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燕朝宮制,凡年滿二十五歲的後宮女子,若未被帝幸,且沒有後妃位分者,皆可上書掖庭令請旨出宮。加上延禧九年並未開選,因此除卻留在宮中執事的人,前幾屆的秀女並沒剩下多少,幾乎寥寥可數。
延禧十二年三月,聖旨召喻天下再次選秀。宮中傳聞,自去年七皇子墜馬亡故,皇貴妃染恙不起,兼之與帝屢有失和,故而纔有今年春月的盛事。時節正值當春,放眼花團錦簇的錦繡後宮中,風開柳眼、露浥桃腮,一片春臨人間的絢麗之景。
因皇貴妃身子仍然不適,不宜走動,故而讓賢妃、貴妃兩名高位妃子前往,陪同皇帝在豐光殿一起甄選。秀女早在半月前先行入宮,已由掖庭令初選過兩遍,今日能來豐光殿參選的女子,自然都是難得一見的佳麗。前些日子頗有流言,說是有一秀女極其肖似皇貴妃,結果引得熹妃親自前去打探,把衆秀女嚇得不輕,更讓後宮妃嬪當做一段笑話傳開。
“內閣大學士林道輔之女,林月娉出列覲見!”禮儀太監手捧黃綾宣冊,端正身姿肅立在御座右側,拉長聲調唱道:“林氏月娉,年十七,善詩詞文賦……”
謝宜華原本無甚興致,只是靜默不言陪坐着,當聽到“林月娉”三個字時,也不由稍稍動容往下瞧去,看看是否真如流言所傳。只見那女子身形纖細婀娜,微垂螓首,綿軟無聲上前幾步,清聲行禮道:“臣女林月娉,參見皇上!叩見貴妃娘娘、賢妃娘娘金安。”禮畢,方纔緩緩擡起頭來。
明帝目光微怔,在那秀雅瑩澈的臉龐上停留,先不置可否,側首問道:“賢妃,你與皇貴妃相處時長,可覺得有些像她?”
謝宜華揣不透皇帝真意,敷衍道:“但凡是美人,大約都有幾分相似的。”
明帝面上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還是不喜。如此沉默了半晌,多祿見殿內秀女甚是不安,悄悄拈起玉簪問道:“皇上----,可是留名?”
“嗯。”明帝眸色飄忽不定,微微點頭。
“恭喜皇上!”多祿忙不迭的賀喜,將玉簪遞與身旁小太監,待那小太監捧着托盤走到林氏面前,高聲宣唱道:“留名!”林氏戰戰兢兢接下玉簪,大概是太過激動,身形竟然微微搖晃了一下,低頭福禮退回隊列。
----其實,是有幾分相似的。謝宜華在心內嘆氣,不知因此一點特殊,帶給林氏的將是幸運,還是反之災禍?只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纔剛略微平靜的後宮,只怕又要掀起一番不小的波瀾。如此恍恍惚惚漫想,禮儀太監已經宣唱好幾名秀女,側首看過去,皇帝也有些意興闌珊,而朱貴妃卻似在等着什麼。
“右丞相杜守謙之女……”
“杜玫若……”謝宜華在心內輕嘆,那個昔日被迫出宮的伶俐女子,此時光明正大的立在殿中,正以無比合宜的姿勢,朝着皇帝盈盈叩行大禮。
“皇上----”朱貴妃巧笑嫣然,一臉賢惠淑德的神情,“臣妾瞧着杜玫若生得好,把她留下來罷?”
謝宜華知她脾氣大、醋性兒也大,眼下突然做此言語,明擺着是拉攏杜玫若,多半跟先前親近有關。只是妃子陪皇帝選秀,只有多選、精選,斷然沒有勸着不選的,因此心下雖然不願,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
“是麼?”明帝卻是一笑,眸光頗爲意味深長。
“皇上,杜玫若原本就是宮中長大的,比其他人都知根知底,更難得爲人性格也好。”朱貴妃見皇帝不做定論,竟似有些着急,索性直接請道:“臣妾挺喜歡她的,想留在身邊做個伴兒。”
“既然你喜歡----”彷彿跟自己毫不相干似的,明帝朝杜玫若看了一眼,側首對朱貴妃笑道:“那就依你,讓她留在淳寧宮罷。”
謝宜華忍耐等到選秀結束,即刻趕往泛秀宮。慕毓芫卻早已得知消息,因見謝宜華一臉自責,遂微笑道:“此事怎能怪罪於你,別再多想了。”
“若是今日娘娘過去----”
“若是我去?”庭院內一樹繁花開得照眼,間或有蜂蝶穿梭,慕毓芫望着春光明媚的花景,笑容淺淡如水,“若是皇上有心留下誰,誰去都是一樣,即便是我在場,難道就能攔着皇上?正好貴妃親口提出來,皇上樂得順水推舟罷了。”自己這樣的身份,皇帝都能重修宮殿迎進來,更何況她人名正言順呢?至於皇帝是喜歡她的美色,還是看上她的身份,仰或又是別的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哎……”謝宜華仍忍不住嘆氣,靜了一會,“不過,另外有一名林姓秀女,果然一如當日所傳,眉目與娘娘很有幾分相似呢。”
“我有什麼好的,何苦相像?”慕毓芫淡淡一笑,手中茶蓋輕輕撥了兩下,二人正說着閒話,便聽外殿通傳秀女請安。手上動作稍頓,略有不耐道:“不見。只說本宮身子不適,將預備好的東西賞下去。”
秀女們在泛秀宮吃了閉門羹,消息很快傳到前面。明帝聽完小太監稟報,手上硃筆未有絲毫停頓,目光仍落在黃皮奏摺上,不置一詞。多祿見狀忙道:“皇上,皇貴妃娘娘近來病着,想是……”
“多嘴!”明帝皺眉喝斥,“啪”的一聲,將摺子摔在御案側首,“不過是幾個新來的人,她愛見便見,不見就不見,有什麼大不了的?往後多辦點正事,別拿這等瑣碎小事來煩朕!你去瞧瞧,現在是什麼時辰?”
“是。”多祿趕緊去看水漏,“回皇上的話,已經申時三刻。”
“晚膳還早……”若是此時去泛秀宮,她多半是要以睡避駕,別人又不想見,更沒心思翻閱奏摺批覆。明帝心下甚是煩亂,忽而想起早上的女子,“傳朕的旨意,冊秀女林氏爲婕妤,安置到泛秀宮東面沁水閣,另外再讓人封點東西。”
“是,奴才請林婕妤前來謝恩。”多祿伺候帝駕多年,自是深察聖意。
此時秀女尚未進行分派,林婕妤單獨晉封遷宮,頓時引起一圈不小波瀾,宮中上下皆是議論紛紛。多祿瞧她緊張不安,湊趣笑道:“婕妤生得好顏色,像足皇貴妃娘娘的品格,眼下能夠住在泛秀宮,更非旁人可以比擬。等下換一身新鮮衣裳,還要去給皇上叩頭呢。”
“是。”林婕妤神色恍惚,點了點頭,又彷彿忽然驚醒似的,“啊……,不不,豈敢與皇貴妃娘娘相比,公公說笑了。”
“婕妤----”多祿略微皺眉,“等會到了皇上跟前,可別這麼心不在焉的,臉上記着帶上笑,免得惹皇上不高興。”
儘管多祿一再囑咐,林婕妤卻似沒大聽進去,直到給皇帝叩行大禮時,仍是一幅舊魂不守舍的模樣。明帝只當她是緊張,琢磨了一會笑道:“你父親林道輔爲人古板,一臉剛肅,養的女兒卻是嫺靜柔和。聽說,你還會些詩文?”
林婕妤細聲道:“只是讀過幾首閒詩,談不上會。”
“去罷。”明帝揮了揮手,多祿忙領着宮人退出去,走到窗邊長榻坐下,側首對林婕妤道:“正好無事,陪朕下一會兒棋。”見她始終低垂着頭,隨口笑道:“你脖子不疼麼?好了,擡起頭來。”
“是。”林婕妤趕忙擡頭,一雙明眸依舊看着地面。
----果然都是秀眉星眸、身形婀娜,只是似這般畏畏縮縮,縱使外表再相似,也沒有半分憑水臨風的氣韻。明帝心下頗爲失望,遂道:“算了,朕突然不想下了。正好朕要去泛秀宮一趟,順便帶你回去。”
林婕妤鬆了一口氣,“是,恭請皇上移駕。”
一路緩行來到泛秀宮,暮色正濃。吳連貴眼尖瞅見聖駕,躬身禮畢道:“皇上萬福金安,皇貴妃娘娘有些頭疼,這會還沒起來呢。”
----如此,也不是三、兩天了。自從去年入冬以來,但凡皇帝前來,皇貴妃不是在七皇子寢閣發呆,就是身子不適睡下,十之八九總不得說話。開始只當是真病重了,讓俞幼安把了好幾回脈,卻是什麼都沒診出來,臉上也不見半分虛弱之色。多祿瞅着皇帝的臉色,小心問道:“皇上,要不去沁水閣坐坐?”
“不去!”縱使明帝耐心再好,也忍不住有些憋氣。
衆人見皇帝僵持站着,更是嚇得不敢動。吳連貴也頗有些爲難,正要開口,卻見香陶從內殿跑出來,一臉急色道:“吳總管,你快去請皇上……”擡頭看見皇帝,“原來皇上在這兒!”
吳連貴趕忙喝斥道:“放肆,沒點規矩!”
“不是……”香陶急忙跪下,朝皇帝哭訴道:“方纔娘娘醒過來,說什麼聽見七皇子殿下在哭,一定是有人欺負了他,非要奴婢們去找人……”她一面說一面抹淚,“皇上,奴婢們勸不住娘娘……”
明帝大驚失色,慌忙一把推開衆人。寢閣內已經亂了套,慕毓芫滿頭青絲凌亂,眸色朦朦朧朧,手上推攘着雙痕,“你們攔着我做什麼?快去找祉兒……”擡頭看見皇帝進來,連忙用力撲過去,滿面淚痕哭道:“皇上,臣妾聽見祉兒在哭……,他們都不去找,又攔着臣妾,皇上快派人去……”
“宓兒----”明帝見她大異尋常,像是被什麼迷惑住心智,又驚又嚇,趕緊摟到自己懷裡,“你怎麼了?是不是做什麼噩夢?”
若是往常見到皇帝,慕毓芫多是無甚言語,今日卻死死抱住皇帝不放,“皇上,臣妾真的聽見祉兒在哭……”她像是不解衆人行爲,不斷搖頭落淚,“爲什麼?爲什麼你們都攔着我……,爲什麼不去找祉兒?”
雙痕揭開牀前小巧的虎頭爐,又回頭道:“紫汀,快把甜夢安神香拿來。”壓成五瓣梅花形的香餅,只掰了一瓣丟進香爐,片刻便有甜潤的香氣飄出,比之平常香料要更加柔和一些。
受到香味的影響,加上明帝不停的哄勸,慕毓芫漸漸安靜下來,只是喃喃道:“皇上,你趕快讓人去找祉兒……,快去啊……”
明帝握着那纖細柔軟的手,看着那蒙上霧氣的水光明眸,心內一陣刀絞似的痛,輕聲哄道:“宓兒,你先好生躺着,朕馬上就讓人去找。”耳後傳來輕微腳步聲,是俞幼安一臉急色趕來,正立在門口候命,“都先下去,朕陪皇貴妃說會兒話。”
“皇上,祉兒呢?”慕毓芫睜大眼睛詢問,一臉茫然之色。
“宓兒,你別嚇唬朕……”明帝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淚水沿着臉頰下滑,“雖然祉兒去了,我們不是還有佑綦、棠兒和小瀾麼?你別擔心,祉兒是個好孩子,已經安靜的睡着了。”
“不,臣妾想看祉兒……”慕毓芫帶着一絲執拗,“快去找祉兒,快去……”聲音一點點軟綿下去,漸漸細不可聞,最後竟然俯在肩頭睡過去。
不單如此,連明帝也有一絲困頓。心下甚是迷惑,目光在寢閣內環視了一圈,終於停在剩下的香料上。慕毓芫並不大用香,特別是春夏之季,多時都用新鮮瓜果湃在海口缸內,只取一點淡淡的清新果香。再者,先時專門尋來的香山子,不用點燃,可以數年保持香味不斷。緩緩將慕毓芫放下躺好,喚來雙痕問道:“這安神香是哪裡得的?朕怎麼不曾在宮中見過?”
雙痕瞧了瞧案頭,回道:“是先頭貴妃娘娘送的。原本娘娘不愛薰香,有次睡不着點了一回,很是安神入睡,每次只需一點兒就好了。娘娘心情不大好時,經常會燃上一些,說是心裡平和許多,還能睡上一個安穩覺呢。”
“這麼管用?”明帝嘴角牽出虛浮笑意,微眯雙眼道:“認真說起來,朕近日也睡不大好,你去包上幾塊,等會帶回去燃上試一試。”
是夜,皇帝未召幸任何嬪妃。天禧宮內水底銅漏聲聲滴響,時光一點點流逝,多祿上來請道:“皇上,時辰不早了,讓奴才伺候着安歇罷?”
“不急,朕還要看會摺子。”明帝懶洋洋倚在龍椅內,指着案頭的梅花香,“揀兩塊丟到香爐裡,朕想安神靜一會。”多祿上前揀起香餅,扔進鎏金獸紋高腳大鼎爐內,回頭不見皇帝言語,仍執拂塵立於一旁。
皇帝時常深夜批閱摺子,不是什麼稀奇事。宮人們早已習以爲常,在這種時候,自然是連大氣兒也不敢出,因此殿內寂寂無聲。如此靜過大半個時辰,多祿忍不住揉了揉眼,見皇帝看向自己,連忙賠笑道:“夜深了,皇上還不歇息麼?”
只聽“玎璫”的一聲,衆人都不免嚇一大跳,尋聲看去,原來是香爐旁的小太監打了個瞌睡,不慎將手旁金爐箸碰掉在地。御前失儀的罪名不小,小太監嚇得“咚咚”叩頭,連連求道:“皇上,奴、奴才知錯……”
多祿忙喝道:“還不快拖下去?!”
明帝深吸一口氣,淡淡道:“半夜三更,別弄得鬼哭狼嚎的,罰他半年俸祿,帶下去罷。”小太監趕忙謝恩,只得半句便被人拖走。
“皇上?”
“朕覺得有些頭疼,讓人去傳張昌源。”明帝起身離座,收起剩下的梅花香餅,走了幾步又道:“慢着----,太晚了,還是明天罷。”
“皇上,當真不打緊麼?”
“朕死不了!”明帝語聲含怒,拂袖進去。
張昌源乃太醫院院首,當年與俞懷仁並稱“杏林二聖”,如今已經六十有餘,平時只爲皇帝一人診脈。次日得召,聽說皇帝昨夜開始頭疼,更是着急,連連催促宮人快着一些。進到內殿略行了個禮,便道:“皇上,讓老臣先診脈罷。”
明帝將手搭在繡枕上,靜默不語。
張昌源望、問、診、切一番,稍稍鬆了一口氣,“並無異常之處,只是皇上還得多加保養,按照老臣說的法子,慢慢調養着才行。”
明帝側身取出梅花香,推到他面前,“昨夜有些心血浮躁,朕讓人燃了一會香,誰知道竟然頭疼起來,是不是有什麼相沖?”
“是。”張昌源打開藥箱,拿出一套精緻小巧的小玉研,掰下香料研成細末,放在手中揉散聞了聞。捋着花白鬍子琢磨了一會,像是仍不能確定,又取出一枚小銀碟,並且往裡倒了一點清水。
明帝看得好奇,因問:“這是做什麼?”
“皇上稍等。”張昌源將藥粉灑入水中,輕輕攪了攪,除卻一些細碎香料渣浮在水面,餘下粉末竟然都溶解了。臉上稍有驚色,不可置信道:“皇上,這香料裡含有莨菪粉,那是配製迷藥不可少的一味藥。”
“你是意思,這香料乃是迷藥?”
“不是,那倒不至於。”張昌源笑着搖了搖頭,又道:“不過莨菪粉遇水即溶,燃之則使人昏沉、易睡,一般的安神香,大概以千份配其一份,太多則使人嗜睡。”大致解釋了一番,臉上轉爲正色,“皇上若是睡不安穩,老臣開一副安神的湯藥,這香不能再用了。”
明帝闔上雙目,靜靜道:“唔,開罷。”
比起天禧宮內的寧靜,儲秀所則是另一番熱鬧景象。掖庭令禮儀太監手捧黃綾,正在朝衆秀女宣讀旨意,誰知結果大大出人意料,除卻昨日晉封的林婕妤,便只有杜玫若一人冊爲才人。莫說不能跟延禧六年的盛況相比,即使是延禧三年時,也還冊了一位貴人和一位婕妤,也就是如今的貴妃和賢妃。
如此一來,林婕妤便成此次選秀的翹首。不單在新人中位分最高,而且昨日便先單獨見過皇帝,並且住所是泛秀宮的偏殿,無一處不讓人羨慕。僅僅是因爲相像皇貴妃沾光,而不是靠自身爭取得來,便有這諸多優厚待遇,衆秀女心裡更是不平。
林婕妤自知得罪於衆人,想着稍後新人赴宴,不知會有多少惱恨眼光投來,心內更是忐忑不安。因而對鏡整理妝容時,也有些心不在焉,隱約聽見殿外傳來說話聲,小宮女進來稟道:“啓稟婕妤,玉粹宮的江才人前來請安。”
“江才人?”林婕妤並不熟悉宮內狀況,更不知江才人是何許人,只是自己躲都躲不開,怎麼偏偏還有人尋上門來?雖然自己位分是要高一些,但對方卻是宮人舊人,閱歷資深,斷然不敢擺什麼架子,忙道:“我這就出去,你快先去請進來。”
“婕妤金安----”江才人一襲梨黃色掐金絲紗衣,頭上珠環錚錚,臉上頗有些嬌媚之態,含笑打量道:“難怪人人都贊婕妤好顏色,嘖嘖,今日見過才知道,真是讓嬪妾等人羞愧自慚吶。”
這番話似褒似貶、不冷不熱,林婕妤勉強微笑道:“姐姐多禮了,我才進宮不懂得禮數,難得姐姐親自過來,還是先坐下說話罷。”
“不了。”江才人微微回頭,招手讓小宮女上前,“嬪妾是奉貴妃娘娘之命,特意給婕妤送東西過來。”
“是,謝過貴妃娘娘。”
“婕妤是個知書達禮的人,既然感念着貴妃娘娘的心意----”江才人忽而一笑,她掀開漆盤上頭的綾緞,露出內裡的蓮青色宮裝,“等會赴宴的時候,可別忘記把娘娘賞的衣衫穿上,不然可就辜負娘娘的心意了。”
林婕妤稍稍遲疑,點頭道:“好,才人慢走。”
江才人快步來到淳寧宮,將事情前後詳細回稟,近身笑道:“娘娘,嬪妾瞧那林氏膽子甚小,既然已經答應下來,斷然不敢不穿的。”
“哼,瞧她得意的!”朱貴妃鼻子裡嗤笑一聲,“不就是有幾分像皇貴妃娘娘麼?真是可笑,這又有什麼了不得?還當自己多美貌可人呢。”
江才人巧聲笑道:“娘娘別跟那種人生氣,等會讓她出個大丑。”
“那裙衫禁不住拉扯的,你只要拿準時候就行。”朱貴妃隨口囑咐了一句,眉目間甚是得色,末了又道:“本宮一向不會虧待人,正好昨兒皇上賞了幾匹緞子,等會讓文繡帶你去,挑兩樣回去做衣裳罷。”
“娘娘放心,嬪妾一定辦妥了。”江才人素日與她相熟,嘴上也伶俐,有一搭沒一搭說着奉承話,不時有笑語陣陣傳開。
整個上午,皇帝都呆在泛秀宮內。一直將近正午,也不見御駕過來未初堂,新來秀女都沒見過皇貴妃,底下漸漸有些竊竊私語。朱貴妃一身荔枝紅五彩金絲華裳,內裡秋香色薄絹中衣,意態慵懶倚在團花椅中,曼聲笑道:“本宮若是頭疼腦熱,心裡縱使再難受,也必定不會誤衆位姐妹,斷不會拖着皇上不放。”
她的話分明是指向皇貴妃,只是謝宜華沉默,其他妃子自來爭不過她,餘下秀女們更是不敢出聲。倒是側旁杜玫若聽見,悄聲道:“娘娘,先喝會兒茶,嬪妾再陪着你說說話,等會皇上也快來了。”朱貴妃聽她如此說,方纔作罷。
“皇上駕到!”多祿立在門口宣唱,妃子們齊刷刷站起來。
只聽“嗤”的一聲,像是誰的衣裙被撕裂開來,衆人趕忙回頭,原來林婕妤的裙襬被椅腳絆住,竟然當中撕成上下兩截。林婕妤見衆人掩面而笑,更是狼狽不堪,趕忙朝皇帝跪下道:“臣妾、臣妾失儀……”
明帝皺眉道:“帶到後堂,換身衣裳再來。”
林婕妤又羞又愧,滿心委屈卻不敢哭出來。一路上連頭都太不起來,跟着小宮女來到後堂,暫時沒有衣衫可換,還得等着人回泛秀宮取來。前面絲竹之聲漫開,已經是一團熱鬧喧譁。忽聽“吱呀”一聲,門口進來一名翠衫宮女,眉目甚是清秀,笑吟吟上前道:“奴婢新竹,奉賢妃娘娘之命前來。”她擡手摒退了小宮女,“娘娘很是擔心,不知婕妤可曾嚇到沒有?”
林婕妤忙站起來,回道:“多承賢妃娘娘關懷。”
“聽說,這身衣衫是貴妃娘娘的賞賜?”新竹很有分寸的打量着,待林婕妤點了點頭,方纔笑道:“貴妃娘娘親自賞賜,乃是看重婕妤。眼下才穿一次就弄壞了,婕妤等會回到宴席,可別忘記給貴妃娘娘賠罪。”
“這----”林婕妤很是爲難,有些猶豫不決。
“賢妃娘娘還有幾句話,讓奴婢轉告婕妤。”新竹似乎早已準備,走近笑道:“皇上整天政事繁忙、日理萬機,不一定有功夫清楚細微事情。婕妤已經招人側目,想要息事寧人大約是不能夠,若是不說清楚,將來事多必定後患無窮。”
林婕妤聽到“後患無窮”幾個字,方始驚心,只覺自己剛一進宮,就被捲進一股無形的巨大漩渦,凡事根本身不由己。還來不及分清楚風向,就硬被人推拉生扯,莫名其妙就得罪不少人,今後的路又該怎麼走下去?新竹說完早已離去,仍由小宮女服侍着換好衣衫,心中的驚惶仍舊沒有平定,腦子裡更是一片混亂茫然。
“婕妤,當心腳下臺階。”沁水閣的管事嬤嬤攙扶上來,貼身低語道:“婕妤,若是方纔新竹姑娘囑咐什麼,只管照做便是。”
“嬤嬤……”
“唉……”那嬤嬤輕聲嘆氣,壓低聲音道:“既然貴妃娘娘不喜婕妤,難道還要再得罪賢妃娘娘麼?再者,賢妃娘娘爲人脾性好,又跟皇貴妃娘娘親近,若能時常照拂着婕妤,往後的日子也舒坦一些。”
----由不得自己選擇,已然沒有退路。林婕妤有點虛脫無力,打起精神來到前殿,宴前歌舞已經撤下,宮人們正在流水般呈上菜餚。那踏住自己裙襬的江才人,此刻早坐在到了對面,正不時的添茶遞水,分外殷勤的伺候着朱貴妃。
“坐罷。”明帝淡淡開口,象徵性的點頭示意。
“皇上,臣妾有罪。”林婕妤迎面跪下,能夠聽見“咚咚”的心跳聲,“方纔臣妾御前失儀,乃是過失之一;再者衣衫是貴妃娘娘所賜,臣妾不知愛惜,乃是過失之二;另外起身時沒有站穩,險些絆倒身旁的江才人,乃是過失之三。臣妾心中有愧,還請皇上依律責罰!”
這一番話說得條理清晰、入情入理,既解釋清楚事情原委,又以自請責罰之名洗脫委屈,更讓對方辯解不得,不由讓衆人對她刮目三分。在座妃子都已聽明白,更何況皇帝那等精明之人?席上一瞬間安靜下來,都等着皇帝開口裁決。
明帝撥弄着手上黑碧璽扳指,瞧了瞧朱貴妃和江才人,淡淡掃了席上一圈,沉默片刻才道:“起來罷,不過是一件衣衫而已。”微微側首,朝多祿皺眉斥道:“愣在這兒着做什麼?還不去扶林婕妤起來,趕緊開宴!”
宴席還沒結束,泛秀宮便已得知宴上消息。雙痕正在服侍慕毓芫洗手,解開五瓣葵口葡萄漆盒,將綠豆麪遞過去,“真是想不到,那林婕妤竟然那般聰明,拿話堵的嚴嚴的,讓那兩位都說不得。只是奇怪,她纔剛進來竟有這等膽色。”
“未必。”慕毓芫微笑搖頭,“若是她自己的主意,自然算得上有膽色,可是賢妃不也在麼,不定是她點撥了幾句。”
“不過淳寧宮的那位,言語越發張狂了。”
“不怪她。”慕毓芫看着多祿新送來的香餅,拈了一塊在手,“她一定正在想着,我已經是快要不行,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呢?還是先躺下罷,一會宴畢,皇上也差不多該過來了。”
雙痕應聲放下紗帷,減弱殿外明媚刺眼的陽光,回身問道:“剛纔奴婢進來,見吳連貴極是鄭重出去,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麼?”
“呵,當然要緊。”慕毓芫輕笑出聲,拉起綃紗薄被半掩住腹部,在軟枕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招了招手,“你坐過來,我細細的說給你聽……”
雙痕依言近身附耳,漸漸變了臉色,“好,奴婢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