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氣出乎尋常的晴朗。椒香殿後院種有積年的常青古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遮天蓋日的樹蔭落成一團團灰墨色,幾乎將其下的小水塘掩去一大半。碧瑩瑩的池中養着數十尾紅、白色的小鯉魚,間或有花斑紋等珍品,正在陰影和光波交接的清水中來回穿梭,遊曳的格外的歡快。
“撲嗵,撲嗵!”一粒粒小丸子被人拋到水中,魚食入水即散,惹得小魚們爭先恐後的游過來搶食,迅速的拼湊成一簇圓形花狀。慕毓芫倚着欄杆出神,有一搭沒一搭的丟撒着,索性將剩餘的魚食隨手一拋,起身喚道:“來人,打水過來。”底下小宮女已經捧着銅盆上來,伺候着她洗淨手,方纔退下。
“娘娘,墨研好了。”雙痕細細的鋪平紙折,靜立於旁。
提筆之下有如流水,琳琅滿目的姓氏、位分,以及密密麻麻的禮儀繁詞,竟然整整寫了三頁有餘。想到這薄薄的冊子分量不輕,慕毓芫不禁笑了笑,“雖說世事皆不由人定,咱們也不能不盡心吶。”她不待雙痕答話,又吩咐道:“去把吳連貴叫來,這件事情還得讓他去跑一趟。另外,再派人去知秋堂傳陸容華,先到側殿候着。”
不多時吳連貴進來,慕毓芫便把寫好的冊子遞過去,待他看完才問道:“如何?還有遺漏的地方沒有?有什麼不妥的,只管說出來。”
吳連貴又細細的看了一遍,斟酌回道:“葉貴人眼下並無身孕子嗣,位分是不是高了些?不過----”他略微思量片刻,像是已經明白過來,“不過看情形,擢升她的位分也是遲早的事,娘娘既然這麼做,就自有一定的深意在裡頭。”
“深意?”慕毓芫瞥了他一眼,笑意濃厚,“葉貴人年輕,未免心性過高,眼下事情繁多,本宮哪裡顧得上她?早點有了尊貴的身份,更懂得持禮守節,便是不懂亦自會有人指點她,也就省下許多煩心事了。”
“是,正當如此。”吳連貴點點頭,卻好像對其中一處不解,近身問道:“別的倒也沒什麼,自然都是應該的,只是陸容華爲何也有份?況且,她雖然常年不見聖寵,卻是很會做人,將來會不會難以把握?
“不妨事,暫時還不用擔心。”慕毓芫擡手摺了一枝木槿花,微微綻開的花苞嬌嫩柔軟,使人不忍一握,“她如今並無他人可以依靠,人也是極聰明的,眼下斷然不會添亂子,以後的事且再說罷。”
吳連貴低頭想了想,躬身道:“既然娘娘安排妥當,奴才也就放心了。”
“哎----”慕毓芫嘆了一口氣,緩緩仰起臉,一穹無際的碧空放着萬丈明光,乾淨澄澈至極,“今兒天氣不錯,正合適坐在水邊賞景看花呢。等會你去皇上那邊,辦完正事順便問一聲,說已經備好午膳了。”往後的日子還得過下去,難不成一直僵着?既然該說已說清楚,該做的也是明白,少不得要鋪個臺階讓皇帝下來。
吳連貴擡頭看了一眼,旋即會意過來,“是,奴才明白了。”
“等等,別急着走。”慕毓芫低聲囑咐了幾句,彷彿仍覺得不夠妥當,又折身回去沉吟片刻,在小紙上慢慢寫了幾行字,小心的疊好,“先讓皇上看到這個,等問你話時就按吩咐的說----”擡眼見雙痕從內殿步出來,想來陸容華已趕到,遂不再多說,揮手讓吳連貴下去。
“走罷。”慕毓芫搭着雙痕的手,慢步回殿。
“娘娘,金安萬福。”陸容華從側殿趕上來相迎,不待慕毓芫坐下便搶先上去端正了坐墊,立在邊上笑道:“今日雙痕姑娘親自來請,嬪妾不甚惶恐,也沒來得及收拾就趕過來,不知娘娘有何要事吩咐?”
“你住在泛秀宮的日子也不短,還是如此生疏?”慕毓芫意態閒閒的坐下,隨手指了旁邊的位子與她,微笑道:“也沒什麼要緊的事,不過現在孩子多,整日鬧的心煩不得安寧罷了。”
“娘娘膝下兩位皇子,一位公主,正說明娘娘是福澤深厚之人。”陸容華看了看慕毓芫的神色,順着先頭的話笑道:“不過娘娘一直事務繁忙,又要照顧着皇子們,想來成日都是極辛苦,不似嬪妾這等悠閒得空了。”
“不錯,還是你懂得人心。”慕毓芫幾乎忍不住出聲稱讚,卻只是不緊不慢的飲了一口茶,方纔笑道:“常常都是顧得上這個,又丟了那個,倒弄得孩子們總是三病兩痛的,本宮心裡也很不安生。”她往椅子後面靠了靠,慢悠悠說道:“所以,本宮打算把溟翎公主交託付給你,撫育她長大成人。”
“這----”陸容華自然是大吃一驚,頓了頓穩住神色,“嬪妾位分低微,哪有資格撫育公主呢?娘娘說笑了。”
“不用擔心,本宮自會替你安排。”慕毓芫似乎沒有留意到什麼,曼聲笑道:“方纔已給皇上遞過請折,先擢升你爲嬪位,可不就是兩全了?”
陸氏多年來一直聖寵微薄,家族亦是寒門小戶,並無權勢,以她無子嗣的身份想要榮及嬪位,恐怕這輩子做夢都未曾想過。陸容華垂首陷入深思,像是在琢磨着此事的利與弊,半晌纔回道:“嬪妾平日受娘娘恩惠良多,深感無以爲報,若能爲娘娘分擔一些煩憂,自然是義不容辭。只是嬪妾生性愚鈍、無德無才,恐怕皇上那邊未必會應允,倒是辜負娘娘的好意了。”
慕毓芫情知她已經答應,釋然一笑,“你有心分擔後宮瑣事,便是替皇上分憂,又怎麼會不應允呢?且放心回去,等着好消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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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昨夜並未召幸嬪妃,自個兒在天禧宮獨自安歇,好在一大早就有堆積如山的奏章等着批覆,一直忙到近晌午才勉強收工。“啪!”的一聲重響,最後一本摺子被摔在案頭,明帝揉了揉額頭,喚道:“茶!”餘音未落,多祿已經換了一盞新茶上來,端端正正放在御案一角,順帶把茶蓋也揭開了。
明帝緩緩喝了兩口,悵然問道:“晌午了?”
“是。”多祿點點頭,又小心翼翼問道:“泛秀宮那邊派人過來,吳連貴已經在外面等了會,皇上要不要見?”
“爲何不見?”明帝頓時有些不悅,蹙眉道:“別整天在肚子裡瞎琢磨,讓朕知道生氣,還不快去傳?!”多祿忙連聲不迭的應下,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皇上,娘娘讓奴婢送請折過來。”吳連貴進來先叩頭,將摺子雙手舉過頭頂,待多祿取過去交與皇帝,方道:“娘娘說,聽了皇上昨日擡舉的話,深感聖恩隆厚,所以今日上請折待皇上聖閱。”
“這是----”明帝將摺子中的一紙紅箋抽出,細細看了半日,疑惑道:“這也是宸妃讓你送過來的?”多祿瞥了一眼趕緊低下了頭,悄悄退下去,將殿內的宮人都攆到側殿,自個兒靜立於臺階之下。
吳連貴一臉茫然,搖頭道:“奴才只是送摺子,別的就不知道了。”
淺淡的嫣紅色信箋,蠟染似的均勻,信箋被疊成細緻的同心方勝形,上面還殘留着一絲絲閨房中的溫軟香氣。皇帝的神色有些猶豫,象是捨不得拆開那同心信箋,又想知道里面的內容,躊躇着摩挲了半日,展開卻是一首極爲簡單的小詩,上面寫道:“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至親至疏夫妻……”明帝有些茫然失神,那是何等心思剔透的女子?多少想要說的話,多少道不盡的心事,只這一句便已清楚明瞭。
高大的鎏金蟠龍鼎爐燃着龍涎香,徐徐裊繞,在幽深闊長的大殿內緩緩擴散着,一縷縷輕煙如夢。整個大殿靜若一潭池水,宮人皆在偏殿等候,吳連貴和多祿也是大氣不出,木雕似的等候着皇帝發話。“哎……”空氣裡透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似有還無,彷彿是從某個角落縫隙逸出來一般,轉瞬便已消失無痕。
“多祿,你過來。”明帝終於出聲,自腰間摘下一個精緻的小荷包,將紅箋卷好塞進去,遞過去道:“掛在朕寢宮的牀頭,仔細着點!”
多祿爲人機靈敏快,趕緊從旁邊取過紅漆盤子,小心慎重的鋪上一方黃綢,捧上去接住皇帝的荷包,笑吟吟道:“皇上只管放心,奴才省的。”
明帝恢復了平常神色,拾起案上的摺子往下看,突然蹙眉頓住,朝底下的吳連貴招了招手,指着陸容華一處問道:“宸妃做事向來都有道理,此處是不是寫誤了?她交待你什麼話沒有?”
吳連貴作勢看了一眼,躬身回道:“娘娘近日常感精力不夠,於是想把溟翎公主託付別人照料,正好陸容華穩重妥當、堪當此職,只可惜位分上頭卻有些低了。”
明帝神色一僵,恍惚了片刻才道:“是了,如今添了佑綦和佑棠,加上祉兒就是三個孩子,宸妃一人的確照顧不過來。不過妃嬪之位尊貴,素來沒有同住兩人的先例,先頭宸妃住在沐華宮也是臨時,長久住一起並不合規矩。”
“是,娘娘也是如此說。”吳連貴豈會聽不出皇帝鬆動的口氣,趕忙上前笑道:“娘娘說,若是陸容華能夠升爲嬪位,自然是要別宮安置的,正好陸容華原本就是沐華宮的人,再搬回去也就是了。”
“嗯,那就很妥當了。”明帝頷首往下看去,大致也和自己想的差不多,遂提起硃筆寫下一個“準”字,又加上一枚鮮紅御印,“好了,先把摺子送下去。後宮裡一下子冊封這麼多人,夠得司禮監那些人忙活的,還得提早準備。”
“是,奴才馬上去。”吳連貴捧着摺子往外飛走兩步,突然一拍腦門兒,又折身回來,“方纔急着辦事,忘記娘娘的一句話。”他探頭看了一眼堆壘的奏章,惋惜道:“娘娘原想請皇上過去用膳,看來卻是不得空了。”
明帝先是一愣,繼而笑着喝斥道:“胡扯八道,朕爲什麼不得空?再忙,難道就不吃東西了?要不是看宸妃素日疼你,今兒就打斷你的狗腿!”
吳連貴趕忙賠笑,連聲道:“是是,奴才糊塗了。”
午膳擺在邀月閣的二層,自上可以觀賞金光粼粼的碧澄湖,湖畔種植一圍碗口粗的垂柳,一簇簇柳條有如女子裙幅上流蘇,隨風擺動起來。此湖乃重修泛秀宮時特造,岸頭堆砌着人工而成的假山石洞,潺潺清水從中涌出,落在其下巨大的白英圓石上,濺出一片蒸騰如沸的雪白水汽,頗爲可觀。
慕毓芫倚着欄杆賞着湖面之景,心思卻不知飄到何處,恍惚聽見周圍宮人們歡喜出聲,回神望前看去,一行人正簇擁着皇帝往這邊走來。想來是剛剛換過家常衣衫,皇帝身上是一襲海藻藍的團夔紋華袍,與他冷清俊毅的面容極爲相襯,連脣角的那彎淺淡笑意也越發顯得漂浮,讓人捉摸不定。
彷彿是感應到閣樓上的綿長目光,明帝仰頭衝慕毓芫一笑,片刻便已走上樓來,含笑問道:“莫非是朕今兒特別英武,竟然讓咱們的宸妃娘娘看入了迷?”他又朝底下的人問了一句,宮人們自然是連聲稱讚,“看來,十有八九真是如此呢。”
慕毓芫淡淡一笑,“皇上還沒喝酒,便先醉了。”
“既如此說,那今兒就一醉方休。”明帝迎着和煦陽光說笑着,回頭看到席上的座位不免疑惑,“爲何設這麼多張椅子?難道還有好些人?”
“不多,還有三個。”慕毓芫掩面忍住笑,看着皇帝。
“三個?”明帝似乎微有不悅,正想說兩句,卻見奶孃們抱着七皇子幾個過來,恍然解悟過來,又氣又笑道:“你就知道捉弄朕,等會回去再好好罰你。”
慕毓芫一臉無辜,正色道:“祉兒,佑綦和佑棠,可不剛好是三個麼?臣妾並沒有說錯,皇上爲何要罰?”說着朝七皇子招招手,將他摟在懷裡逗道:“祉兒乖,你過來數一數,父皇看着呢。”
“一,二,三……”七皇子伸着小手點着,卻不回頭去數,只是撲到慕毓芫懷裡埋頭笑着,不時仰起頭看看明帝,又捉迷藏似的將自己藏起來。
明帝跟七皇子玩了一陣,伸手將他抱了起來,親了親笑道:“一天天大起來,還是這般愛玩鬧撒嬌,等到年底也該開始識字了。”多祿早搬開椅子好讓皇帝坐下,底下兩名奶孃護着佑綦和佑棠,宮人們也魚貫而入,陸陸續續端上美酒佳餚來。
明帝不停給七皇子夾菜餵食,兩人邊吃邊笑,慕毓芫在旁邊笑道:“好在佑綦和佑棠還小,不然定說皇上偏心,不疼他們了。”
“哪有的事?”明帝吩咐宮人將面前的甜食端過去,分別指給佑綦和佑棠,“都是朕的孩子,自然是一樣的疼愛的。”想了想不免一笑,又給慕毓芫夾了一筷子菜,“莫不是你在吃孩子們的醋?來,朕給你做佈菜使官,可別再惱了。”帝妃相互說笑,多祿等人趕緊在邊上附和,一時笑語晏晏。
如此熱鬧的光景,午膳比之平日多了些時辰,三個孩子都有些睏乏,慕毓芫便吩咐奶孃抱他們回去,好生安頓着午睡。入秋的正午並不算炎熱,暖風和煦、花香宜人,帝妃二人繞着花道慢慢回走。連廊下是形狀各異的花圃,周圍散養着五彩斑斕的錦雉,不時低頭在地上啄食一番,好不悠閒。
九曲十八折的連廊,朱漆綠瓦、雕花刻字,明帝執着慕毓芫的手坐下,扳正她的身子笑道:“眼下只有我們兩個,你且說說----”扭頭瞅見月子山門前有人影晃過,不由大喝道:“誰?鬼鬼祟祟的!”
吳連貴從月子山門後出來,上前先給帝妃二人口頭請安,方道:“方纔鍾翎宮那邊出了點事,奴才急着回稟娘娘裁決,不防驚到聖駕,還望皇上恕罪。”
明帝不悅,問道:“好好的日子,又怎麼了?”
吳連貴垂手靜立,低頭回道:“前幾日江婕妤丟了枚玉佩,一直找不着,只說是小東西也沒在意,誰知道今兒卻在清瀾堂找到了。”
明帝似乎有些印象模糊,不由問道:“清瀾堂?那裡住着的是誰?”
“文才人。”吳連貴小心翼翼回着,又道:“文才人的貼身宮女喚作採茵,玉佩便是在她那裡找到的,另外還搜出些別的東西。”
“好了,別惹得皇上不高興。”慕毓芫聽出他最後一句的閃爍,淡淡將其打斷,溫聲說道:“天下多少大事等着皇上,難道還要爲如此瑣碎小事煩心?齡嬪不是在鍾翎宮麼?凡事都讓她先裁度着,本宮先陪皇上回去午歇,隨後就過來。”
吳連貴忙道:“是,奴才明白了。”
明帝看着遠去的吳連貴,不快道:“朕也去瞧瞧,看她們要鬧出什麼花樣來!”
“呵,臣妾不讓皇上去。”慕毓芫起身攔住皇帝,在他詫異的目光裡一笑,“轄理後宮是臣妾的分內事,皇上難道要越俎代庖麼?不如聽臣妾一句,先回去午歇着纔是正經的,沒什麼大不了。”
“越俎代庖?好大的膽子,就不怕朕治你的罪?”皇帝失笑起來,象是從沒想過會聽到如此話語,想了想笑道:“不過,這話也只有你纔敢說。”
“那----,皇上還想聽誰說?”慕毓芫似嗔似笑的反問,雙眸如有盈滑的水銀在不定流動,笑聲更似山澗的一捧清澈泉水,潺潺淙淙,令人無限迷戀沉醉。
明帝有些不捨得移開目光,雙手漸漸收緊慕毓芫的腰肢,不容許她掙脫出去,那雪白的脖頸間散落着幾絲碎髮,忍不住俯身吻了下去,喃喃道:“好,朕只聽你一個人說……”
“皇上----”慕毓芫掙了幾次,急道:“這裡可是外頭,人來人往的。”
“嗯?”明帝鼻子裡悶哼了一聲,鬆手放開她,笑道:“你怕什麼?從前聽說人肉好吃,朕總不大相信,所以今兒便親自嚐了一嘗。”
慕毓芫聽他說笑有趣,遂問道:“如何?什麼味兒?”
“酸的,女人的肉是酸的。”明帝故意咂了咂嘴,一本正經的說道:“知道是什麼緣故嗎?有人愛吃醋,所以把自個兒的肉都洇酸了。”
慕毓芫輕聲笑出來,佯裝不懂問道:“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