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整個夏日裡,一直都是悶熱少風的天氣。椒香殿的小太監早汲了水,各自提桶拾勺,又搬來幾人高的長長雲梯,小心登上金殿寶頂,一勺勺的往上面潑灑清水。那水帶着深井裡的寒涼之意,順着琉璃瓦溝在檐口流下來,滴滴答答的,仿似一場不期而止的宜人新雨。
如此折騰了一會,夏日暑氣便消減了許多。七皇子蹲在搖籃邊玩耍,因瞧着弟弟正在安然入睡,擡頭笑問:“母妃,兒臣小的時候的,也是這樣?”他指了指小皇子,“也像小瀾這麼大一點兒,躺在搖籃裡睡覺?”
慕毓芫柔聲道:“傻孩子,當然是一樣了。”
“母妃,再做一架大點兒的搖籃吧。”
“嗯?”慕毓芫不解其意,因殿堂前清風拂亂鬢角碎髮,反手笑撫道:“這一架足夠小瀾用到週歲,好端端的,要那麼多搖籃來做什麼?”
七皇子站起身來,笑着比劃道:“讓人照着兒臣的身量,做個一般大小的,兒臣要跟小瀾躺在一塊兒,也讓母妃哄着睡覺。”
“呵,又說些胡鬧的話。”慕毓芫笑斥了一句,自己也是忍俊不禁,回頭看見吳連貴在廊子口侯立,因問:“有什麼事?說罷。”
“啓稟娘娘,壽王殿外求見。”
上月二十六,乃是二皇子十六生辰。按照燕朝禮制,皇子年滿十六則授予王禮,另有新築王府舉行皇子大婚,以此宣告業已成年。明帝親自擇了一個“壽”字,暗喻“福壽平安”之意,因是皇長子受封,整個行冊禮亦辦得格外熱鬧。而即將大婚迎娶的的壽王妃,乃是太傅樑宗敏侄孫女。梁氏品性恭良、溫婉賢淑,在京中頗有佳名,還是經由皇貴妃親自撮合,最後才促成這一段佳偶良緣。
慕毓芫猜度着壽王其意,大約是來言謝的,因而賜坐時笑道:“早些時候,寅瑞你常來泛秀宮玩的,如今長大反倒生疏起來,也不怎麼過來了。”
壽王着一身赭色緙金絲四爪蟒袍,因身量微福,看起來頗爲敦厚親和,欠了欠身才道:“慕母妃多心了,兒臣心裡還是和從前一樣,記掛着弟弟妹妹們,豈有無故生疏的道理?只是聽說慕母妃瑣事操勞,不敢輕易前來打擾。”
七皇子上前扯了扯,悄聲問道:“二哥,上次答應給我的東西呢?”
“當然已經弄好了。”壽王擡頭瞧了瞧,像是怕被慕毓芫聽見似的,將七皇子拉近些,貼耳低聲笑道:“先去玩罷,回頭就讓人送過來。”
“祉兒,你又亂要什麼東西?”慕毓芫瞧他二人神神秘秘,不由問了一句。因見七皇子急急使眼色,更是好笑,乃對壽王道:“寅瑞你別理會他,小孩子總是愛胡鬧。”
壽王笑道:“沒什麼,只是一件玩物而已。”
“二哥----”七皇子圍着壽王繞了一圈,笑問:“二哥,你爲什麼是壽王?”見壽王一臉不解,自個兒抿嘴笑了一會,“二哥看起來一點都不瘦,還不如叫胖王呢。”
“你這孩子!”慕毓芫將他拉回身邊,拍了兩下,“在哥哥面前,怎麼一點規矩都不懂?都是平時慣得你,快給你二哥賠個不是。”
壽王忙道:“沒事,不過說笑着玩兒。”
慕毓芫讓七皇子道了歉,攆他到偏殿去玩耍,搖頭笑道:“祉兒這孩子,自小就出奇的淘氣,若論穩重懂事,倒真該跟你這個哥哥學一學。”
“七弟性子無忌,兒臣也很羨慕。”壽王笑着應了一句,看了看身後的東西,“前些日子,慕母妃沒少爲兒臣的婚事操心,心中甚是不安,所以特備了些消夏的東西。也不是什麼稀奇難得的,只留着打賞下人罷。”
“你有這份心,自然都是好的。”慕毓芫招手讓人收起來,因壽王已經成年,不便久留,因此隨意閒話幾句,又道:“明天是你大婚的日子,諸事繁忙。還是等你那邊先忙完,什麼時候得空,再帶着王妃來說說話。”
“是,不叨擾慕母妃了。”壽王欠身站起來,行禮告退。
壽王自上月搬出去後,一直忙碌,加上近幾日籌辦着大婚事宜,更是少有入宮。因此熹妃見了他,顯得分外高興,忙拉到身邊坐下道:“如今你也搬出去住,你姐姐也在外頭,只丟下我一個人,在宮裡冷冷清清的過日子。”
壽王親自端了茶過去,由得熹妃撫着自己的頭,過了半日才道:“母妃別說這般傷感的話,兒臣如今還不是在京中,並沒有去外省,得空定然常回宮裡來。”
安和公主也在旁邊,勸道:“正是,都說母妃不用擔心。”
“罷了。”熹妃因着安和公主早嫁,不免更偏疼壽王一些,嘴裡抱怨道:“你原先不也這麼說,結果自從嫁了人,也就只顧的上自家跟前兒了。”
安和公主又氣又笑,“母妃這是怎麼了?難不成,還跟自己的女婿吃醋麼?”
一語說的熹妃也笑了,壽王夾在中間笑道:“母妃,姐姐畢竟是女兒家,時常出門總是不大方便,兒臣可是不一樣。得空母妃向父皇請個旨,到兒臣的王府上住一段,再叫上姐姐、姐夫,一塊兒聚一聚可好?”
“我能說不好麼?”熹妃雖然發牢騷,但見一雙兒女都已長大成人,又齊齊聚在膝前承歡,到底還是歡喜滿意的。閒話了幾句家常,又撫着壽王道:“上次封王大禮甚隆重,聽說你那王妃也還不錯,能夠如此,你父皇還算是有點良心。今後多替你父皇辦些事,多立一些功勞,把那些毛孩子都比下去……”
“母妃----”安和公主蹙眉打斷她,揮退殿內的宮人道:“母妃,你別去教哄着寅瑞亂來,淨做一些授人話柄的事。且不說父皇最疼的是老七,便是老三也快封王,另外還是老八、老九、小十二,今後也難保不會再添人。咱們如今的境況,能拿什麼去跟別人爭?你讓寅瑞處處去爭風頭,可不是自找禍事麼。”
熹妃聽了不樂意,冷笑道:“一樣是皇上的親生兒子,難道她們的便要高貴些?再說,也沒有誰是皇后嫡出,憑什麼就爭不得?你既然嫁了人,就少管一些宮裡閒事。”
安和公主氣得怔住,頓了一會才道:“若不是關係母妃和寅瑞,別人哪怕是鬧翻了天,又與我何干?母妃總是這麼不聽勸,一味的由着自己性子來。”
壽王見慣母親和姐姐的爭吵,趕忙勸道:“算了,你們都是爲了我好。”
熹妃仍是不服氣,拿眼看着面前的女兒,氣呼呼道:“我讓寅瑞多上進一些,有什麼不對?你可倒好,整日裡就知道惦記別人。那老七再伶俐,也不是你的親弟弟,你反倒向着他說話?皇貴妃給你一點小恩小惠,就連門頭都找不着了。”
“哎……”安和公主反倒嘆氣,也不理論熹妃的氣話,平緩了一會,“母妃,你讓寅瑞上進當然沒錯,可那些太過的念頭,還是少想一些的好。母妃也知父皇的性子,既然心意不在弟弟身上,寅瑞若太急功近利,將來是決計撈不着好處的。”
壽王見熹妃不能反駁,也順着話道:“母妃,姐姐說的不錯。”
安和公主眸色深邃,接着往下續道:“不是女兒不願意去爭,私心幫着別人,可是也總得看清情勢,凡事都要量力而行。且不說雲、慕兩家如何權重,也不說父皇如何恩寵慕母妃,單是朱貴妃一門,也不是咱們比得過的,何必明做別人的眼中釘呢?父皇若喜歡寅瑞做賢王,那麼就先做一個賢王好了。”
“又提那朱貴妃做什麼?”熹妃被兒女們說得無話,反倒轉了氣向,“一提起那小狐狸精,我就----”像是怒不可遏,不由揉了揉胸口,“若說皇后和皇貴妃,到底還有些大家子氣度,縱使再不好,面上情總還有幾分。可你們瞧那朱貴妃,仗着自己年輕,整日裡都是張牙舞爪,哪有把你們母妃放在眼裡?!”說到最後,不免稍稍哽咽起來。
安和公主卻是輕笑,悠悠然道:“萱妃以前不也一樣麼,慢慢來罷。”
到了次日,京城中自然是熱鬧非凡。明帝領着熹妃一併出宮,御駕親臨壽王府,與前來賀喜的羣臣同樂,也算是當着天下人給壽王長臉。因妃子們不得隨意出宮,宮中也設有相應喜宴,一時衆人皆已趕到,鶯鶯燕燕們齊聚在御花園內。不過皇帝不在場,嬪妃們少了爭奇鬥豔的興致,只是三三兩兩一處,各自說着閒話取樂。
慕毓芫身子漸好,按禮出來照應着宴席局面。謝宜華相陪在側,一身淺黃色銀泥飛雲紋絹紗宮裳,少有的明快爽透,清聲笑道:“嬪妾瞧着娘娘的臉色,比從前還紅潤些許,想來是身子已經大好了。”
慕毓芫朝她一笑,“哪有什麼紅潤不紅潤的?不過此時正晌午,日頭曬得人頭暈腦脹的,臉上也跟着發紅罷了。”
惠妃正在低頭剝着葡萄,撕開紫得透亮的薄皮,內裡綠瑩瑩的果肉滿是汁水,丟在盤子滑的直打轉。聞言也仔細瞧了瞧,將小碟子遞給側旁的七皇子,接着話笑道:“賢妃娘娘說的不錯,嬪妾瞧着也是一樣。”
慕毓芫推了推七皇子,教導道:“祉兒,先給你徐母妃道謝。”
“嗯……”七皇子塞了兩粒葡萄,含混說了一句,因瞧見弟弟妹妹在遠處玩,等不及吃完,便放下碟子一溜煙跑了。
“哎,慢着些跑。”慕毓芫忙讓宮人跟上去,回頭瞧着惠妃,“對了,今兒怎麼不見寅祺?算起年紀來,寅祺明年也該滿十六,又是一件熱鬧的大喜事。”
惠妃笑着點點頭,回道:“正是,明年五月去了。早上起來的時候,說是要去給他二哥幫忙,只怕這會還在壽王府上,指不定怎麼高興喝酒呢。”
“也難怪,老三原比別人熱心腸些。”慕毓芫微笑頷首,眼下皇帝不在宮中,想來三皇子不肯錯過機會,自然要去做出兄弟友愛的模樣。況且認真說起來,那次七皇子掏鳥窩失足落水,三皇子也脫不了干係,私心裡難免更是不喜。
惠妃豈知她心中所想,聞贊笑道:“有娘娘教導着,也還算是聽話懂事。”
“本宮哪有機會教導他?惠妃姐姐太自謙了。”慕毓芫淡淡笑應,環視了席上妃子一圈,江貴人正與朱貴妃說着話,二人情狀甚是親密。
自那日責罰之後,兩人更生出些同氣連枝之意,慕毓芫聞之一笑,只讓底下的人看緊二人往來。倒是那被江貴人中傷的楊婕妤,彷彿一事無知,素日見面之時,也並沒有帶出一言半語閒話。雙痕冷眼瞧了幾日,私下嘆道:“奴婢看那位楊婕妤,若不是真的老實軟和,便是有心藏了忿恨之意,只不顯山露水罷了。”
畢竟相處時日不算多,慕毓芫也是猜不透。此時瞧着楊氏姐妹並肩說笑,連瞧也不瞧江貴人一眼,虛虛實實,還真是讓人無法琢磨明白。如此恍惚了半日,擡頭見吳連貴神色匆忙趕來,近身稟道:“娘娘,小瀾王爺醒來一直哭鬧,先回去瞧瞧罷。”
“嗯,知道了。”慕毓芫微微蹙眉,朝謝宜華道:“你在這裡照應着,讓姐妹們盡興說笑一會,看着時辰再各自回宮去。”
謝宜華起身相送,點頭道:“娘娘放心,只管先回去忙着。”
少時正席菜式上來,琳琅滿目的佳餚佈滿長桌。朱貴妃懶洋洋的,拿着金箸在碟子裡撥了撥,卻並不吃,只是長聲嘆道:“皇上出宮去了壽王府,皇貴妃娘娘又不知去哪兒,人影兒都不見一個。這宴席也沒意思的很,哪裡還有胃口?”
江貴人忙親自斟了一盞酒,陪笑敬道:“雖然皇上和皇貴妃娘娘不在跟前,不是還有貴妃娘娘在麼?嬪妾們心裡也一樣高興,娘娘也該多飲一杯纔是。”
“也是,那就少飲一些罷。”朱貴妃方始展顏,接連幾杯醇酒下喉,臉上浮起些許淺薄粉色,因此嬌婉微笑時,眼角也帶出一絲醉暈媚態來。
她二人說的分外親熱,也不管在座的其他妃子,便是對面的賢妃,也仿似有無一般不理會。惠妃見狀,忙貼近些低聲道:“賢妃娘娘,等會姐妹們用完熱菜,還是提早讓大家回去罷。”
謝宜華神色平常,只微笑道:“不着急,惠妃姐姐只管慢慢用着。”
席上氣氛略顯僵硬,妃子們都有些不自在。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朱貴妃像是飲的有些多了,將金箸重重一扔,奪過侍女手上的絹扇,連連搖道:“熱死人了,這是什麼鬼天氣?!別人就可以先走,偏生留下我們在這兒受罪。”
江貴人見她有些醉意,連忙勸道:“眼下皇上也沒那麼快回來,再說皇貴妃娘娘也不在席,娘娘又何必硬撐着難受?娘娘既然覺得熱,那就回宮歇息一會。”
朱貴妃鼻子裡“哼”了一聲,冷聲笑道:“你雖然是好心,可本宮怎比得上皇貴妃娘娘?豈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江貴人上前扶着起來,低聲笑道:“能有什麼不一樣,還不都是皇上的妃子。”
言下之意,自然是說慕毓芫並非皇后,也不過只是一名妃子罷了。若說如她這般的念頭,衆人私下未必沒有想過,只是當着人說出來,未免有些太不恭敬。妃子們各自面面相覷,只是不敢當場議論。
“貴人,你這話可就錯了。”
“什麼?”江貴人一時沒聽真,不由回頭。
衆人也聞聲看過去,說這話的乃是楊婕妤,先時一直與妹妹坐在角落,此時陡然站了出來,一臉正色道:“皇貴妃娘娘乃在四妃之上,又有皇上親授轄理六宮之權,怎麼能跟嬪妾等人一樣呢?貴人的如此言語,實是對皇貴妃娘娘大不敬!”
江貴人哪裡看得起她,不屑道:“你又算個什麼東----,也配來教訓我?”
“是,嬪妾自然算不上什麼。”楊婕妤也不動怒,只是突然走過去拉住江貴人,一改平日柔順模樣,不依不饒道:“貴人這就想走了麼?既然對皇貴妃娘娘不敬,就應該去泛秀宮賠罪纔是。”
朱貴妃側首睨了一眼,冷笑道:“當真好笑!還真是忠心護主呢。”
楊婕妤不敢頂撞她,只是低頭不放手。江貴人見有人撐腰,氣勢未免更盛一些,厭煩的甩了一下,嘴裡喝道:“放手!拉拉扯扯的做什麼?”
“啊……”楊婕妤猛地喊了一聲,只見她順着力道往旁邊栽倒,偏生那麼不巧,居然一頭撞在長桌尖角上,鮮血頓時自額頭緩緩流出。
“姐姐,姐姐你沒事吧?”楊才人趕忙上前攙扶,一臉驚慌之色。
衆妃嬪皆是驚嚇,慌忙一擁而上。眼見跟前亂成一鍋粥,謝宜華忙喝退衆人,上前詢問道:“楊婕妤,頭上覺得怎麼樣?”低頭細瞧了一會兒,側首朝新竹吩咐道:“別在這裡愣着,趕緊傳個太醫過來瞧瞧。”
“是。”新竹連忙答應下,急急轉身。
“怎麼了?慌慌張張的。”明帝大約是剛從宮外回來,熹妃也在旁邊,皺着眉頭側了側身,才勉強沒跟新竹撞個正着。
新竹嚇得不輕,慌忙跪下道:“奴婢急着去傳太醫,一時……”
“皇上……”楊婕妤哭着將其打斷,擡手在額頭上擦了擦,反倒弄得滿手血污,一張俏臉也是鮮血斑斑,甚是駭人。
“怎麼回事?”明帝的臉色很不好,眉目間盡是陰霾之色。
楊婕妤抽抽噎噎的落淚,像是哽咽說不出話。楊才人趕忙上前行禮,又轉身扶起她姐姐,方纔回道:“剛纔江貴人酒後失言,口中對皇貴妃娘娘大不敬,說娘娘與嬪妾等人原本一樣,也不過只是一般妃嬪而已。姐姐聽了她的話,覺得有些不妥,便勸江貴人去泛秀宮賠個不是,結果就----”
楊才人的話固然不假,只是江貴人原本一句失言,被她這麼一渲染,反倒像是刻意非議皇貴妃似的。衆人都有些解悟過來,皆拿眼看向皇帝,果見明帝臉色鐵青,冷聲問道:“貴人,楊才人的話可屬實?”
“臣妾……”江貴人急忙跪下,不知如何辯解。
“皇上----”楊婕妤拭了拭淚,只道:“臣妾不過是皮外傷,不算要緊。只是臣妾想着,皇貴妃娘娘病了大半年,纔剛好些,又豈聽的閒言碎語受委屈?一時多嘴,便勸了江貴人幾句,不想笨嘴笨舌的,反倒惹得貴人心裡生氣。”
聽她說自己“笨嘴笨舌”的,謝宜華不由好笑,再回頭悄悄打量衆嬪妃,也一個個都是忍笑之色。明帝卻是一臉盛怒,讓人攙扶楊婕妤坐下,朝江貴人冷冷道:“前幾日纔在泛秀宮讀過《女誡》,這麼快又不記得了?你身爲後宮妃嬪,不說安安分分的過日子,反倒成天的嚼舌生事!楊婕妤不過勸你幾句,氣性就那麼大?非要將她摔得頭破血流才罷休?”
江貴人急急辯道:“不是臣妾有心推的,是她自己沒站穩。”
熹妃在邊上冷笑,仰着下巴瞧着她道:“你若是沒碰她,難不成還是楊婕妤自己飛上去的?貴人說這樣的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江貴人見牆倒衆人推,只好拿眼急急求救,朱貴妃自然不會搭理,只做不見。明帝瞧着二人情狀,因而問道:“你總是這麼不安分,方纔又是在跟誰議論?”因江貴人低頭不答,遂冷笑道:“怎麼,難不成是你自言自語?”
“皇上----”謝宜華見衆妃不敢答話,於是上前笑道:“方纔隔得遠遠的,彷彿是江貴人在跟貴妃妹妹說話。”說着衝朱貴妃一笑,“也不是什麼好話,想必貴妃妹妹也沒大聽真切罷。”
朱貴妃甚是惱火,只是“哼”了一聲。
“傳朕的旨意,貴人江氏言行無德、屢教不改,今罰半年月銀,降爲才人,以此爲後宮妃嬪之引戒!”明帝聲音冰涼說完,又側首看向朱貴妃,“你如今貴居四妃之位,不比尋常宮妃,更應該爲衆人做出表率纔是,今後少跟閒雜人等來往!”
如此當着衆人,已經是極重的言語了。朱貴妃臉上原有些醉紅,此時羞惱交集,更是紅得宛若血色寶石一般,咬脣應道:“是,臣妾謹遵皇上旨意。”
楊婕妤額上已經起了血痂,臉上剛剛擦拭過,看着比方纔好了許多,此時掙扎着起身道:“皇上,聽說小瀾王爺不大好,還是先去泛秀宮瞧瞧罷。”
明帝平緩了怒氣,頷首道:“嗯,起駕泛秀宮!”
衆嬪妃紛紛退散而去,只餘下江氏怔怔跪在地上。朱貴妃一路氣悶難言,回到淳寧宮仍是餘怒難消,將絹扇摔在地上道:“反了,都反了!!”文繡端着涼茶上來,也被她一把推開,“那江貴人也是個不中用的!平白無故,反倒牽連的本宮跟着受氣。”
“娘娘,已經是江才人了。”文繡小聲糾正,揀起地上絹扇放好,換了一把新的團扇搖道:“不與江才人來往也好,她那樣的蠢人,只會跟風亂倒牆頭,也不能幫娘娘辦成什麼大事。不過娘娘,皇貴妃娘娘她----”
“你少來勸,本宮可不想聽!”朱貴妃將其打斷,回身往後倚着,冷聲道:“動不動就拿姐姐壓我,彷彿她也是皇后似的,一幅施捨憐憫的模樣,難道我一直都是欠着她的麼?她又有什麼可高貴的,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
文繡被她喝斥,只得緩和道:“縱使娘娘不喜歡泛秀宮那邊,也該避諱着一些。即便是先時皇后娘娘在世,還不是一樣客氣,難不成還能讓皇上攆她出去?再者說,自皇后娘娘去世後,皇貴妃娘娘爲人柔和,總歸還是待娘娘不錯的。”
“笑話?”朱貴妃將茶盞一墩,轉眸看向文繡道:“難不成沒有她,本宮就不能活下去了?老七是皇上的兒子,嶸兒難道就不是?”
文繡急道:“娘娘,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朱貴妃合上眼簾躺着,曼聲說道:“姐姐脾氣好、氣性好,凡事總肯讓着人,自然不去計較許多,本宮纔不要如此委屈呢。一輩子看別人的眼色過日子,再好也要忍受窩囊氣,活着又有什麼意趣?”
文繡見她在氣頭上,只得沉默了一會。轉身走到牆角,給雙耳鎏金瑞獸金鼎添上沉水香,不過片刻,便有清幽稀薄的香氣漫漫散開。自己揀了小杌子坐下,拿起美人捶敲了半日,見朱貴妃側身翻轉,因問道:“娘娘,可是太熱了?”
朱貴妃頭也不回,只道:“自然熱了,哪裡比得上泛秀宮涼快呢。”
文繡聽她仍是氣盛,乃小聲勸道:“娘娘既然不想聽,奴婢也不再多說。只是多嘴一句,不論怎樣,皇貴妃娘娘並沒什麼壞心眼,何苦執意與她不和?後宮裡的妃子,哪個沒有自個兒的委屈,今後還是稍忍着一些罷。”
“是麼?”朱貴妃翻身坐起來,冷聲笑道:“平日裡,皇上何曾不遷就着本宮,但凡一遇到她,事事就都跟着變樣兒了。本宮長這麼大,有一多半的委屈,還不都是她給的?”說到此處甚是激動,眉色恨恨道:“遠的不說,上月裡原想着皇上連日勞累,親自去燉了一盞蔘湯,爲此還燙到了手。誰知道只不過一道雷,就讓皇上撇下本宮,別說詢問半句,便是連湯都沒喝上一口!”
“那日泛秀宮有事,也難怪皇上着急。”
“哼,次次都是她有事。”朱貴妃甚是不屑,下榻端起涼茶飲了一口,自己搖着團扇涼快着,“那麼前幾日呢?那麼大的毒日頭,她便變着方兒的爲難,還硬是不讓本宮回來,又安着什麼好心了?”
“這----”
“怎麼,你也圓不了罷。”朱貴妃挑起眉頭冷笑,不待文繡答話又道:“諸如這樣的事情,若是認真計較起來,只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本宮因爲她受的氣還少麼?你也別再說了,不然就攆你出去!”
“是……”文繡情知勸也無益,唯有輕聲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