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深秋,枯黃殘葉紛紛揚揚鋪了一地。秋高氣爽的天氣,明帝卻感受不到半分暢快,推開奏章問道:“不是說近日會下雨麼,怎麼連烏雲都不見?再旱下去,只怕連新鮮瓜果都吃不上,欽天監的那些飯桶……”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一道耀眼的閃電劈開天空,烏雲也跟着漸漸密集,喜得王伏順忙道:“皇上你瞧,馬上就要下大雨了!烏雲必定是從後面過來的,大殿裡頭瞧不真切,不如出去瞧瞧?”
“好!”明帝甚是欣喜,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剛走到大門口,天空中已經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明帝站在臺階邊,身上龍袍角擺都被濺溼,暢快大笑道:“不錯,真是一場及時雨!昨兒皇后還說,最近都在佛堂燒香祈禱,看來果然靈驗了。”
王伏順笑道:“皇后娘娘爲天下百姓操勞,乃是社稷之福。”
明帝仰望珠簾似的大雨,水流沿着屋檐激流而下,在地面上濺起一陣陣水霧,周遭都被水氣籠得朦朦朧朧。正在觀賞雨景,只見遠處有人頂着大雨衝過來,不由微微蹙眉道:“那人是誰,這般莽撞?”
“老奴看不真切,隱隱約約像是俞幼安。”
“俞幼安?”明帝定睛看了看,有些不悅,“他不好好在慕府呆着,大雨天的跑進宮做什麼?朕白囑咐他了。”
“皇上,慕小姐小產----”俞幼安已經跑到跟前,還沒說完就被明帝抓起來,急忙補道:“皇上,皇上放心……慕小姐已無大礙。”
明帝放心下來,又問:“那孩子呢?”
“胎兒不足月,生下來就斷氣了。”
“你是說,那孩子死了?”像是一塊壓在心頭巨石消失,明帝鬆了一口氣,說不清是喜多一些,還是憂一些,一時有些怔住。
“皇上,要不要去慕府?”王伏順小心翼翼問道。
明帝剛要點頭,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妥,以她此時此刻的心情,自然是不願意見到自己的,沉默半晌才道:“你去鳳鸞宮傳話給皇后,就說朕忙着政事走不開,讓她領着人去慕府,好生照顧着慕小姐。”
“是,老奴明白。”王伏順領命告退,急急奔向鳳鸞宮。
皇后聽完大吃一驚,忙吩咐宮人預備鳳輦,因事情機密不便張揚,只帶着貼身侍女文繡跟隨前往。華翠瑞金鳳鸞車行至慕府側門,皇后搭着文繡的手下車,眼前的景物雖然近十年不曾見,一草一木卻仍是熟悉。恍然憶起兒時之景,兩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兒立在樹下,笑語晏晏、遙想未來,那時又怎能預料今日格局?
慕毓藻領人迎接出來,躬身道:“見過皇后娘娘,金安萬福。”
皇后擡手免了他的禮,微笑道:“此處並沒有外人,二表哥何必如此生分?芫表妹醒過來沒有?本宮先進去看她,等會再出來說話。”
慕毓藻忙道:“是,微臣在外等候。”
皇后獨自步進寢閣,已被收拾的乾乾淨淨。繞過玉石屏風,見慕毓芫臉上白得恍若一張素紙,不由哽咽道:“傻丫頭,你看你……”
“縝表姐……”慕毓芫聲音軟綿無力,原本水波瀲灩的明眸黯然無光,虛弱的好似只是一抹靈魂,“你怎麼來了?咳,咳……”
皇后撫了撫她,嘆道:“別太傷心,好好保養自己。”
慕毓芫輕輕合上眼簾,淚水沿着臉頰滑進濃黑秀髮中,聲音裡透着絕望,“還保養自己做什麼?倒不如,跟着孩子一起去了。”
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那種心情自己當然能體會。可是,這個孩子縱使生下來也是保不住的,如今的局面,或許還是另一種方式的解脫。皇后陷入沉默,心思複雜難以言喻,勉強微笑道:“別胡說。你還年輕,今後日子還長----”
“今後?”慕毓芫睜開雙眸,悽然一笑。
二人沉默無言,寢閣內靜得有如一汪池水。皇后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猛得覺得手上一陣生疼,原來太過用力,指上尖銳的金甲套扎進了手掌裡-,殷紅的小血珠滾出來,如細小的粟米珊瑚珠一般。
“姐姐,那孩子好命苦……”
“芫妹妹。”皇后輕聲喚了一句,安慰她道:“原本小產就是傷身的事,哪裡經得起眼淚浸泡?你身子不大好,別太傷心了。”
“我不傷心。”慕毓芫輕輕搖頭,明眸中帶着一抹冰涼之色,“姐姐你知道,我是死過一次的人,如今又這樣,便是心也跟着死了。”
心也死了?皇后在心裡重複着,那麼自己的心呢?比起她喪夫喪子之痛,自己卻要接受丈夫心有他人,還要將她接到丈夫身邊,兩個人到底誰更苦一些?可是,這份孽緣竟是自己播下的種子!那麼往後路上,自己到底該恨誰?又該如何去解脫?
“芫妹妹,好生睡一覺罷。”皇后覺得有些窒息難言,彷彿能清晰的感覺到命運枷鎖釦來,一切掙扎都是無用……
博山爐燃着蘇合香,薄煙若有若無的飄散開來,猶如一張無形的網,將寢閣內的人都籠罩其中。慕毓芫倚在紫菀花軟枕上,看着搖晃的綠玉珠簾,輕聲問道:“雙痕,皇后回去了吧?把俞幼安叫進來,我有話要說。”
“是,小姐好生躺着。”
俞幼安躬身進來,隔着珠簾回道:“小姐,孩子已經交給妥當的人,現在大約出了京城,先得安養幾日,才能送到外省去安頓。”
“好……”一陣悲愴涌上心頭,慕毓芫強抑着胸中氣流,深深吸了一口氣,以便能夠平靜說話,“雙痕,把紙墨取過來。”
“小姐,要不要扶着你?”
“不用。”慕毓芫搖搖頭,勉強半倚在軟枕之上,仍然有些吃力,提筆在紙上寫下三個娟秀的小字,“俞太醫,我不能養育孩子長大,只能給他取個名字。你把這個交給撫養他的人,將來若是----”將來?將來他長大成人,亦不會認得自己。或許,還會恨自己生而不養,狠心決絕將他送走!
“這----”俞幼安稍作遲疑,點了點頭。
“顏忻夜,顏忻夜……”慕毓芫心內默唸着名字,陰陽相隔的另一端,那溫如暖熙的少年是否能聽到?是否明白其中的含義?彼此曾是那樣心心相印、靈犀通透,想來他一定聽得到,也一定會懂得。
時光悠然而過,歲月無聲。
此後日子異常安靜,以至於讓慕毓芫生出一種錯覺。莫非,皇帝真打算讓自己在如此安養下去?雙痕端着青花瓷盅進來,揭開鈕珠蓋子,濃濃的老參雞湯香氣溢出來,一看便是精心燉制,“小姐,先喝點熱湯罷。”
慕毓芫沒什麼胃口,拿着勺子攪了攪,“前些日子,不是說雲琅要回來麼,怎麼還沒有消息?讓人去打聽沒有?”
雙痕搖搖頭,“不知道,想來應該快了。”
慕毓芫亦是搖頭,雖然這個弟弟隨母親姓雲,但二人一母同胞,實則比起幾個哥哥更加親密。想來也有好些年沒見面,只怕如今都快認不得,不由嘆道:“雲琅自小就比比人淘氣,沒準又去別處玩了。”
“誰在說我淘氣?”後門傳來清爽的少年聲音,一名素衣少年執劍走進來,年紀約摸十六、七左右,進門喚道:“姐姐?你真的還----”
慕毓芫打斷他道:“怎麼不從正門進來?這麼大了,還是一味胡鬧。”
雲琅撩起月白錦袍坐下,劍眉星目、英姿銳氣,朗朗笑道:“自個上月收到姐姐的書信,馬不停蹄往京城趕。沿途碰到好幾個咱家的哨探,我嫌他們囉嗦礙事,專門揀小道趕路,結果還真沒有人發現。”
“雲少爺你還得意,可把小姐擔心壞了。”
“讓我看看,彷彿倒是曬黑不少。”慕毓芫細細瞧了瞧,問道:“這幾年去深山裡學藝,只怕也沒吃好穿好,苦不苦?”
“不吃苦,將來怎麼去上戰場?”雲琅大不以爲然,又笑道:“姐姐,我已經書信給大哥,讓他留我在定州參軍,你好歹幫着說幾句話。”
慕毓芫笑道:“我不攔着,有人管你也是好的。”
“姐姐,你最近可還好?”雲琅站起身搓着手,又道:“我聽二哥信上說,今年你一直在家中靜養,沒悶壞吧?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
慕毓芫剛要答話,卻見雙痕進來遞了個眼色,於是說道:“你回來,還沒去見二哥罷?等會他又該說你,不如先到前面去一趟。”
雲琅深以爲然,笑道:“好,我一會再回來。”
“小姐,皇后娘娘來了。”
“皇后?”慕毓芫心下明白,安靜的日子結束了。
皇后盛裝麗服、雍容華貴,在衆人簇擁下緩緩而來,迎面微笑道:“妹妹到底是年輕,恢復的快,看樣子是要大好了。”
“雙痕,把舊年存雪取出來。”慕毓芫既然已猜到來意,反倒鎮定下來,將皇后迎到寢閣內,“姐姐請坐,等會讓雙痕煮茶,我們慢慢說會話也好。”
皇后笑得有些不自然,閒話半日方道:“你在府中養病時間也不短,整日悶在屋子裡頭反而不好,不如----”
“不如,到皇宮裡散散心?”慕毓芫看出皇后的詫異,淺笑盈盈道:“有勞姐姐費心來看望,原本早想着進宮道謝的,如此便更好了。”
“芫妹妹----”
“姐姐,別再說了。”慕毓芫緩緩站起來,臂間孔雀綠流蘇悠然垂下,微微生出漣漪,“我們還是喝茶,說說小時候的事罷。”
“好。”皇后點點頭,沒有反駁。
二人並肩移步,於臨窗邊的長榻上對坐。紅漆梨花木的短腳小几,中央碎紋花觚內折有剪碧蕉,花瓣淺綠、薄而瑩透,散發着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皇后習慣性坐在右邊空位上,默默飲了一口茶,“皇上說,不要爲難你,什麼日子進宮都行。”
“呵,是麼?”慕毓芫忽然輕笑起來,搖了搖頭,“我以現在的身份住在家中,無疑是置家人於油火之中、危弦之上,隨時都可能牽連到他們的性命。若是被叵測之人發現,隨便哪個臣子往上參一本,慕家上下怎麼擔待的起?如今,我還有別的去處麼?不用皇上爲難,自己就夠爲難的了。”
皇后出神看着茶水,靜默無言。
“縝表姐----”慕毓芫平了平心緒,此時倒不那麼關心自己,“皇上讓你來,難道就不怕你爲難麼?”
皇后臉色有些僵硬,頗爲自傷,“後宮佳麗三千,皇上豈會屬於我一人?縱使沒有你,將來也會有別人,難道能讓皇上散盡後宮麼?況且,妹妹又不是沒親歷過,如今又何必再來問我?”
自己即將再度進宮,其中是非曲折牽涉太多,豈能三言兩語說清楚?猶如一段盤根錯節的孽緣,夫妻情份、姐妹情誼,都在其中被浸蝕。命運總在給芸芸衆生開玩笑,將人生顛倒反覆,其心何其頑劣?
皇后靜靜喝了會茶,臉上已恢復素日平靜大氣,起身整理衣襟,一步步走到門口珠簾處,婉然轉身道:“與其是別人,還不如是你。”
“不如是你……”慕毓芫想要笑一笑,眼淚卻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