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阿尼密接下來的話,卻又給了他不少鼓舞。阿尼密道:“你也有事要做,請用儀器捕捉柳絮的腦能量。”
康維道:“我一直在那樣做……顯示出來的,是她要報仇,要‘同歸於盡’!”
阿尼密聲調緩慢:“如果陳慶國的鬼魂,也有同樣的想法,那兩者之間,就容易解決。如果陳慶國根本沒有這種想法,就很難解決了。”
康維攤着雙手,他這個機械人,竟然有真正不知所措的無助。
阿尼密吸了一口氣:“在過去的一段時間之中,我已經接觸了不少鬼魂──”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康維向那儀器望了一眼,欲語又止,原振俠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說:“要接觸到不相干的鬼魂,絕非難事,難的是要找一個特別的鬼魂,陳慶國的鬼魂。”
阿尼密繼續道:“我和那些鬼魂聯絡,可以知道他們以前的姓名。”
康維忍不住說了一句:“儀器也可以做到這一點。”
阿尼密道:“那就好,大家分頭進行。你可以把聯絡到的鬼魂的姓名,顯示在螢光屏上,希望可以有‘陳慶國’這個名字出現!”
阿尼密的話,在不明究竟的人聽來,像是天方夜譚,匪夷所思。但是原振俠知道,這是完全可以做得到的。
儀器和鬼魂的聯絡,在方式上,和阿尼密作爲一個靈媒的聯絡方法,基本上是一樣的,都是捕捉一種能量(鬼魂)。阿尼密是用自己的腦,直接和鬼魂發生作用,儀器則通過裝置發生作用。
阿尼密捕捉到的能量,直接成爲他的所知分析。而儀器所得的訊號,會經過分析之後,顯示在螢光屏上!
康維自然更明白,所以他連聲道:“是……是……”
他又急促地操作儀器,阿尼密也閉上了眼睛,不再言語。原振俠在這時候,不由自主,吐了吐舌頭。
他知道,這時候,阿尼密這個地球人靈媒,要和三晶星的儀器,進行一項競賽,看誰先聯絡上陳慶國的鬼魂!
這種競賽,可以說是由於原振俠剛纔的半句話而引起的。原振俠剛纔,曾讚歎過,說這儀器比任何靈媒更有效!雖然他只說了半句就收了口,可是已經引起了阿尼密大大的不滿。
在一連串雜亂的線條結束了閃耀之後,是許多由拼音文字組成的音節,有的長,有的短。很明顯,那都是儀器聯絡到的鬼魂生前的名字。
原振俠在那一-間,思緒上有難以形容的紊亂。每一個鬼魂都曾經有“生前”,但是,如今似乎又不能說他們全是“死亡”的,因爲他們仍然有活動!
那麼,是不是可以說,人和鬼,只是生命的兩種不同方式?人是生命,鬼也是生命,只不過生存的形式絕不相同而已!
人對於鬼魂是如何生存的,所知極少,但至少已肯定了鬼魂的存在──其實,人在幾千年前,已經肯定了鬼魂的存在。若不是如此,怎麼會在文字之中,出現了“鬼”這個字眼?
原振俠望着螢光屏上閃耀的許多姓名,心中一片茫然。因爲他從來也未曾如此和鬼魂之間,有那樣直接的接觸。由於鬼魂是如此不可知,不可測,所以那使他感到了思緒上的紊亂。
康維的感覺,可能不如原振俠強烈,他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定了螢光屏,等待着“陳慶國”這個名字的出現。原振俠知道,憑自己的肉眼,想要在一閃即逝的螢光屏上,找出一個特定的名字,是沒有可能的事。但康維一定有他獨特的方法,可能他整個人,根本已經和這具儀器,聯繫在一起了!
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依稀感到康維的雙眼,就像是兩幅微型螢光屏一樣,閃耀着許多亮點和線條!
康維和阿尼密兩個人都在全神貫注,原振俠插不上手去。他知道,兩人都在努力和鬼魂接觸。不管是運用人腦的能量,還是儀器的能量,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現在的這段時間之中,必然有大量的鬼魂,處於比較容易聯絡的狀態之中!
這種情形,用通俗易明的方式來說,可以這樣說:兩個招魂的高手,正在致力於招魂行動,在這一刻,不知有多少鬼魂,聚集在附近!這一點,從顯示在螢光屏上的姓名,竟然如此之多,可以得到證明!
原振俠也想到,和鬼魂接觸,理論上來說,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事。只不過有些人容易,有些人困難,有些人甚至根本不能。
理論上來說,鬼魂和人有聯絡,是因爲鬼魂遊離狀態的腦能量,和人的腦能量有了接觸。
幾乎毫無例外地,在記載中也好,由有實際經驗的人口述也好,都說要進入這一狀態,必須集中精神──現在阿尼密在做的,就是那樣。集中精神的目的,是爲了使腦能量增強,以增加和鬼魂接觸的可能性。
這是人要主動和鬼魂聯絡的方法。
至於有些情形下,鬼魂和人,會發生偶然的聯絡,卻全然是一種意外,不受人主觀意志的控制。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就有了主意。既然現在,是和鬼魂取得聯絡的最佳時機,自己反正沒有事,何不也試上一試,看看有什麼結果?他一有了這個主意,就走到房間的一角,照着阿尼密的姿勢,坐了下來。
阿尼密的坐姿,其實相當普通──他坐在一張椅子上,身子挺得很直,手放在膝頭上。看起來,像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小學生。
原振俠也注意到了阿尼密的呼吸十分緩慢,他自己受過嚴格的武術訓練,要做到這一點,不是難事。
在開始的那段時間中,他覺得十分煩躁不安,各種各樣的想法,紛至沓來,根本無法集中精神。
直到他堅持了緩慢而有規律的呼吸,將近一百遍之後,他的精神開始集中。他強迫自己去想陳慶國這個名字,再想陳慶國和柳絮間的熱戀,那樣,纔可以得到和陳慶國鬼魂聯絡的結果。可是,他卻無法做到這一點,他在集中精神之後不久,就自然而然,只想到了柳絮。
他先是從自己如何在展覽館見到柳絮開始,以至其後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動作,都像是重複了一遍。當然在時間方面,減縮很多,但是卻事無鉅細,沒有一點遺漏的。
這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他的整個腦部活動,都被和柳絮交往的那段經歷所佔據。當他回憶到了輕吻柳絮的櫻脣時,那種飄然欲仙的感覺,重新襲向他的全身。
他彷佛又看到了聊絮的雙頰,由蒼白轉爲酡紅,看來動人之極。而就在原振俠極度地陶醉在這一段經歷中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或者說,不是聽到的,只是感到的,但無論如何,他十分清楚地接收到一些訊號,這些訊號已轉化爲他所能明白的訊息。
於是,他聽到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這聲音之中,充滿了由衷的讚歎:“真美,是不是?”
原振俠的第一個反應,並不是驚訝,也不感到意外。因爲這時,他也正陶醉在柳絮異樣的美麗之中,所以他立時就有了共鳴,十分自然地有了反應:“真美,是的,我見過不少美女,她是其中之一──”
等到他在意識之中,有了這樣的回答之後,他這才怔了一怔,感到了十分意外。所以他立即問:“咦,你是什麼人?”
他一連問了三次,可是卻都沒有回答,只是聽到了一下長長的嘆息聲。
這一下嘆息聲,使人感到無比的悽愴和悲傷,令得原振俠的心中,陡然一動。雖然他不以爲自己會那麼幸運,竟然一下子就取得了成功,可是他還是立即問:“你是陳慶國?你和柳絮,是一對戀人!”
他在這樣問的時候,心頭狂跳,那是異樣興奮的自然反應!
(當然,這時他並不是真的在開口發問──一切全是以腦部活動產生的能量,在直接交流的。和鬼魂“說話”,是在心裡說的,很多有過和鬼魂接觸經歷的人,都知道有這樣奇妙的感覺。)
有一段相當長時間的沉默,那簡直是一種萬籟俱寂的沉默。原振俠大是發急,他明明可能和陳慶國的鬼魂取得了聯絡,但是一下子又失去了,那真是太可惜了!
所以他急急地叫:“陳慶國,如果你有意識,你應該可以知道這裡的幾個人,全是非凡人物。而且爲你和柳絮這一對戀人,擬訂了一個十分驚人的計畫!”
在原振俠表達了這番話之後,他才又聽到了那個聲音:“你說了兩次‘戀人’,我們曾經是。可是現在,人鬼殊途,幽明阻隔,還說什麼戀人!”
原振俠不加思索地叫了出來:“可以使你復活,可以使你再變成人!”
又是一陣子令人心焦的沉靜。然後,是一陣又悽苦又傷心的笑聲:“你……你在開什麼玩笑?就算我能復活,我那潰爛成……一團漿一樣的身體,誰沾到了都會死,我怎麼能復活?”
這時候,原振俠的心中,再無疑問,自己是真的和陳慶國的鬼魂聯絡上了!因陳慶國正是沾染了過量輻射致死的。他心中又是緊張,又是興奮,覺得最重要的,就是不讓陳慶國的鬼魂逸走。
所以他急道:“我們有辦法,請你和我保持聯絡。陳慶國,爲了柳絮,爲了你自己,你不能離開,你要一招就來,就和我聯絡。”
再是一陣沉默,纔有了反應:“好的,你一想到柳絮的美麗,我就和你接觸。”
原振俠在這時,自然來不及去追問何以自己一想到柳絮,就可以和他取得聯絡。他只是一再叮囑:“千萬!千萬!這對你和柳絮來說,都重要之至!”
顯然,陳慶國的鬼魂,並不能瞭解他和柳絮之間,還會有甚麼希望。所以,原振俠又聽到了一下充滿了悲憤、絕望和苦痛之極的長嘆聲。
不等那長嘆聲消失,原振俠已令自己脫離了和鬼魂的接觸狀態。他急不及待地睜開眼來,陡然叫:“我找到他了!”
他叫得如此大聲,自然把正在全神貫注工作的,阿尼密和康維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兩人都望向他。
他們自然都聽到了原振俠的呼叫聲,可是也同時現出了不相信的神情。
原振俠喘着氣:“我接觸到了陳慶國的鬼魂!”
這一次,康維和阿尼密兩人,都搖起頭來,表示了他們的不信。原振俠於是把剛纔自己的經歷,匆匆說了一遍。
原振俠把自己的經歷說完了之後,期待着康維和阿尼密熱烈的歡呼,可是,他等到的,只是一片沉默。康維的神情,十分遲疑,望向阿尼密,顯然他不信原振俠的話,要聽這位靈媒的意見。
阿尼密的神情,看來十分陰森,臉色也十分蒼白。他冷冷地望着原振俠:“若是太急切想和鬼魂接觸,會使人產生一種幻覺,幻想自己和鬼魂有了接觸!”
原振俠呆了片刻,再把剛纔的經歷,細想了一遍,然後自己問自己:這是幻覺嗎?
一時之間,他竟然十分難以下判斷!
因爲一切全是在腦部的活動下進行──他雖然和鬼魂交談了許多話,可是實際上,他的口沒有動過,他實際上也未曾發出過任何聲音!他有什麼方法,可以證明自己剛纔的經歷不是幻覺呢?
根本沒有方法!
尤其,在阿尼密靈媒如此權威性的判斷之下,他更加對自己失去了信心。覺得剛纔那一切是幻覺的可能,大是增加!
這令得原振俠十分沮喪,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纔好。也就在這時,阿尼密道:“如果不是幻覺,它還會再和你聯絡!”
原振俠苦笑:“如果上次是幻覺,那麼,就算有第二次的聯絡,也一樣是幻覺!”
阿尼密沉聲道:“可以證明不是幻覺──再和他聯絡,然後,請他和我接觸!你是不是願意證明一下?”
原振俠欣然:“好,我再試!他告訴我,只要我想柳絮,他就會和我聯絡!”
阿尼密作了一個“請進行”的手勢,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再閉上了眼睛。
他花了幾分鐘令自己安靜下來,然後,再想起柳絮──這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因爲美麗的柳絮,可供人思念之處,實在太多了!
原振俠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才又聽到了那一下嘆息聲。十分奇妙的是,他聽到的,不是整個的嘆息聲,而是一下嘆息聲的下半部──就是他剛纔聽到的那一下。
這種情形,就像是剛纔的聯絡,忽然“暫停”,現在又繼續運作了。
原振俠不等那一下嘆息聲結束,就急急表示:“你留意到那個靈媒沒有?他有非凡的和靈魂接觸的本領,請立刻接觸他!”
原振俠把這個訊息送了出來之後,他鬆了一口氣──這時,他已經十分有信心,自己和鬼魂的接觸,並不是幻覺,是真正的人鬼溝通!
可是,陳慶國鬼魂的反應,卻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他聽到的是:“我爲什麼要和他接觸?我不喜歡這個……靈媒……我知道,如果讓他找到了我,他有一種力量,可以從此之後,對我……有一種控制力量!”
原振俠“啊”地一聲!阿尼密果然是一個神通的靈媒。可是,這樣一來,怎麼能證明自己和鬼魂溝通不是幻覺呢?他也嘆了一下:“和他接觸,對你有莫大的好處,你知道嗎?我們準備爲你找一個身體,使你再次……成爲一個人……使你活過來!”
原振俠要相當艱苦,才能表達自己的意思。因爲這是人類行爲中,從來也未曾有過的事,要用人類的語言來表達,自然是十分困難的。
他得到的回答,又是一下悽絕之極的嘆息:“我的身體早已化成灰了!”
原振俠強調:“另外找一個!找一個身體,並不是困難的事,我的身體,就曾換過!”
又是一段相當長時間的沉默,令得原振俠焦急無比,這才又有了陳慶國的訊息:“你……身體是換過的?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
原振俠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解釋纔好,因爲那是一個十分複雜的經歷。就算陳慶國不是一個鬼魂,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只怕要他明白,也不是容易的事!
陳慶國卻表現得十分焦切,他不斷地向原振俠輸出訊號:“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作了這樣的回答:“以你現在的處境,你自然十分明白身體和靈魂的關係!”
陳慶國立時有了回答:“自然,人的身體……有靈魂,可笑還有太多的人,竟然不相信有靈魂。不過,等他們死了之後,他們就會知道,認爲人沒有靈魂,是多麼愚昧!”
陳慶國的這一番“話”,倒令得原振俠十分感慨。他想起了阿尼密和康維的對話──連一個機械人,也那麼緊張自己是不是有靈魂,可是卻有那麼多人,在“科學”的幌子下,認爲人是沒有靈魂的,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愚昧!
原振俠一面想,一面道:“那我的靈魂,曾和身體分離,你一定可以理解!”
陳慶國的回答是:“我理解,可是你說身體換過了,那是怎麼一回事?”
原振俠用最簡單的方法說明:“有一批科學家和外星朋友,早就發展了無性繁殖法,可以製造人的身體。他們最近成功的例子,是使一個在唐朝的時候,被密封死亡的女子,重新復活。”
這一次,原振俠又有一段時間,沒有得到反應。顯然,即使是一個鬼魂,要徹底消化這番話,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因爲一個鬼魂的領悟和理解能力,必然是他生前知識記憶的延續──本來是一個笨人,變了鬼之後,也仍然是一個笨鬼。
所以原振俠又耐心道:“我們的計畫,就是替你準備一個身體,讓你的靈魂進入那個身體,使你復生!”
原振俠接到的,是一個十分遲疑的訊息:“這個身體,難道原來……沒有靈魂?”
原振俠進一步解釋:“這種身體是專門培養出來,準備接受靈魂進入的。”
又是一次沉默,但是時間十分短暫。接下來,是充滿了疑惑和不信任的責問:“你,你們……是些什麼人?爲什麼要對我那麼好?使我復生,你們有什麼目的?”
這一連串的問號,不但令原振俠一時之間,無法回答,而且,還感到十分厭惡!
懷疑!懷疑!懷疑!
不斷的懷疑,人和人之間,連最低限度的信任也沒有──組織對下屬沒有信任,只有懷疑,所以纔要在腦部植入訊號發射器,影響腦部活動,只有這樣,才能使組織信任!
柳絮曾稱這樣的環境爲無間地獄!
陳慶國的鬼魂,現在是在一種什麼樣的處境之中,不得而知。但是當他生前,有身體的時候,是處在“無間地獄”之中,這一點倒可以肯定。
所以,他纔會對一切都懷疑!
一想到了這一點,原振俠對陳慶國的厭惡之心,去了不少。可是令得原振俠躊躇的是,如何向他解說,要令他復生的目的呢?
陳慶國不論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決不會相信人和人之間有“好意”──他決不會相信,康維爲了愛情,可以作出那樣的犧牲。
康維的觀念,是如此之無私,可是陳慶國卻對人性充滿了猜忌!
怎麼能使陳慶國明白康維的意圖?
可能是由於原振俠沒有立刻回答,所以令得陳慶國更加懷疑。原振俠“感到”的,是憤怒而又自以爲是的話:“哼!你們是不是想刺探軍事基地的秘密?是不是想利用我?想我背叛組織?我是烈士,寧願爲組織死亡,不會被你們利用!”
原振俠嘆了一聲:“夏蟲不可以語冰。”
他很想對陳慶國作詳細解釋,但是實在卻不知從何說起纔好。對一個在思想觀念上,從來沒有“冰”的存在的“夏蟲”,如何向他解釋說“冰”的現象?他怎會相信流動的、柔軟的水,會變成堅硬的、固態的冰?
在他沉默的期間,陳慶國的反應,更加憤怒:“你們是什麼人?是不是國際陰謀集團?”
原振俠本來想先從柳絮說起,可是一轉念之間,他醒悟到,柳絮是一個“核彈人”這個事實,陳慶國必然不知道──而且,也不能讓他知道!因爲看起來,陳慶國並不是一個聰明人,不值得康維爲他去進行那個計畫!
就算幫他的鬼魂找到了一個身體,他仍然不斷猜疑,不會相信人。他甚至會猜忌柳絮,懷疑柳絮和“國際陰謀集團”有着聯繫!
對於這麼一個愚昧無知,觀念又如此固執的鬼魂,康維的計畫不會行得通!
一想到這裡,原振俠覺得,自己傳出去的訊號,十分微弱。那是由於他對整件事,感到了厭惡和疲倦的緣故。他告訴陳慶國的是:“我們自己需要商量一下,請再保持聯絡。”
陳慶國卻立刻有了勝利的反應:“陰謀被我揭穿了?你們真的是想利用我?”
原振俠沒有和他爭辯,只是在想,說是利用他,也無不可。因爲康維的計畫,正是要利用他,使柳絮的情緒正常,不至於運用她的意念,使自己爆炸!
他只是嘆了一聲,重複道:“請和我保持聯絡,對柳絮,對你,都十分重要!”
然後,他就中斷了和陳慶國的聯繫,睜開眼來。
當他睜開眼來之後,他發現康維和阿尼密,都以十分古怪的神情瞪着他。原振俠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下,問:“爲什麼把我當作了怪物一樣?”
阿尼密搶先說:“你剛纔又有了什麼幻覺?”
從在波蘭的集中營中,見到了阿尼密開始,原振俠對這個面目陰森,出言高傲的靈媒,就一直不是十分有好感。雖然原振俠承認他是一流的靈媒,但是不能令人有好感的因素也很多,原振俠也無法勉強自己。
這時,他一聽得阿尼密這樣問,心中又大是反感。他說得十分緩慢:“阿尼密先生,我可以肯定,一切都不是我的幻覺。而是實實在在的,我和陳慶國的鬼魂,有了接觸和溝通。”
隨着阿尼密的一下冷笑聲,他的面目看來格外陰森,他的聲音也是冷冰冰地:“是麼?那麼,你可曾代我致意,請他也和我聯絡一下?”
原振俠要相當努力,才能忍住自己不反脣相譏,所以他的聲音,聽來相當平靜:“轉達了你的訊息,可是他不肯,不願意和你聯絡!”
阿尼密發出了誇張的尖笑聲,聲音十分刺耳:“是嗎?那麼他真是一個特別的鬼魂。所有的鬼魂,只要能和我取得聯絡的,沒有不願意的!”
原振俠冷冷地說:“大師,你不是才說過,每一個鬼魂都是獨立的、不同的嗎?”
這一句搶白,令得阿尼密的臉色,難看之極,簡直成了一種恐怖的青灰色。
康維顯然不曾料到會有這種場面的出現,所以他有點手足無措,他握着雙手:“這一次,陳慶國……他又說了些什麼?”
原振俠和阿尼密灰黝黝的眼睛對望着,他並沒有回答康維的問題,卻緩緩地道:“他說,如果和你有了聯絡,會受你的控制。你有一種力量,可以控制和你有過接觸的鬼魂──他說得對嗎?”
隨着原振俠的話,阿尼密的臉色和神情,都變得十分可怕。他的臉本來就很瘦削,這時再一扭曲,看來也就十分駭人,雙眼之中,也閃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光芒。
原振俠本來只是想,轉達了陳慶國的訊息就算了的,可是一看到了阿尼密這樣特異的反應,他心中一動。因爲照這情形看來,竟像是陳慶國的訊息,揭露了他的一個大秘密一樣!
原振俠心念電轉,他用相當誠懇的語調道:“大師,我不知道你在使用什麼能力,但是這種能力,雖然可以控制鬼魂,可是若造成鬼魂不願和你聯繫的後果,照我的意見,還是不要使用的好。”
和剛纔的情形相反,原振俠說着話時,阿尼密的神情,也變得緩和。等原振俠說完,他才吁了一口氣:“你說得對,這種能力,我不會再運用──我相信你不是幻覺,因爲只有鬼魂,才知道我有這種能力,人不會知道!”
原振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他是在靈機一動的情形下說出那番話來的,事先,他不能肯定阿尼密是不是真有那種能力!
一種可以控制鬼魂的能力!
那是十分難以想象的事,而且,一想起來,就難免使人遍體生寒──連在一旁的康維,也有駭然之色,他把他剛纔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原振俠嘆了一聲,把情形敘述了出來。
在原振俠敘述時,阿尼密一直半閉着眼。原振俠和康維想先聽聽他的意見,可是他卻一點也沒有開口的意思。
等到講完,原振俠望着康維,說出了自己的結論:“陳慶國由於生前生活環境十分特殊,所以他的思想方法,十分不正常。和許多在那種環境中成長的人一樣,不相信人和人之間,有真誠的關懷和愛護。他對別人充滿了猜忌、懷疑和不信,在他的觀念中,除了組織之外,沒有人是值得信任的──這種情形,可以說是人類的一種悲劇,真是不幸!”
剛纔和陳慶國溝通時,原振俠實在憋了一肚子氣,可是對方是一個鬼魂,他又不能對一個鬼魂發脾氣。直到這時,他纔算是把憤懣的情緒,宣泄了不少。
康維皺着眉,原振俠伸手,在他的肩頭上輕拍了一下:“看來你的計畫行不通,他根本不相信會有這種無私的幫助。他一口咬定,我們是在從事國際陰謀,目的是想在他那裡,刺探組織的軍事秘密!”
原振俠說到這裡,想起了陳慶國那種幼稚無知的想法,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康維嘆了一聲:“或許讓他知道柳絮的情形之後,會有所改變?他對柳絮總是有感情的──你能和他聯絡,也是由於你想起了柳絮的緣故,他一定也在思念柳絮,所以你們纔會有了聯絡。”
原振俠一面聽,一面大搖其頭,伸手指着康維的頭部,毫不客氣地道:“你的腦袋之中,裝了太多人類善良一面的思想方式──”
康維抗議:“誰說的,我對於人性的醜惡,也有充分的瞭解?”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不見得,在給你輸入一切有關人類的資料時,有許多人類的醜惡行爲,在人類歷史上還未曾發生過,你當然沒有這種資料!”
康維一副不服氣的神情,瞪大着眼,望着原振俠。原振俠先作了一個手勢:“我知道你不斷有資料的補充!”
康維也承認:“當然有,但是補充的資料,始終不如原始注入的資料那樣,影響我的思想方式!”
原振俠無意再在這個問題上討論下去,因爲那絕不令人感到精神愉快,但是他還是說了一句:“人類的醜惡行爲,花樣不斷翻新,尤其在陳慶國成長的那個環境,人的善性已幾乎被滅絕。我認爲你還是放棄你的計畫吧!把這樣的一個鬼變成人,會有甚麼後果,誰也料不到!”
康維的視線,緩緩移向柳絮,隔着紗帳看躺着的柳絮,覺得她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朦朧的美麗。
原振俠忽然煩躁起來──康維的外型,高大威武,可是他的行事,卻令原振俠感到,他對道德固執到了迂腐的程度,十分婆媽,毫不乾脆!
他堅持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原則呢?他堅持不愛則已,要愛,一定要愛一個有自己思想的柳絮──如果他肯放棄這個原則,事情就簡單,只要改變那植入體的訊號就可以了,哪有這麼多的煩惱!
原振俠一再勸康維放棄他的計畫,令得康維也焦躁起來,大聲道:“我是來請你幫助我,不是請你來勸我停止行動的!”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康維搓着手,來回走了幾步,又來到了牀前,盯着柳絮看了一會,又長嘆了一聲,才道:“你是不是可以再和陳慶國聯絡一下,告訴他,就算他進入了一個身體,對他來說,一點也沒有損失。如果他不喜歡,隨時可以不要這個身體?”
康維所說的話,當然是實情:一個鬼魂想找一個身體難,一個人想不要身體,容易之至!
原振俠遲疑着,還沒有答應,阿尼密在這時突然道:“不必通過原醫生,你自己也可以和他聯絡!”
康維立時現出一副高興的神情,阿尼密繼續道:“原醫生和陳慶國取得聯絡,是由於兩人對柳絮的共同思念。我無法做得到,因爲我對這個女人,根本一點興趣也沒有。你卻不同,你對這女人的興趣,遠在原醫生之上,應該更容易和那鬼魂接觸!”
康維連連點頭,頗有被阿尼密的話,一言驚醒了夢中人之感,連聲音都有些發顫:“是!是!我這就試試!”
阿尼密揚起手來:“等一等!”
他在說了“等一等”之後,卻又閉上了眼睛,好一會不出聲。令得康維和原振俠,都不知道這個靈媒正在思索些什麼。
過了一會,阿尼密才道:“當你和陳慶國的鬼魂有了聯絡之後,你是不是能把他的鬼魂,引進這座儀器之中?”
康維先是“啊”地一聲,接着,雙眼之中,有異樣的光芒迅速地在閃耀,閃動得十分快。然後,他才道:“理論上可以!”
阿尼密道:“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們三個人,就可以同時通過這副儀器,和他交談了!”
康維興奮地揮着手:“是,我們甚至可以‘聽’到他的話,可以和他無拘束地交談!”
原振俠也知道有這種可能,但是他並不樂觀,他插了一句:“如果他願意和你們交談的話!”
康維壓低了聲音:“我們待之以誠,他沒有理由會拒絕我們!”
原振俠冷笑:“我已經跟你分析過,這個人在那種環境中長大,他的思想方式和我們不一樣!”
康維緩緩搖頭:“我總想試一試!”
原振俠鼓掌:“好,你要向無間地獄挑戰,希望你能成功!”
康維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轉過身,來到儀器之前,飛快地操作。
看來,這次康維要完成的操作,十分複雜。因爲他停下來好幾次,神情十分嚴肅。
原振俠雖然不樂觀,但是他也認爲這辦法可行。至於後來,會發生意料之外的變化,那是此際他們三個人都完全料不到的。
足足經過了半小時之久,康維才吁了一口氣:“好了,如果陳慶國願意,他就可以進入這副儀器!”
當康維這樣說的時候,原振俠的心中一動,想到了一個問題。他開口想問,可是康維已經閉上了眼睛,顯然他十分心急,想和陳慶國的鬼魂接觸,原振俠也就沒有把這個問題問出來。
原振俠想問的是:這副儀器還能起什麼作用?一個鬼魂進入了儀器,是不是代表他控制了這副儀器?
原振俠想到了這個問題,並不是他預料到會有什麼事發生,而是隱隱覺得會有點不妥而已。阿尼密在這時,也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原振俠別去打擾康維。
康維的神情肅穆,約莫過了三五分鐘,他忽然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同時,陡然睜開眼來,一臉喜容,伸手向一幅螢光屏,指了一指。
原振俠連忙向那幅螢光屏看去,只見屏上有許多圓圈,在不斷地旋轉。這時,阿尼密在原振俠的身邊,原振俠只覺得他的呼吸急促之極。
突然之間,所有的圓圈,疊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圓環。那圓環在擴大和縮小,看來像是一隻正在游泳的圓形水母。
而就在這時候,原振俠聽到了聲音──情形和他單獨與陳慶國有聯絡時一樣。但原振俠知道,此際,阿尼密和康維,也一樣可以“聽”到聲音──陳慶國的聲音!
康維首先開口,他的聲音十分誠懇,他道:“陳慶國先生,你能明白你現在的處境嗎?”
螢光屏上那個由許多圓圈疊成的圓環,迅速地擴大和縮小──這種現象,可以理解爲“鬼魂在急促地喘着氣。”
(請各位注意的是,由於這個故事在許多方面和鬼魂有關,而人類對鬼魂的理解程度又十分低,所以詞彙全然不夠使用。在這樣的情形下,就會有一些怪里怪氣的話出現,像“鬼魂在急促地喘着氣”之類的特別用詞。)
(鬼魂自然是不會喘氣的。急促喘氣,只是人在緊張、恐懼或激動時的一種生理反應。而這種反應,是由心理反應所形成的。)
(人有身體,所以有生理反應;鬼沒有身體,當然沒有生理反應,可是心理反應還是有的。)
(鬼魂的心理反應,本來是無法“看”得到的,但是有了這副儀器,當鬼魂進入了這副儀器之後,就變成可以看得到了!而且,看到的人,可以直覺地瞭解到鬼魂的反應情緒──這是十分奇妙的一種感覺,人和鬼魂之間,畢竟還是有着十分直接的聯繫。)
當時,原振俠等三人,都感到陳慶國對康維的一問,反應十分激動。接着,他們就聽到了陳慶國的聲音:“不知道,我怎麼?我怎麼了?”
康維和原振俠都自然而然向阿尼密望去,因爲他們對陳慶國的這個問題,都不知該如何回答纔好。雖然康維清楚地知道陳慶國的鬼魂,現在是處在一種什麼樣的情形之下,但是卻無法向陳慶國解釋。太複雜了,陳慶國連了解的機會都沒有!
而阿尼密是一個靈媒,慣於和鬼魂溝通,自然由他來回答問題,比較合適。
阿尼密先向康維和原振俠兩人,略點了一下頭,表示明白了他們的心意。然後,他就用一種平板得毫無感情的聲音,回答了陳慶國的問題:“現在你很好,很好。自從你死了之後,從來沒有那麼好過!”
在聽了阿尼密的話之後,螢光屏上的那個圓環,先是陡地擴大,然後,再縮小了一些。這情形,使看到的人感到陳慶國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康維和原振俠都不是很明白,何以阿尼密所說,聽來相當輕描淡寫的兩句話,會有那麼好的效果。
陳慶國的聲音再度傳出,聽來已不像剛纔那樣焦切:“我會怎麼樣?再下來,我會怎麼樣?”
阿尼密先向康維和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不要作聲,才道:“當你死了之後,你一直希望能和人有接觸,卻不能成功。現在你至少已經可以和我們有接觸,這不是好得多了嗎?”
陳慶國連聲道:“是……知道自己死了,無法再和人接觸,卻又極想有接觸時,痛苦之極。像是在無邊無涯的黑暗和寂寞之中,再也摸不到邊緣,再也走不出去,真是可怕極了!”
原振俠和康維,都是第一次聽到一個鬼魂在“訴說心聲”,講及由人變鬼(死亡)之後的可怕心情。康維倒還好,因爲他的那種生命形式,對死亡不是很瞭解;可是原振俠聽了,卻感到好一陣震撼。生和死、人和鬼,是每一個人必經的階段,而死亡之後,竟然有那種無邊的寂寞之感,自然令人不寒而慄。
所以,原振俠的臉色,-那之間,變得十分蒼白。他去看阿尼密時,阿尼密卻若無其事,像是這種話,是他早已聽慣了的。
阿尼密並且立時有了反應:“你現在能和我們有接觸,都是由於我們不斷努力的結果,你明白嗎?”
陳慶國有一陣短暫的沉默,阿尼密進一步道:“你自己曾努力過,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是不是?”
傳來的是陳慶國十分無可奈何的聲音:“是……鬼魂不能……主動接觸人?”
陳慶國在提出了這個問題之際,語氣顯然不是十分服氣。原振俠也感到十分訝異,因爲他一直以爲,鬼魂主動和人接觸,是鬼魂的能力之一,是輕而易舉的事!
阿尼密冷冷地回答:“有的鬼魂能,有的不能。正像有的人可以主動和鬼魂接觸,有的人卻不能。而你,是屬於不能的這一種!”
陳慶國又嘆了一聲:“我……真無能……再下去,我……會變得怎麼樣?”
這種陰陽互隔,幽明殊途的對答,聽得人有極度異樣的感覺。可是阿尼密卻十分自然,他立時道:“你想要怎麼樣?”
陳慶國的聲音有點猶豫:“我想……怎樣,有用嗎?”
阿尼密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也是那麼平板:“有用,比你生前有用得多。人的情形都差不多,在世的時候,想做什麼,十之八九做不到,可是死了之後,鬼魂就自由得多了!”
陳慶國的語調,更是遲疑:“不……對吧?爲什麼我一直想和一個人接觸……都做不到呢?”
阿尼密明知故問:“這個人是什麼人?”
陳慶國(螢光屏上的那個圓環)又激動了起來,可是回答得十分快:“我的愛人,柳絮!”
阿尼密緊接着問:“你要和她接觸,有什麼目的?”
陳慶國有點結結巴巴:“我們相愛,我想念她!”
阿尼密冷笑:“你已經死了,對於生和死的觀念,和在活着的時候,已經不相同。她還在世,未曾踏破生死的關限,你想惹得她更傷心?”
陳慶國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想念她!”
阿尼密平板的聲音,在放慢了語調之後,聽來更怪異。他道:“剛纔向你提供的那個計畫,對你十分有利,使你和柳絮能夠重聚。可是你偏偏懷疑另有目的,是一項陰謀!”
沉靜了片刻,纔是陳慶國的回答:“爲什麼選中了我?還不是因爲我生前地位特殊!”
還是懷疑和不自信!
阿尼密陡然發出了一陣笑聲。這種笑聲,聽在原振俠的耳中,也覺得可怕之極,對鬼魂來說,可能有更強的震撼,因爲看到螢光屏上的圓環,又在迅速地縮小和擴大。而阿尼密接下來的話,更令得那個“圓環”,扭曲震顫得幾乎不再成形!
阿尼密的話,是伴隨着他那種震人心絃的笑聲一起發出來的。他毫不留情地打擊着陳慶國:“你的地位特殊?你以爲自己是什麼東西?你算是什麼?”
陳慶國在這時,曾有聲調急促,但是十分軟弱的辯護:“我是革命軍人,是組織最信任的軍人!”
阿尼密的笑聲更尖銳:“組織信任你?爲什麼把你從崗位上調走,調到核武基地去?”
陳慶國繼續爭辯:“那是組織對我的信任和重用!”
阿尼密詞鋒如劍:“你別自己騙自己了!組織對你重用?組織爲了不滿你和柳絮戀愛,把你調走,要你犧牲,等於是把你處死!你在臨死之前,對你自己的死因,自然再明白不過。你可以騙別人,但是已到了這樣的地步,何必再騙自己?”
這一次,陳慶國並沒有再爭辯,但也不是保持沉默,而是發出了一連串的呻吟嗚咽聲,聽來十分悽酸。
過了好一會,螢光屏上的圓環,才漸漸恢復了正常。接着,便是一聲長嘆:“對,組織已不再要我……是組織處死我的……雖然我有了‘烈士’的稱號,但是在組織的心目之中,我根本是叛徒!”
阿尼密冷笑幾聲:“你當然是早就明白的!”
陳慶國遲疑着:“你們是不是……在收買叛徒?”
阿尼密也忍不住長嘆了一聲,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向阿尼密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他剛纔曾說,康維的計畫行不通,因爲陳慶國的思想觀念,全在“無間地獄”中形成,不可能有任何改變。對他來說,做一個鬼,似乎比做一個自由人更容易!
陳慶國這時,反倒着急起來:“給我一個身體,讓我可以復活,怎麼能做到這一點?靈魂再重生,不必經過輪迴轉世嗎?”
阿尼密冷冷地道:“這些問題太複雜,你無法明白。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重生了,又和柳絮在一起,你會怎麼樣?”
陳慶國的回答來得很快:“我會和她一起,去請求組織的原諒,向組織坦白交代,自己曾經有過對組織不忠的想法,承認錯誤。沒有經過組織的批准,就……愛上了柳絮,要向組織交心……”
陳慶國可能還在絮絮不休地說些什麼,可是原振俠已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只覺得耳際“嗡嗡”直響,根本再也聽不清陳慶國的鬼魂在說些什麼。
他早就料到陳慶國的思想觀念是無可改變的,可是也想不到,竟然僵化到這樣的地步!
他聲聲“組織”,不論是死是活,是人是鬼,他都離不開組織──而且,這是他天然形成的觀念,和柳絮的腦中受植入體影響的情況大不相同!
這是何等可怕的情形!在這種情形之下,陳慶國就算是活着的話,他究竟是一個人,還是隻是無間地獄中的一個鬼?
人應該是獨立自主的,即使是奴隸,靈魂總也是自由獨立的。可是陳慶國,連靈魂都是組織的!
原振俠看到康維正按動了幾個掣鈕,螢光屏上的圓環消失,他知道,康維的感受一定和他一樣,他們都對陳慶國絕望了!同時,尤其是原振俠,感到了極度的悲哀,因爲這可以說是人類的大悲劇──竟然有一種組織,連人的靈魂都可以操縱,那種力量,豈不是比地獄的力量更甚?
雖然陳慶國不能代表全人類,甚至人類之中,像陳慶國這樣的人少之又少,可是他總是人類的一份子。他的行爲屬於人類行爲之一,與他同是作爲人類的一份子,原振俠簡直感到無比的羞辱!
康維顯然很瞭解原振俠的心情,他伸手在原振俠的肩上輕拍了一下,低聲道:“想想柳絮,多麼剛烈,這纔是人的本性!”
原振俠還沒有反應,阿尼密在一旁已冷冷地道:“你們真是少見多怪,從肉體到靈魂,都充滿了奴性的人,不知道多少!”
原振俠苦笑:“人在世的時候,屈服於組織的勢力,還可以理解。已經死了,完全沒有了身體的束縛,靈魂是最自由的存在,爲什麼還要屈從組織,自甘爲奴?”
阿尼密瞅着原振俠,目光冰冷,在他的眼神之中,找不到半分同情:“剛纔我向你解釋過了,一個愚笨的人,死了之後,他的鬼魂,也是一個笨鬼。一個徹頭徹尾自甘爲奴的人,死了之後,他的鬼魂,也就是一個鬼奴──鬼是人在世時思想的延續!明白了這一點,你就不會再有什麼疑惑了!”
原振俠的確沒有什麼疑惑,他只是感到悲哀──一種極度深切的悲哀!他喃喃地道:“柳絮……”
阿尼密搖頭:“柳絮不同,她本來就沒有奴性。她之所以對組織忠誠,全是由於她腦部植入體所發出的訊號之故,不是她自己本身的思想!”
康維補充了一句:“或許,正是由於組織發覺了,她不是那麼甘心屈從組織的勢力,這纔在她的腦部,加上植入體的!”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向康維望去,他還沒有開口,康維已點了點頭。
康維自然是知道了原振俠想說的是什麼,所以纔會有這樣的反應。他一面點頭,一面道:“是的,我的計畫不成功了!”
康維的計畫是,找來陳慶國的鬼魂,給他一個身體,令他和柳絮之間的戀情,得以繼續。那麼,沉浸在愛河之中的柳絮,就會放棄“同歸於盡”的可怕念頭。
然而,他們都發現,陳慶國的鬼魂竟然滿是奴性──甘心爲奴,是他的全部思想觀念。當柳絮還在接受植入體訊號的影響之際,他們自然思想一致,志同道合,大家都對組織表示無限的忠誠──這正是他們雙雙墜入愛河的基礎。可是如今,柳絮的思想,已經擺脫了“忠於組織”的影響,有了她獨立的思維,和陳慶國完全不同了!最簡單的例子是,柳絮如今對組織有着強烈的仇恨,不惜犧牲自己,也要和組織同歸於盡──她要這樣做,爲的是陳慶國的慘死。
可是,陳慶國自己,對自己的慘死是怎樣看法呢?他並不怪組織,反倒很高興自己成爲“烈士”!
這樣思想方式截然不同的男女,怎麼還可能處於戀愛狀態之中?必然是一言不合,話不投機半句多!只怕給了陳慶國一個身體之後,不知會出現什麼樣意料不到的尷尬局面!
一想到這一點,康維也不禁苦笑了起來,伸手搔着頭。連他這樣神通廣大,竟也不知如何纔好!
阿尼密指着螢光屏:“陳慶國還在儀器裡?”
康維點了點頭,阿尼密又道:“柳絮的思想,也可以進入儀器?”
康維道:“當然可以,不然,我們也不會知道,她想和組織同歸於盡!”
阿尼密揚了揚眉,原振俠已鼓起掌來:“好主意!讓柳絮的思想,在儀器中和陳慶國相會,看看他們互相之間,是不是還能有思想交流?”
康維連連點頭,轉過身去,又去操作儀器。原振俠皺着眉,像是在自言自語:如何設想柳絮和陳慶國兩人相會的情景呢?
阿尼密壓低聲音:“都是腦部活動能力,應該和思想直接交流相類似。當然,我有許多這種經歷,剛纔,你和陳慶國的接觸,也是一樣。對柳絮來說,可能像是一場夢,一場十分真實的夢。終她一生,她想起來都會不知是真是假的一個經歷!”
原振俠聽了之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種感覺,他並不陌生,有一些事,他想起來,還真不能肯定那是真的發生過,還是隻是夢境?這種疑真疑幻,不能確實肯定的經歷,不單是他,很多人都有!
自然,對原振俠來說,最最真幻難分的,是他的靈魂離體,和年輕人的靈魂,一起進入幽靈星座一事──那件事,真幻難分得叫他甚至無法將經過的情形,向他人複述出來!
這時,原振俠對阿尼密的話,可以有充分的瞭解,所以他自然而然地點着頭。
康維在這時停了手,吸了一口氣:“可惜我們只能看到他們相會的情形,而不能知道他們相會的內容!”
這兩句話,阿尼密和原振俠,都不是十分了解,一起向他望去。
康維再吸了一口氣:“我們可以在螢光屏上,看到兩股腦能量的接觸,會有不同的圖形和線條的顯示,但是不能知道具體的內容。”
原振俠道:“你的意思是,他們之間有爭執,我們也不能聽到內容?爲什麼?”
康維嘆了一聲:“儀器在設計的時候,絕未料到會有這種人鬼相會的情形發生。所以,它可以使一個鬼魂,通過儀器和很多人接觸;但是不能使一個人和一個鬼在儀器內接觸後,再和許多外人聯繫。”
康維解釋得相當模糊,但是原振俠明白了。如果柳絮不是昏迷不醒,那麼,柳絮和陳慶國的交流,旁人也可以參與。但如今是柳絮和陳慶國,兩人的思想直接交流,除非別人的思想,也可以進入儀器,不然,就無法直接參與他們的交流了。
情形相當複雜,自然這種複雜的情形,都是由於目前所發生的一切行爲,人類根本十分陌生之故。試想,他們是在安排一個人和一個鬼的相會!人類歷史上幾時有這樣的事發生過?
康維望向阿尼密和原振俠,兩人同時點頭,表示對即將發生的事可以理解。於是康維用力按下了一個紅色的掣鈕。
螢光屏上現出了一個圓環,看來相當穩定,那仍然是陳慶國的鬼魂。突然之間,圓環顫抖了起來,在螢光屏上移向右上角。而在右下角,出現了一團十分雜亂,閃動不定的線條!
原振俠緊張得屏住了氣息。原來的圓環是陳慶國,新出現,在右下角的那一團,自然是柳絮了!
柳絮和陳慶國“見面”了!
這可能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這種形式的“見面”──他們自然不能互相“看到”對方,但是毫無影響,他們可以感到對方的存在,而且可以作思想的交流,用一種十分先進的方法交流!
人和人之間的思想交流,要通過語言和文字來進行,他們卻是直接的交流──沒有保留、欺騙、虛僞,是真正的交流!
在這樣的特殊情形之下,他們交流的結果會怎樣?
在緊張的心情之中,原振俠感覺到阿尼密的神情,十分異樣。他目光灼灼,盯着螢光屏,身子微微俯向前,像是恨不得他整個人,都可以擠進那副儀器中去!
原振俠知道,阿尼密有這樣全神貫注的神態,是因爲他在集中精神,企圖多少了解一些陳慶國和柳絮“會面”的過程──他是一個成功的靈媒,若是在這種前所未有的“人鬼相會”之中,能夠得到一定的訊息,那麼,對他日後的靈魂學研究,一定有十分巨大的幫助!
原振俠再向康維看去,康維的神態也很不平常──他緊靠着儀器站着,靠得太近了,像是整個人都貼在儀器之上。他的右手,緊握在一塊平整的金屬板之上,原振俠並不知道那有什麼作用。
不過原振俠知道,康維十七世這種生命形式,嚴格來說,他整個人,也是一副由計算機控制的儀器。那麼,這時他和那副儀器之間,是不是可以發生某種聯繫,從而使他了解陳慶國和柳絮的“會面”過程?
看來,不論他是否能達到這個目的,他都努力想做到這一點──康維和阿尼密一樣,都想參與陳慶國和柳絮的“會面”,一個想通過儀器的幫助,一個想借助自己的精神力量。
他們是不是能達到目的呢?原振俠又想: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呢?
他發現自己什麼也不能做──他既不是出色的靈媒,也不是外星機械人。可是他也並不氣餒,因爲雖然康維和阿尼密是如此特殊,可是在三個人之間,最先接觸到陳慶國鬼魂的卻是他!
所以,原振俠在吸了一口氣之後,也盯着螢光屏,全神貫注的看着,心中在想:原來靈魂可以用圓環的形式,出現在螢光屏上!
在螢光屏上出現的圓環,雖然在移動,有時快有時慢,有時擴大有時縮小,但如果不知道那是鬼魂和一個人的靈魂的話,看起來也就十分單調,不能理解是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
但是原振俠卻對這兩個“圓環”的一切來龍去脈,十分了解。在他眼中看出來,所有的變化,就有了特殊的意義。
例如,新的圓環纔在螢光屏的右下角出現,就看到原來的圓環陡然震動了一下──這代表了陳慶國已感應到了柳絮的出現,所以有了震撼。
這情形,就像是一個人,陡然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忽然遠遠地出現了一樣!
原振俠感到這第一印象,已經如此生動和形象化,他心中一動,就使自己全心全意,投入這種想象式的理解之中。簡直把兩個圓環,就當作是有靈有性、有感有情的兩個靈魂!
這一來,原振俠看出來的情景,加上他的想象和感受,就自然而然,組成了十分豐富的畫面!
他看到,陳慶國(鬼魂)在感應到了柳絮(靈魂)的出現之後,先是震動了一下,然後,迅速地向柳絮移近了過去。
而柳絮在一出現之後,卻停留着,並不移動。
原振俠稍感訝異之後,便自了然。他知道,鬼魂和靈魂之間,多少還有點相異之處。
鬼魂十分清楚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知道自己的身體已不再存在,所以也十分明白,自己是一種什麼樣形式的存在。
而靈魂卻沒有死亡的經歷,人還活着,身體也還在。靈魂離體之後,並不能立即明白,自己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情形之下活動,所以必然有一個短暫時間的迷茫,才能明白自己的處境──只怕始終不能真正明白,而只當自己是進入了一個夢境之中。
所以,陳慶國立即知道,柳絮來了!而柳絮則在猶豫:怎麼會呢?怎麼會感到陳慶國出現了?他不是已經死亡了嗎?
柳絮的猶豫,自然只是十分短暫的一-那。接着,她顯然也明白,她真的可以和陳慶國相遇!
所以,不但是陳慶國向她接近,她也開始迅速地移近陳慶國。兩者迅速碰在一起,迸出了一片燦爛奪目的火花,像是陡然之間,引爆了一簇煙花!
原振俠甚至從內心深處,可以感到他們兩者相遇的那種歡愉!
正是由於陳慶國和柳絮的相遇,迸發瞭如此強烈的歡愉,所以在螢光屏上,纔會有如同煙花爆散的情景出現。
原振俠這時,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他想到的是,讓自己在全然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形之下,遇到什麼人,生命纔會迸出這樣的火花來?
好象並沒有誰可以令自己如此──快樂當然是有的,但不會如此燦爛!
這是不是由於,自己的心中沒有一個真正的愛人?或者正如康維所說,自己根本沒有愛情──和黃絹、海棠、瑪仙之間,自己都未曾有過愛情?這才令得她們感到失望,所以纔不惜用各種方式,離開了自己?
一想到了這些事,原振俠大是悵然,長嘆了一聲,不再去想,只是留意這一對戀人相會後的情形。
在才相會的一-那,兩者好象都不再是單獨的存在,而像是完全纏在一起。
自然,這期間,有說不完的情話、訴不盡的相思。那是真正的劫後重逢,是人鬼殊途之後的相會。
如果相會的兩者都是正常人的話,這種情形,可能持續極久。但由於他們的交流方式,是直接交流的緣故,就算彼此的思念再深,在極短的時間之中,也都可以互相瞭解對方的心意,不必依靠語言來慢慢地傾訴衷腸。
所以,大約只是幾秒鐘的時間,恰如爆散的漫天煙花,在半空中逗留的時間,陳慶國和柳絮,又各自回覆了自我。而且是突然之間,分了開來,一下子分得極遠,像是有一股強大之極的力量,把他們彈了開來,各自到了螢光屏的一角。
可以看出,兩者的心情十分激動,因爲兩者都在迅速地擴大和縮小,速度十分快,快得令人眼花撩亂。然後,就在這樣的情形下,再漸漸地接近。在接近之後,雙方旋轉着,互相碰撞着、挨擠着、壓迫着,有時分開,有時又靠近。
原振俠的耳際,其實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可是他卻實實在在感到,在陳慶國和柳絮之間,正在展開激烈之極的爭辯!
這種爭辯,必然是由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發生了磨擦而產生。所以其激烈的程度,全然無可妥協!
原振俠也感到,這種程度的爭辯,由於根本沒有妥協的餘地,所以,倒很快便會結束,不可能持續下去。
果然,這種情形,維持的時間,也不過是十秒鐘──緊張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十秒鐘。
陳慶國和柳絮又各自退到了一角,停了下來,雙方顯然都受到了傷害──圓環都縮得十分小。原振俠想象出來的情景是:兩者都縮成了一團,在回想着剛纔的爭辯,那一定是他們事先意想不到的意見分歧。
原振俠在想:他們的分歧意見是什麼呢?
他立即想到的是:陳慶國震驚於柳絮對組織的仇恨──柳絮在思想不受植入體的影響,又知道了陳慶國的死訊之後,對組織產生了強烈的對抗意念!
可是陳慶國的想法和柳絮不同。他曾表示,就算可以有機會再得到一個身體,他也會和柳絮一起,去向組織交心,請求組織原諒。
在這種情形下,柳絮和陳慶國之間,就再也沒有共同之處了!
在一對再也沒有共通點的男女之間,是不是還可以有愛情存在呢?
只怕不會再有了!
一對相戀相愛得再算深的戀人,忽然之間發現了雙方之間的分歧是如此之甚,當然愛情也會消失,溜走得又快又徹底!
原振俠可以肯定,陳慶國和柳絮之間的情形,就是這樣!他看到陳慶國好幾次想接近柳絮,但是柳絮卻極快,而且十分堅決地在躲避。
原振俠就在這時候,陡然叫了出來:“讓柳絮出來,我想她受夠了!她非但不再愛陳慶國,而且,此後再也不會想見到他,絕不期待他的復生。陳慶國這個人,已在她的思想中消失了!”
原振俠忘情地叫着,一口氣表達了他心中的意見之後,才留意到了阿尼密和康維兩人,都以十分奇怪的神情望着他。
康維先開口:“你在說些什麼?你能知道他們兩者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原振俠一怔,他先是自然而然地點了點頭,接着,他也不禁自己問自己:“我知道嗎?我是如何知道的?”
他知道,阿尼密和康維,也正在等着他的回答。
他勉力使自己鎮定,才緩慢地道:“你們……難道竟沒有運用自己的想象力?”
阿尼密“哦”地一聲:“原來你得出的結論,全是你想象出來的?”
這一句話,把原振俠還想說的一些話,堵得再也難以說得出來!
原振俠漲紅了臉,不知所措。康維對他的態度比阿尼密好,他道:“你的想象過程……是不是可以詳細說?”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當然可以!”
他又定了定神,這才把他如何一開始注視螢光屏,就把自己的想象力注入,及後來所得出的印象,十分詳細地說着。
等到他說完,康維皺着眉不出聲,阿尼密則哼了一聲:“我以爲醫生是實用科學家,誰知道原醫生的想象力,竟然比靈媒更豐富!”
原振俠不去和他爭辯,只是十分肯定地道:“康維,相信我的感覺,相信我的結論。讓柳絮的靈魂離開,你可以令她醒來!”
在這一段時間中,螢光屏上的陳慶國,還在不斷想接近柳絮。可是他像是不能成功,所以變成了幾乎靜止不動。
原振俠指着螢光屏,顯得十分激動:“你們難道看不到,柳絮在躲避陳慶國,躲得十分痛苦嗎?先把她從儀器中弄出來再說!” wWW⊕тт kān⊕¢O
康維的神情十分爲難,他向阿尼密望去。那位靈媒冷冷地道:“我沒有意見──看起來,原醫生和靈魂接觸的本領,比我更大!”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你可以令柳絮醒來,問她真實的情形!”
如果是別的事,康維的判斷力,精確無比,幾乎不會有任何錯誤。可是事情一和他自己有關,他也就和人類的反應一樣:關心則亂。一聽到原振俠提議讓柳絮醒過來,他就雙手亂搖,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原振俠頓足:“那你至少把她的靈魂召回來!”
康維又想了一會──在那幾秒鐘之內,他也看到螢光屏上,陳慶國再次向柳絮靠近,但是柳絮迅速避了開去的情形。
康維也不禁失聲道:“她……看來就像是小獸,在逃避兇殘的獵人的追捕!”
原振俠大大吁了一口氣:“謝天謝地!你終於明白了這一點!”
康維用力一揮手,轉過身去,雙手齊發,又急促地操作儀器。等到他鬆了一口氣,高舉雙手時,螢光屏上的柳絮已經不見了。而陳慶國在那一-間,在螢光屏上飛快地左衝右突,顯然他也知道和柳絮的聯絡中斷了,所以在表示他的焦急和憤怒。
可是他迅速地靜了下來,縮成了一團。
原振俠沉聲道:“現在只有陳慶國一個鬼魂在,可以和他聯絡,向他了解剛纔真實的情形!”
阿尼密在一旁,雙手抱在胸前,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顯然他對原振俠的“感覺”,不是很滿意。
康維則十分積極,又按下了一些按鈕。螢光屏上的陳慶國又變成了一個“圓環”,同時,他的聲音,也再度使原振俠、康維和阿尼密都可以“聽得到”。
陳慶國的聲音,聽來又是着急,又是憤怒,又是悲痛,簡直是百感交集。他像是在嘶叫:“柳絮,你對組織不忠!是什麼時候開始,你和組織對抗的?你怎麼能這樣想,還要這樣做!”
康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阿尼密也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下驚呼聲來!
單從陳慶國的那幾句話,就已經完全可以證明,原振俠的感覺是正確的!
陳慶國和柳絮之間,確然有了無從妥協的分別!
陳慶國還在叫着:“聽我的話,去接受組織的處分,在組織的教育下,好好改造自己。我們都是喝組織的奶水長大的,絕不能背叛組織!我們──”
康維在這時候,一揚手,“啪”地一聲,關掉了一個掣鈕,切斷了陳慶國輸出的訊號,自然,再也聽不到什麼了。原振俠和阿尼密,也沒有要求再聽下去,那自然是由於他們都一致認爲,陳慶國的“話”,實在十分令人厭惡,根本不想再聽下去!
原振俠的聲音乾澀:“在控制人的思想這一方面而言,組織可以說成功無比!”
阿尼密抿着嘴,點了點頭:“不是對每一個人都很成功,但確然有人被成功地控制,從肉體到靈魂,都被徹底地控制!”
康維沒有表示意見,只是長嘆了一聲。原振俠道:“柳絮是決不會爲了陳慶國的死,去和組織拚死活的了,你準備什麼時候讓她醒來?”
康維沒有回答,只是走到一邊,坐了下來,雙手捧住了頭。
原振俠卻不放過他,走到他的面前:“我還認爲,當她一醒過來之後,你就應該向她表達你對她的愛意!”
康維把頭低得更低。這個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新形式生命,這時,他的身體語言在告訴人,他是多麼地無助和彷徨!
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對着他,發出了一聲大喝。
康維陡然擡起頭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原振俠指着他:“已經再也沒有障礙了,你的一切表達,都光明正大,無愧於心!”
康維的聲音竟然有點發顫:“可是……如果我表白了,她卻拒絕……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纔好!”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以爲只有十五歲以下的少男少女,纔會有這樣的煩惱!”
康維像是在哀求:“別取笑我,我在這方面的能力,可能連十五歲都不到!”
原振俠笑:“你有你的長處,可以利用。例如,你不必當面對她說出你的心意,你可以把你的心意,化爲訊號,輸入她的腦中。那麼,她就算拒絕,實際上你什麼也沒有說過,也就不怕尷尬了!”
康維搓着手,一副躍躍欲試,但是卻又不敢試的樣子。這種神情,和他高大而滿面虯髯的外型,十分不相襯,所以看來也就分外滑稽可笑。
不過作爲朋友,原振俠並沒有在這時候取笑他,反倒鼓勵他:“你只不過是向她輸出訊號,是不是接受,她有百分之百的選擇權,這是很正常的一種表達方法!”
康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下定了決心,用力點頭,走向儀器。
阿尼密在這時候,走向門口,道:“看來我沒有必要再留在這裡了,請允許我告辭!”
康維“啊”地一聲,原振俠也感到有點不好意思。雖然他和阿尼密相處得不是十分和諧,但阿尼密畢竟是他老遠請來的。
所以原振俠忙道:“何必那麼急?”
阿尼密作了一個手勢:“此行給了我很大的幫助,使我對靈魂有了新的認識。我要好好把我的新認識整理一下,所以才急着告辭。”
看來阿尼密的去意甚堅,康維和原振俠,都想不出用什麼話去挽留他。反倒是阿尼密自己開了口:“康維先生,我對你這裡的儀器,很有興趣。是不是可以允許我,在有需要的時候,隨時使用它們?”
康維滿口答應:“當然可以,你使用這個密碼,計算機會把使用這副儀器的方法,詳細告訴你!”
他順口說了一個九位數的密碼出來。阿尼密大喜,冷冰冰的臉上,居然也有了熱切的笑容。他一面道謝,一面搖着康維的手:“你快去表達你的愛意吧,找人送我出去就可以了!”
康維紅了紅臉,召來了總管,送阿尼密出去。阿尼密走出了幾步,才轉過身來道:“忘了告訴你們,我帶走了陳慶國的鬼魂。”
康維和原振俠呆了一呆,一時之間,都不知道阿尼密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但是他既然是一個出色的靈媒,自然有他對付鬼魂的一套,所以,兩人只是想了一想,也不是十分在意。
原振俠以第一時間,用鼓勵的眼光,望定了康維。康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挺起了胸膛,先來到了牀邊,看了柳絮好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