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烈王一路急行趕往京城,本是志在必得,然而今晨連接兩封消息,才知道眼下的情勢已經大爲不妙。遼王在信中稱,自己行到豐陽時遭遇流寇,原先不過是一羣烏合之衆,竟突然難纏得脫不了身。而廣寧王那邊,本許諾同時進京,誰知道兩位胞弟突然失蹤,陣腳頓時大亂,兵出垗西又折了回去。
“王爺,東王親函!”
夏烈王正微眯着眼,似乎在遙望着京城內的愛子,聞言忙將信一把抓過,一目十行的掠完,不由倒抽一口冷氣。閩東王的口氣十分客套,說自己年邁多病,願素食三年爲太后祭奠,而今還應遵守皇命安鎮封地,此次不再入京。
“王爺----”信紙似一片秋葉悠然飄落,隨行近侍大驚,忙跳下地將信撿起,小聲疑惑道:“難道,東王那邊也不來人?咱們豈不是……”話猶未說完,只聽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踏聲,一名赭袍將官帶着兩隊羽林衛奔來,步伐整齊有素。
夏烈王坐直身子,冷笑道:“你看,接着咱們的人都來了。”
來者約莫五十左右年紀,身形頗爲發福,翻身下馬卻十分利索,行禮道:“京城九門提督江尚隆,奉旨前來迎接王爺,請隨行人馬前往小溪口處紮營。”按照規矩,藩王入京兵馬不得進城,夏烈王熟知其中手續,大隊人馬很快便安頓完畢。
“王爺千里跋涉,一路辛苦。”江尚隆先客套了兩句,跟着夏烈王等人往公主府前行,臉上笑容可掬,“世子和公主翹首盼了好幾天,已在府上準備好宴席,正等着爲王爺接風洗塵。皇上得知後,說是一家人團聚要緊,特旨王爺先不用進宮面見。”
夏烈王不置可否,沉默了一會,突然問道:“上次接犬子進京的雲將軍,可否還在京中?先時多虧他一路照拂,犬子才能平安入京,得空還想答謝一下。”
江尚隆的笑容有些僵硬,乾笑道:“王爺真是客氣。不巧雲將軍出城公幹,待他事後回來,下官必將王爺美意告之。”
夏烈王微微一笑,頷首道:“那麼,有勞江大人。”
因夏烈王入京,樂楹公主不便再分居別院,雖然十分不情願,卻也忍耐着搬回了公主府。此刻猛然看到車侯玉,樂楹公主不由一怔,努力半天才讓自己相信,眼前的陌生人是自己夫君,心下只覺荒唐可笑。
車侯玉禮畢道:“有勞公主,親自出來等候。”
樂楹公主不去看他,輕輕吹着手中的清茶,飲了兩口才道:“世子客氣,王爺千里奔襲而來,做兒媳的又豈能怠慢?再說……”奉旨前來的話終究沒有出口,既然已成一對怨偶,又何必再給彼此心頭添刺?
殿內不自然的靜默,好在夏烈王很快就已趕到,車侯玉忙快步出門迎接,俯身單膝跪道:“父王!!兒子給父王請安。”相比神色冷淡的樂楹公主,更顯出他內心激動,認認真真行完大禮,方纔躬身站起來。
“我兒,這些日子在京中可還好?”夏烈王目中透出慈愛,將車侯玉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才朝樂楹公主笑道:“公主千金之軀,不辭辛苦在此等候,本王在這裡先行謝過。”略作欠身,又問道:“聽說佛寶早生,如今長得如何?”
樂楹公主畢竟是晚輩,忙回禮道:“多謝王爺惦記,佛寶雖然早了些日子,底子卻還足,週歲那天還抓了三樣東西呢。”
車侯玉笑容深刻,道:“都是託皇上的福,纔能有佛寶的今天。”
此話一出,周遭氣氛頓時有些尷尬,阿璃忙道:“公主,接風宴已經備好,還是先請王爺和世子進去,到裡面坐下再說。”樂楹公主點了點頭,側身讓夏烈王先行,自己和車侯玉跟隨其後,一路都沒再說話。
席上的菜餚雖然繁多,三人卻都沒有胃口,樂楹公主知道自己在場,他父子二人不便說話,遂道:“昨夜佛寶受了些涼,也沒睡好……”
車侯玉忙道:“有我陪着父王,公主先進去歇息罷。”
樂楹公主微微冷笑,又道:“王爺請慢用,恕兒媳禮數不周。”不待夏烈王客套,便起身站起來,領着阿璃等人大步離去。
回到自己的寢閣,樂楹公主方沉下臉來,只覺滿腔忿恨無處釋放,正好桌上放着一盞熱茶,恨恨往外推道:“拿開,都滾出去!!”阿璃嚇了一跳,眼見熱茶碗盞要濺開一地,不由自主往後閃了一步。
“公主----”迦羅迅疾抄起茶碗,熱茶灑得她滿手都是,頓時燙出一片腥紅色,卻只是面不改色輕輕放回去,平聲靜氣道:“王爺剛到京城,公主高興還來不及,有什麼事值如此動氣?”
樂楹公主吃了一驚,倒不是因爲她語氣直接,只是疑惑道:“原來你也----”話說了一半,突然想起迦羅燙傷了手,忙道:“啊呀,你的手沒事吧?先彆着急,等阿璃取點鎮熱傷的藥膏來,得趕緊抹上才行。”
“沒事,過會就好。”迦羅不以爲意,卻擰不過樂楹公主堅持,只好任憑小宮女折騰,塗了滿滿一層白玉降真膏,又裹了幾層細紗纔算完事。
樂楹公主摒退衆人,問道:“你跟雲琅他們同出一門,想來應該很瞭解,小時候的事情也差不多罷。嗯,雲琅他……”
“這個,怕是要掃公主的興。”迦羅打斷她,只道:“公主有所不知,我們雖然是一個師父調教,可我入門的時候,鳳、雲二位師兄早已下山。今次入京,也是頭一次見到雲師兄,所以並不知道以往之事。”
樂楹公主略有些失望,不過如此一來,雲琅和迦羅便沒有絲毫瓜葛,只好嘆道:“我只是隨便問問,不知道也沒關係,你燙着手,先回去休息會罷。”
“多謝公主好意。”迦羅略欠了欠身,卻道:“多半是方纔的藥膏起效,手上已經不痛了。再說,我並不認識人,自個兒呆着也是悶,還是陪在公主身邊自在些。”
樂楹公主沒心思琢磨她的話,心不在焉道:“嗯,隨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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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烈王進京已經好幾天,明帝只象徵性的召見了一次,其餘時間皆是不聞不問,君臣二人都是心思沉重,各自按兵不動。近日來,明帝越發繁忙,不過卻甚少在朝堂上廷議,多半是與謀臣間小範圍商討。特別是杜守謙,爲了能讓皇帝隨時召見,經常通宵達旦呆在霽文閣,幾乎都快住在皇宮內。
明帝草書了幾道密旨,推給側桌的杜守謙道:“你再謄清一遍,字數盡減,意思卻要清楚,寫妥當立刻讓人送出去。”說完揉了揉眉頭,朝旁邊喚了一句“水!”,立時有小太監捧着熱茶上來。
杜守謙埋頭用小楷謄着草召,繞是他平日極爲鎮定,看到最後一道旨意也不禁有些動容,擡首微笑道:“皇上,陳廷俊是否才堪大用,就要看今次了。”
明帝笑道:“嗯,朕看着他呢。”
杜守謙將密旨卷好,放進特製的小筒內,接話說道:“他頂替喬思遠接任鄴林郡監察官,身在遼王虎穴周旋,其中驚險非常人所能想像。這兩年來沒出半點岔子,聽說日子過得十分悠哉,還博了個風流才子名頭。”
明帝笑了笑,突覺腹中有些飢餓,於是喚道:“多祿,弄碗粥來!”
多祿趕忙上前,陪笑道:“皇上,不是奴才偷懶。今兒是七皇子生辰,泛秀宮裡早預備好宴席,只怕淑妃娘娘正在盼着呢。”
“瞧瞧,朕都忙暈了。”明帝連聲笑嘆,囑咐了杜守謙幾句,又道:“趕緊的,預備車輦過去,淑妃倒是不會說什麼,祉兒又該委屈撒嬌了。”
多祿忙笑道:“時辰剛好,皇上不用着急。”
因在太后喪逝不久,不宜大肆熱鬧。椒香殿只略掛了幾盞彩燈,內殿稍用綵綢點綴幾處,便算做是佈置妥當。小太監稟報皇帝駕到,慕毓芫親自迎出去,上前道:“大家都餓的不行,皇上可算來了。”一面跟着往內走,在腹內斟酌了一下說辭,“惠妃身子還是不大好,熹妃也偶感不適,已經着人送了酒菜過去,讓她們兩位都不用過來,其餘的人都到齊了。”
明帝略微沉吟,頷首道:“嗯,難爲你費心。”
帝妃二人在正中間入座,七皇子穿着銀紅色八團福字小錦袍,寶黃色小緞坎滾着花邊,撲過來嚷嚷道:“父皇,父皇,兒臣的禮物呢?”
“沒規矩,好好呆着。”慕毓芫將他摟在懷裡,四歲大的孩子,正是粉雕玉琢的小模樣,柔聲道:“你瞧,弟弟妹妹都看着你,做哥哥的就該有個樣子。”
七皇子不依不饒,嘟着嘴扭道:“父皇答應過的,答應過的……”
“來,到父皇這裡來。”明帝頗有身心放鬆之態,伸手將七皇子抱在腿上,“祉兒雖然淘氣些,卻是跟朕最親,上次吃個芙蓉糕都不忘記,還給朕偷偷藏了一塊。”
陸嬪順着皇帝的話陪笑,插嘴道:“皇子公主裡頭,就數老七的嘴最甜,小模樣又可人,像足皇上和淑妃娘娘,嬪妾等人也喜歡的緊。”她既如此說,衆妃自然也不能落後,都紛紛附和誇讚一番。
慕毓芫正在招呼着宮人,給嬪妃端上各自愛吃之物,回頭笑道:“已經夠無法無天的,你們再誇他幾句,今後越發沒個譜了。”
明帝似是很高興,擺手笑道:“孩子們聽話固然不錯,可太過約束未免呆氣,朕看祉兒挺懂事,活活潑潑的很好。”伸手朝旁邊喚人,多祿忙捧上一個真紅雕漆盤子,尺高的圓形物事,上頭蓋着一方錦黃綢帕,“祉兒,猜猜父皇給你準備了什麼?來,自個兒掀開看看。”
七皇子小心翼翼拈起綢帕一角,只露出一條小小的縫隙,自己歪着小腦袋偷看了一眼,連聲大喊道:“是小松鼠!小松鼠!!”說着用力一掀,露出精巧的累金絲八珍轉籠來,果然有一隻淺黃色的小松鼠。
那毛茸茸的小傢伙有些受驚,嚇得“唧唧”直叫喚,不斷的往前跑,帶動着籠子飛速轉動起來,好似一團滾動的黃色毛球。
七皇子小心伸出手去,撥弄着金絲籠子,確定松鼠咬不到自己,越加歡喜,摟住明帝的脖子道:“謝謝父皇!兒臣想把它……”說着放下手來,小心翼翼朝慕毓芫問道:“母妃,兒臣把它養在裡面,好不好?”
“有什麼要緊,找兩個人專門照看着就是。”明帝不待慕毓芫答話,搶先笑道:“今兒你是小壽星,你說了算,想養就養,父皇準了。”
慕毓芫看着父子二人一笑,道:“皇上,這算是聖旨麼?”
明帝也笑,頷首道:“嗯,就算是罷。”
不多時,菜餚皆悉數備齊。七皇子略吃了些,便早早下席,領着弟弟妹妹去玩小松鼠了。嬪妃們不過是陪笑應景,待到宴席散後,明帝因着前面還有事,便領着衆妃一起散出去。唯有齡、純二妃多坐了會,也不過說了些閒話,見慕毓芫似有疲乏之態,二人便先後回宮。
椒香殿寢閣的窗櫺雕着湘妃竹,上頭糊了雙層湖色細紗,因眼下月份無甚花賞,如此既做裝飾,亦是保暖,綠瑩瑩的別有一番趣致。冬日的光線十分柔和,透過窗紗灑進來,帶着透明微綠,將室內陳設籠出一圈稀薄的光暈。慕毓芫半倚在流雲貴妃榻上,靜靜望着窗外,輕聲嘆道:“不知道爲何,近日總覺得心裡突突的,像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卻是抓不着頭緒。”
雙痕往火盆裡加了塊銀炭,又用細絲網罩好,走過來道:“娘娘每天操心着那麼多事,一個人的心血總是有限的,用的多些,難免會有些缺失……”
慕毓芫聽得一笑,打斷她道:“淨是胡說,去弄碗安神的甜湯過來。”雙痕一副你別不信的樣子,搖了搖頭,轉身親自出去。
“都下去,娘娘要安歇會。”吳連貴摒退周圍宮人,留下香陶在門口侯着,走近些問道:“娘娘,可是在擔心外面的事情?”
慕毓芫笑容漸淡,凝重的神色映在明眸裡,蹙眉道:“原本是他們男人的事,輪不到我們操心,只是如今局勢堪憂,夏烈王單獨進京,後面的事情絕對不會簡單。多少人的命運都在皇上一念之間,生死榮辱,皆是瞬息萬變,半分也由不得自己。”
吳連貴點頭,道:“奴才聽說,穎川和慶都局勢緊張,遼王和廣寧王那邊也是不安定,另外就是閩東王,不知道心思是否跟皇上一樣。這些事情,奴才也不懂,只是萱嬪娘娘夾在其中,不知道會生出什麼事來。”
“不錯,這纔是咱們該籌謀的事。”慕毓芫索性坐起身來,吳連貴忙給她加了個厚厚的紫緞繡花靠枕,又將鈕珠金蓋小手爐遞上,“閩東王的封地廣闊,又處在其餘四藩之間,不論站在哪邊,都是一步有份量的重要之棋。”
吳連貴道:“閩東王此次沒有進京,想來是已經看清局勢,再者還有萱嬪娘娘,多半是站在皇上這邊罷。”
“呵,難講的很。”慕毓芫不以爲然笑了笑,搖頭道:“如今時局不安,誰沒有自己的私心?不過,若說閩東王與遼王勾結,看起來並不划算。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縱使遼王事成,依他的性子,豈會捨得分給閩東王半勺羹?而如今,閩東王身爲皇親國戚,若是能助皇上一把,將來又該如何風光?再者,閩東王年邁體弱,大事還得由葉成勉做決定。聽說,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那麼,應該做不出拋棄妻子、捨棄親妹之事。”
吳連貴低頭思量半日,道:“那今後,萱嬪那邊豈不是要高升?”
“今後?”慕毓芫淡淡冷笑,手指在蓮花圖案的香爐上畫圈,嵌八寶的金甲套刮出細碎的“呲”聲,“那也得等到皇上平亂之後,現在說這個還早。本宮擔心的是,一旦朝廷彈壓不住,就必定會有戰事,誰知道是一年?兩年?還是三、五年?雲家和慕家多出朝廷重將,少不了拋頭顱、灑熱血的事,兄長族人皆在其中,本宮又豈會有心思與她們癡纏?”
吳連貴默然半晌,低聲道:“雲少爺……”
正好雙痕捧着熱湯進來,放在桌上笑道:“娘娘,先時宴席上的東西油膩,這是冰糖冬梨蓮子湯,喝着清心潤肺的。”
慕毓芫伸手端了湯碗,沒滋沒味的一勺勺往嘴裡送,因碗盞秀氣,不過三五口便已飲完。她靜靜沉默了片刻,吩咐道:“讓人照看好那三個小淘氣,特別是祉兒。本宮覺得頭有些疼,想自個兒靜一會,都出去罷。”
“是。”吳連貴和雙痕應聲退出。
昏昏沉沉的好睡,朦朧之間,慕毓芫覺得面上拂過微暖氣息,睜眼卻嚇了一跳,明帝正俯身看着自己,幾乎面貼着面,不由笑嗔道:“皇上這是做什麼?臣妾正睡着,被皇上嚇得不輕。”
明帝眼中含笑,索性將臉埋在她脖頸間,深深嗅了一口,“唔,好香……”說着坐直身子,手指漫不經心的繞着髮絲,笑道:“朕最近忙的很,冷落了你,心裡有沒有不高興?有什麼委屈,跟朕說說。”
慕毓芫輕輕搖頭,道:“皇上說笑,臣妾並沒有委屈。皇上忙的是天下大事,關係着國家命脈,日夜辛苦,臣妾怎會不明白。”
“你總是,與別的女子不一樣。”明帝似有感嘆,順手掖了掖錦被,“她們只知道爭風吃醋,爲自己爭寵,全然不顧朕的煩心,整日淨添亂子。只是你越明白便越辛苦,往後不要太操心,累壞了不值當,朕也心疼。”
慕毓芫輕輕伸出手,貼在明帝胸口上感受他的心跳,腦中閃過千迴百轉的念頭,心內卻是一片空明,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如此靜默了半日,明帝忍不住笑問道:“這是做什麼呢?”
“沒什麼……”因被外溫度略低些,慕毓芫只覺臂上有些清涼,遂將手縮回錦被裡,微笑道:“臣妾摸一下,皇上說的話,到底是不是真心……”
明帝亦笑,輕聲問道:“那麼,可摸出來了?”
慕毓芫凝目看着面前男子,面龐大氣、笑容暖熙,唯獨雙目內無限深邃,蘊藏着看不清楚的情感。只是一步步走過來,似乎也越來越不懂得自己,於是微笑道:“嗯,摸出來了,就在臣妾心裡。”
“好,朕也來摸一摸。”明帝自個兒解了外袍,褪去龍靴,彎腰鑽到被窩裡,卻是往後縮了一下,笑道:“朕剛從外面回來,先渥一會再說,仔細凍壞你。”
慕毓芫溫柔一笑,拉他道:“皇上過來些吧,這又不是牀上,本來就不寬,當心掉下去。只一件,玩鬧着容易生風,皇上安安靜靜的躺着就好。”撐起身在窗臺上取過手爐,放進被窩中央,讓明帝把手放上去捂暖。
窗外有冷風“呼呼”刮過,最後的殘葉在風中起舞,靠近窗紗時映出陰影,似乎在述說着嚴冬的寒冷。明帝的眸中漾着笑意,暖了一會,將慕毓芫攬入自己懷中,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寢閣內瞬間變得靜悄悄,一片無限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