“嬪妾聽說,自從楊婕妤搬過來後,泛秀宮就有些不大清淨……”又急急想了一會,“娘娘你且想一想,若不是有什麼衝撞的話,小皇子怎麼會早生,如今還這般……”
“夠了!!”慕毓芫一聲斷喝,冷笑道:“你倒不怕得罪人,大約是覺得楊婕妤性子軟和,就敢紅口白牙的咒她。只是本宮的脾氣卻不大好,由不得你們搬弄是非、胡編謠言,把原本清靜的後宮攪成一鍋粥。雙痕,去把《女誡》拿過來,讓江貴人到院子裡跪誦三遍,以示處罰!”
“是。”雙痕應的爽利,很快便取了書回來。
江貴人雖不情願,卻也不敢辯駁。一臉苦色走到院子中,頂頭烈日直射,明晃晃的快要讓人睜不開眼睛,地上石磚也似正在冒着煙。雙痕見她猶猶豫豫,上前笑道:“貴人,眼下日頭正辣,還是趕緊跪下誦讀罷。”
“是。”江貴人只得蹲身跪下,雙膝觸地時,立時被燙得“啊”了一聲。
“噯喲,這是做什麼?”院子外傳來清麗女聲,朱貴妃環佩玎玲走進來,拿着粉蝶戀花團扇擋着日頭,笑盈盈問道:“好端端的,怎麼跪在大毒日底下?”見江貴人不敢答,遂搭着文繡的手步上臺階,進殿先欠身請了安。
“這會兒正熱着,怎麼不午歇一會?”慕毓芫懶怠理會她,淡淡問道。
“哎……,哪裡能睡得着呢?”朱貴妃嬌聲嘆了口氣,左手支在案上托腮,右手上團扇不斷輕搖,十指桃紅色的水樣蔻丹明豔奪目。慢悠悠扇了一陣,才道:“昨兒皇上瞧見泛秀宮這邊出事,連車輦都顧不上,就那麼大雨裡頭奔來探望娘娘。嬪妾也是擔心的很,一夜都不曾安睡好,又不知道是什麼事,所以特意趕來瞧一瞧。”
“你是個有心的人,想的細緻。”
話裡面暗藏着機鋒,朱貴妃不會聽不出來,因此面色稍沉,只是忍耐着沒有當場發作。低頭飲了兩口茶,又拾起笑容道:“對了,不知道江貴人犯了什麼事?正晌午曬得久了,只怕落下什麼毛病來。”
慕毓芫睨了她一眼,淡聲道:“江貴人不懂規矩,說話有些不知禮數,所以讓她多讀一讀《女誡》,免得以後讓大家笑話。”
朱貴妃眉頭微蹙,嘆道:“既然是小事,教導兩句也就算了。娘娘只當是給小瀾多積點福,多加寬待點,將來小瀾也好養活一些。”
聽她話裡的意思,彷彿小皇子多半要夭折似的。慕毓芫立時大怒,手上拿着茶蓋撥了撥,慢悠悠笑道:“貴妃妹妹是個慈善的人,平日又最是識禮得體,難得你如此關心姐妹,真當奉做後宮的表率纔是。”
朱貴妃不解其意,笑道:“皇貴妃娘娘過獎了。”
慕毓芫笑得很輕很慢,緩緩說道:“原本讓江貴人誦讀《女誡》,本宮還擔心她一知半解,不能體會裡面的意思。正好貴妃妹妹來的巧,今兒就幫着誦讀一下,也讓江貴人好好的領會一回。”她不等朱貴妃說話,又朝下吩咐道:“來人,搬張椅子到院子裡,別讓貴妃娘娘累着了!”
“什麼?”朱貴妃大驚,急道:“外頭那麼熱,我不去!”
“你?”慕毓芫又笑了,“剛誇你懂事識禮,這麼快就把規矩忘了?你雖然是本宮的表妹,依照規矩,見面也該自稱嬪妾纔是。看來本宮是誇錯了,你再這樣,那就跟江貴人一塊兒跪着頌讀罷。”
“娘娘,咱們先出去罷。”文繡見勢不妙,趕忙相勸。
朱貴妃又羞又惱,到底名分上頭差了一截。況且,慕毓芫有轄理六宮之權,隨便指個言語不敬的罪名,只怕也是奈何不得。漲紅了臉站了片刻,雖不情願,最後還是被文繡拉出去,拖着腳步下了臺階。
先頭慕毓芫說讓院子中放張椅子,吳連貴自然心神領會,那椅子離江貴人大約兩步距離,果然端端正正放在院子當中。因被烈日暴曬了一會,烏沉沉的水油漆面似要融化一般,看着便知滾熱燙人,朱貴妃又怎敢上去坐着?文繡在旁邊甚是着急,小聲道:“娘娘,越是拖着越曬,還是快些唸完罷。”
朱貴妃只得拿起書卷,銀牙微咬,恨恨念道:“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夫雲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婦言,不必辯口利辭……”
她站着念一句,江貴人便跟着複述一句。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兩個人都是滿頭大汗,不光鬢上散發粘在一起,薄紗宮衫上也印上斑斑點點的汗漬。文繡擔心的看着朱貴妃,上前攙扶道:“娘娘,娘娘你還好吧?”
“啊……”朱貴妃就勢大叫一聲,扶着額頭搖晃兩下,整個人便直直往後倒去,慌得文繡大喊道:“來人,快來人啊……,娘娘不行了!”
“雙痕,讓人去請俞幼安。”慕毓芫慢慢走出大殿,立在臺階微笑道:“文繡,先扶着貴妃進去歇着,等會太醫過來診斷無事,休息一會再回去。”
“是。”文繡不敢違背,連忙點頭。
江貴人仍在低頭念着,幾滴汗水“啪嗒”打在書頁上,“……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於人,是謂婦言……”
慕毓芫靜靜看着她,聽着聲音越來越小,漸有不支之狀,遂笑問道:“怎麼?貴人也打算暈過去?”
江貴人嚇得手上一抖,立即道:“不不,嬪妾不敢!”
慕毓芫瞧她模樣甚是可憐,雖然平素厭煩,可也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於是鬆了口風道:“先起來罷,剩下的到廊子上再念。”
“是,謝皇貴妃娘娘寬憐。”江貴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叩頭。
少時,俞幼安領着醫官趕來。隔着紗簾診了一回脈,起身回道:“啓稟娘娘,貴妃娘娘只是稍稍受熱,身子並無不妥,只需在蔭涼處休息一會就好。”
文繡臉色大窘,掩飾道:“怎麼會無礙呢?你再診診。”
俞幼安不慌不忙將藥箱合攏,平和笑道:“的確無礙,再診也是一樣。難道,你還盼着貴妃娘娘有事不成?”一語問得文繡無話,只得低頭不言。
“沒事就好。”慕毓芫將他摒退,走到榻前瞧了瞧,輕聲問道:“貴妃妹妹,現在覺得好一些沒有?貴妃妹妹?”朱貴妃緊緊閉着眼睛,只是不答。
文繡忙道:“皇貴妃娘娘,想來是娘娘暈過去了。”
“看樣子----,熱得不輕吶。”慕毓芫輕聲嘆氣,自書架上抽了一本舊詞下來,揀了邊上椅子坐下,“既然這樣,本宮又怎麼能放心的下?還是在這裡坐着,等貴妃妹妹醒過來再說罷。”
其間,慕毓芫又詢問了幾次,朱貴妃都只是裝睡。一直捱到天色將黑,大約是靜躺着太過難受,朱貴妃終於忍不住開口,睜眼喚道:“文繡,快去端一盞茶來。”
慕毓芫手中放下書卷,笑道:“貴妃妹妹,身上好些了麼?”
朱貴妃含混答道:“嗯,好一些了。”
“那可不行,還是多躺一會罷。”慕毓芫故作認真,揀了一塊小點心吃着,也不問朱貴妃餓不餓,又拿起書卷翻起來。
朱貴妃端茶大口飲了幾下,只得又靜靜躺了一會。過了半日,見慕毓芫仍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實在是忍耐不住,自己下榻道:“不躺了,嬪妾先回宮去了。”
慕毓芫又問:“身上可好了?若是不舒服就再躺一會。”
朱貴妃極是無奈,只得答道:“已經好了。”
“當真?”
“是,嬪妾沒事!”
“看來,是真的大好了。”慕毓芫鬆了一口氣似的,隨手將書撂下,“既然貴妃妹妹都說沒事,那就一定沒事,本宮也就放心了。”她這才慢慢看向文繡,冷聲吩咐道:“扶你們主子回宮,若是回去後出了什麼事,唯你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