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歿,天下哀。
翻開歷史厚重的畫卷,人們總會驚奇的發現,許多時候,一個歷史朝代發生的巨大變遷,往往都來自於一個偶然的轉機。
洪泰二十七年,新年的喜慶未過,鞭炮的硝煙未散,晉王趙樽歿於陰山的消息便傳遍了南晏、北狄、西戎,高句,乃至烏那諸國。有人嘆,有人喜,有人惋,有人評,各有不同。
但後世有的史學家以爲,導致大晏王朝的歷史發生轉折的,不是洪泰帝爲穩固江山而濫殺忠臣的雷霆手段,不是洪泰帝疑心病重,不顧惜自己兒子的殘忍絕情,也不是洪泰帝沒有長遠的眼光,選錯了繼承國祚的儲君。一切的導火索都是緣於一個女人,一個將永遠被載入大晏王朝史冊的女人出現。
也是從這一刻開始,歷史的車輪,終將逆轉。陰山的禍端,像一顆埋藏的炸彈,那些傷害過的,逼迫過,肆虐過的,都成全了她的怒火,她要找到一個發泄口,將這些人給予她的重重創傷,一併償還。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活下去她會將自己變得面目全非,也一定要讓這個時代鮮血橫溢,也一定要讓那些人,付出應有的代價。不管他是誰,都一樣。
天地嗚咽,混沌不堪。
濃重的血腥味兒,籠罩了陰山。
淒厲的哀嚎聲,還未散盡。
晉王靈柩的已入北平,南下應天府。
一路上,無數人夾道叩拜,哭聲震天。在他們的眼中,那一個被黑布覆蓋的棺槨裡,是他們景仰的神,是上蒼派來的救贖,是他讓他們免於戰火的煎熬。
可他死了,死了。
無數人都說,晉王殿下披肝瀝膽,爲國盡忠,這般死得太冤,陰山未有大戰,爲何而死?是殺戮,是權鬥,是陷害,還是其它,都不知未知。幾乎全天下人都在等待,等待大晏朝廷爲晉王的死給一個“蓋棺定論”的說法。
蓋棺定論是對一個逝者,一個威震天下的英雄,一個世人景仰的神武大將軍王,是非功過的最後肯定。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十,就在上元節的前幾日,前往陰山傳旨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婁公公終是宿夜兼程地返回了京師。
手捧喪報,婁公公一路策馬入奉天門,進入大晏王朝最爲莊嚴肅穆的皇城禁宮。那一日,京師的大雪未霽,狂風大作,聲聲如咽。
喪報未入東宮文華殿,直接往乾清宮而去。得聞消息的皇太孫趙綿澤披了一件月白色的錦質大氅,站在文華殿的丹墀之上,抿着脣角,久久無言。
乾清宮。
婁公公頭纏白紗,腰繫麻繩,高高捧着東方青玄親自撰寫的喪報,一步步跪着入得宮殿,尖細的嗓子聲音嗚咽着,帶出一屋哀慟與悲色。
“稟陛下,晉王殿下,歿了。”
“歿了”兩個字,如若驚雷。
崔英達拂塵一緊,滿臉訝色。
自從聖上的旨意發往陰山開始,他就以爲晉王殿下能夠趕得回來過“上元節”,能吃得上宮中的元宵,哪料會是這般?
斜臥在牀的洪泰帝,亦是面容微僵。
手掌撐在龍榻上,他瞪圓了雙眼,看着身着喪服的婁公公,似是不敢相信。
“你再說一遍。”
婁公公被他盯得脊背發冷,渾身發顫。
“奴才說,晉王殿下歿了。”
歿了?
老十九沒了?
洪泰帝指着婁公公的手,顫抖起來,終於還是慢慢放下,白着一張嘴脣,沉着嗓子發問。
“喪報呈上來。”
婁公公跪在地上,不敢擡頭,只高高舉起喪報,又補充了一句,“陛下,晉王殿下的靈柩,已在回來的路上了。”
洪泰帝看完喪報,久久無言。
花白的頭髮,似是又添了一層白霜。
“爹,我要騎大馬……”
一道童稚的聲音,穿過時光,響在他的耳邊。那是六歲時的老十九。他有許多的兒子,但他的兒子都叫他父皇,就老十九一個敢喊爹。他的兒子見到他都恭恭敬敬,就老十九一個敢騎到他的脖子上,扯他的頭髮,揪他的鬍鬚。
那時,他是疼愛他的。
比疼愛任何一個兒子更甚。
即便後來,他功高蓋主,他的鐵蹄踏遍了大晏疆土,他終是有能力站在高高的蒼穹上俯瞰衆生,甚至可以拿那樣一雙涼薄的眼,靜靜地盯着他這個父親,要挾他,與他講條件,他終是忌憚他了,再也摸不透他了。但他也卻從未想過,老十九真的會死,而且還會死在他的前面。
“爹,你真的要殺死我?”
六歲的小小孩子,竟然懂得“殺”和“死”,他那時氣極攻心,那小小的孩子就瞪着一雙清亮的眼睛看着他,目光裡滿是不信、惶惑、恐懼,他一定想不通,疼愛入骨的爹,爲什麼要殺他。
那一雙眼啊……
他以爲自己早已忘記,原來竟記得這般深。
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罷。
他有許多的兒子,可自從那一日之後,這個世上,再無人喊他作“爹”。老十九後來見到他,也只剩下一聲“父皇”,少了親熱,多了敬畏與疏冷的“父皇”。
“老十九啊,是該回來了。”
他幽幽的,不知是什麼情緒,只是淡淡的這般說,“這裡是他的家,他生於斯,長於斯,怎麼着,也是要回來的。”
聽着他自言自語,崔英達默默不出聲。直到一個小太監鞠着身子進來,與他耳語了幾句,洪泰帝仍是沉浸在情緒裡,沒有回神兒。
“陛下,臣工們都集在謹身殿,求見陛下,似是爲了晉王之事而來……”
崔英達的聲音,喚回了洪泰帝。
“崔英達,幾時了?”
“陛下,卯時了。”
洪泰帝點了點頭,“見見罷。”
……
謹身殿。
在大晏皇城這一個皇帝處理政務的宮殿裡,此時聚滿了滿朝文武,也包括代君理政的皇太孫趙綿澤,甚至還有久不上朝的二皇子秦王趙構,還有得到消息的其他皇子皇孫們。
“陛下,晉王爲國殞命,不能死得這般不明不白,草草了事,應當徹查到底。”
出列啓奏的人是樑國公徐文龍。他與趙氏皇家有姻親,又是敕封的樑國公,平素脾氣就火爆,爲人素來雷厲風行,此時紅着一雙眼睛,語氣幾乎咬牙切齒。
徐文龍聲音未落,吏部尚書呂華銘就站了出來,聲音裡略帶了一絲低低的嘲弄。
“樑國公此言差矣,晉王如何歿的,陛下想必已得消息,自有聖斷。”說罷,他跪在地上,看向洪泰帝,一雙細而小的眼睛微微閃着,瞧上去便是個圓滑的人。
“陛下,老臣得知,晉王殞命,竟是爲了營中一名男侍。依臣所見,此事萬萬細究不得。真相若是大白於天下,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不僅有損國威,也有損晉王殿下的一世威名。”
徐文龍暴怒,大步上前,似是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領,“呂尚書,殿下屍骨未寒,你這般辱他,到底是何居心?身爲統兵將領,愛惜兵士,不是應當?豈是你想的這般齷齪不堪?”
“樑國公,老夫只是就事論事。你我相信晉王殿下的人品,百姓可不這麼想。”
謹身殿裡,各說各話,各有各的理。
時下之人,對待死亡的敬畏和嚴肅與後世的唯物觀念大爲不同。且不說趙樽貴爲親王,即便是一個普通百姓,對於自己的“身後之事,身後之評”也相當看重。史書上如何寫這一筆,對於趙樽的生評,更是重中之重。
他是爲國戰死,還是爲了一個“男侍”而死,對於他的聲名影響,那是巨大的。
一時間,大殿內吵吵不已。
陰山究竟發生了什麼?大多人並不完全知情,可這些人,都是握着一個王朝最高權柄的人,各有各的眼線,各有人的計較,也並非一無所知。於是乎,就如何爲晉王之死“蓋棺定論”,竟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吵嚷一陣,從來很少過問朝政的秦王趙構,也就是大晏王朝的正一品宗人令,咳嗽了兩聲,終是喘着氣站了出來。
“父皇,兒臣有事啓奏。”
洪泰帝赤紅着眼睛,正在頭痛,聞言擡了擡手。
“說。”
趙構擡起頭來,看着寶座上的父親,出口竟是字字冷硬,“父皇,這些話兒臣原是不想說,可如今十九弟去了,兒臣做爲二哥,實在不吐不快了,且容兒臣放肆一回。”
他低沉壓抑的聲音,帶着一種“兔死狐悲”的悲涼,說話裡,視線掠過沉默的趙綿澤,又掠過一衆的皇子皇孫,最後才定格在洪泰帝的臉上。
“父皇,十九弟的本事如何,父皇清楚,我們做哥哥的,自然也清楚。若非有人故意陷害,他怎會誤入皇陵,死於皇陵的機關?兒臣贊同樑國公所言,應當徹查此事,讓真相大白,還十九弟一個公道!”
趙構向來體弱,十日有八九日都不上朝,也不怎麼結交權臣,今日這番話,可以說是多年來的首次。
但這席話的分量卻極重。
趙樽歿了,他言語間劍指趙綿澤,字字尖銳,其餘的皇子們,也該爲自己擔憂了。如今老皇帝還在位,趙綿澤尚敢迫害死趙樽,而他們比起趙樽來,更爲勢孤,一旦趙綿澤稱帝,他們的結果如何,可想而知。
故而,趙構一席話,便可引來無數同謀。
謹身殿中,沉寂了許久。
能站在此間的人,都不是普通人。
你方唱罷我登場,時政歷來如此。
說來說去,不過一個“利”字而已。
可但凡稍稍精明一點的人,就會發現,趙構此人深藏功名,磨劍多年,如今掌握時機,重重的一擊,看上去是爲了趙樽嘔血陳述,實則是一箭雙鵰。
朝中之人皆心知肚明,魏國公夏廷德是趙綿澤的心腹之人。陰山之事,趙樽死,十有八九都脫不了魏國公的干係,那也就是脫不了趙綿澤的干係。
一旦徹查,若是趙樽之死與趙綿澤有關,儲君之位趙綿澤自是坐不牢了,也服不了天下人。可徹查之後,把事情翻出來,晉王之死,竟是爲了一個“男子”,無異於也是在天下人的面前,將這位神祇一般的神武大將軍王給狠狠打臉。什麼爲國戰死?都成了笑料。
如此一來,皇帝老矣,不管立嫡還是順位繼承,這位出自張皇后的皇二子趙構,都將是大晏儲位之爭最有力的人選。
螳螂捕蟬,黃雀總是在後。
皇權面前,同胞血脈,不堪一擊。
多年磨好的劍,總得找到適時之機方纔出鞘。
趙構一番話出口,不久得到大多數心有不甘的皇子們響應,很快也得到了朝中幾位重臣的贊同。當然,也有一大幫人的反對。
黨羽派別之爭,兄弟骨肉相軋,又一次拉開序幕。
洪泰帝看着趙構,這個身爲宗人令,卻從來閒雲野鶴一般不理朝事的兒子,突然一嘆,看向了從始至終都未曾開口的趙綿澤。
“皇太孫,你以爲你二叔之言如何?”
趙綿澤微微一怔。
往常洪泰帝都是稱呼他的名字,並未這般正式嚴肅地稱過他“皇太孫”。他知,趙樽之死,在皇帝的心裡有了疙瘩,而且這個疙瘩的尖刺,指向了他。
四下裡,寂靜無聲。
每個人心裡都略略一驚。
皇帝的心思,便是聖意的方向。
衆人的目光,都紛紛落在了趙綿澤的臉上,都想看這位在儲位不久的皇太孫將如何應對。
趙綿澤也並未遲疑,他上前一步,恭敬地施禮,道,“皇爺爺,依孫兒所見,十九叔於國於民,皆有留傳後世之功,實在不能草草蓋棺定論,當徹查爲要。”
洪泰帝眯起眼,看着他。
“哦?你也這般以爲?”
趙綿澤心中一凜,抿了抿脣,肅穆了臉色,“孫兒贊同二叔所言,當查。”
謹身殿裡,又是一陣沉默。
往常有人認爲趙綿澤性情溫厚,略少君王霸氣,並非立世之君的好人選。可這些日子以來,朝中諸事井井有條,他性軟卻不優柔寡斷,年紀輕輕,卻能不露聲色。更加令人側目的是,他這般作爲,竟辨不明他是城府極深,還是生性如此。
龍椅上的洪泰帝,摸了一把下巴上的鬍鬚,終是指撐額頭,朝他擺了擺手。
“此事待東方青玄回朝,朕細問再說,你等先去罷。爲老十九治喪之事,老二你是宗人令,又是二哥,多多費心。”
趙構低頭扛手,“是,兒臣自當竭盡所力。”
洪泰帝又看向趙綿澤,沉了聲音。
“綿澤。”
趙綿澤亦是恭敬回答,“孫兒在。”
“你十九叔府中家眷,近臣,都好好安置罷。北伐軍歸來,該賞賞,該升升,不能爲了此事延誤了。”
趙綿澤擡頭,迎上了洪泰帝的目光。
他這位皇爺爺,說話做事有幾分真幾分假,向來無人猜透。即便是他,跟在他身邊多年,由他親自督導理政之道,亦是難以揣摩他真正的心思。
他此時一句“府中家眷”好好安置,竟讓他脊背略涼,頓了片刻,才應了一聲。
“是,孫兒遵旨。”
……
崔英達扶着洪泰帝入了柔儀殿。
柔儀殿是貢妃娘娘所居寢宮。
這些日子,洪泰帝病着,來得少了,可不管哪一次來,貢妃都是笑臉相迎,切切的期待他能下旨讓趙樽返朝。但今日的柔儀殿,卻似籠罩着一層哀怨,人人低垂着頭,屏聲斂息地候在外間,靜寂無聲。
洪泰帝一語不發,還沒入殿,便見飆着淚水,匆匆從內殿奔出來的趙梓月。
她一頭栽入他的懷裡,擡頭見到是他,也未像往常那般請安,而是蒼白着臉,定定地看着他,沒給他一個好臉色,便捂着嘴要跑。
“梓月……”
洪泰帝喊住了她。
“你母妃怎樣了?”
趙梓月沒有回頭,聲音哽咽。
“父皇沒長眼?不會自己看?”
“梓月!怎麼給你父皇說話的?”洪泰帝差一點沒被她氣得背過氣去,言詞自是加重了語氣。
趙梓月脊背一僵。
慢慢的,她終是回過頭來,一雙眼睛紅得像兔子,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眼淚便大顆大顆的落下來,字字句句都是指責,尖銳如刺。
“父皇您是皇帝,是天下第一人,兒臣不敢忤逆,也不敢在父皇面前放肆。但如今,反正我十九哥沒了,母妃也要死了,你乾脆連兒臣一併殺了好了。父皇您手握江山,君臨天下,有的是兒子,有的是女兒,也不差兒臣這一個……”
“你這……”
洪泰帝顫抖着手,指着她。
“你這混賬,你氣死了。”
趙梓月瞪着他,噙着淚。
“若是父皇不殺,兒臣告退。”
說罷,她不理會洪泰帝氣得直髮抖,吸着鼻子,風一般地捲走了。
崔英達嘆了一口氣,都不知如何勸慰皇帝。雖說這梓月公主氣他也不是第一次,但父女倆向來關係好,從未像今日這般針鋒相對過。
頓了片刻,洪泰帝終日是平靜了下來。
可還未入內殿,便見前來迎駕的虞姑姑堵在了門口。虞姑姑是貢妃的貼身婢女,與崔英達極是熟悉,平日見面總能有幾句頑笑,而這時,她臉上卻一片涼意。
“陛下,娘娘病得厲害,起不來牀迎駕,特地讓奴婢代爲請罪。”
“無妨。”
“娘娘還說,望陛下恕罪,病體之身,不便面聖,請陛下回吧。”
虞姑姑沒有擡頭,語氣冷漠,但意思卻極明白,這是貢妃拒絕見聖駕了?
崔英達心裡“咯噔”一聲,瞥向洪泰帝,想要打一個圓場,“陛下,既然娘娘身子不適,不如……”
洪泰帝眉目極冷,擺了擺手。
“朕去瞧瞧她。”
“陛下,娘娘說,她不想見,不想見……”
“不想見朕?”
洪泰帝哼了一聲,越過虞姑姑,徑直入了內殿。可原有的憤怒情緒,終是在珠簾邊上散盡。他停下腳步,看着隔着珠簾與一層薄薄帳幔的身影,久久說不出話來。
二十幾年的夫妻了。
到此時,盡是無言以對。
“愛妃。”
牀上的貢妃似是“嗯”了一聲。
洪泰帝略略生喜,上前兩步,撩開了珠簾,大步往她的牀榻走去。
“你身子可有好些?”
貢妃“呵呵”輕笑,看着坐在牀榻邊上目光關切的皇帝,面上的哀怨,將她年過四十仍舊不褪的傾國容顏,襯得更添了幾分令人心碎的美感。
“陛下,想聽臣妾怎樣說?”
“愛妃……喜歡怎樣說都成。”
貢妃又笑了。
她明明在笑,聲音卻像是在哭。
“臣妾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陛下難道不知,臣妾就這麼一個兒子?二十年了,臣妾每日裡活得心驚膽顫,就怕惹了陛下不悅,會要了我兒的性命……如今,臣妾是累了,不想再討陛下的喜歡,陛下自去吧。”
“愛妃,朕並無此意。”
“陛下無此意,但臣妾卻有此意。”貢妃美眸一斜,脣角突地帶出一抹冷笑,“陛下不是一直想知道嗎?不是一直在懷疑嗎?那臣妾今日就實話告訴你,老十九他確實非你所出,他是臣妾與前朝至德帝的兒子,在跟着你時,臣妾已然生懷有孕。”
“愛妃!”洪泰帝眉目驟冷。
回過頭去,他看了一眼,只見內殿除了崔英達並無他人,才略略放心。而崔英達亦是懂事地輕咳一聲,默默地退了下去。
他在維護她的臉面,但貢妃卻似是受了刺激,並不在意那許多,說話更是尖銳。
“陛下是怕人知道了沒臉面嗎?臣妾卻是不怕了,再說,臣妾也沒有胡說,陛下你很清楚,臣妾跟着你時,已非處子之身,臣妾與至德帝極是恩愛,日日歡好,豈會沒有骨血?若不是你,我與他……”
“善兒!”
洪泰帝低低喚了一聲,終是急了,一把攥住她的雙肩,目光赤紅如血,似是恨不得咬死她。
“你知朕並無此意。”
貢妃微微一怔。
他有許久沒喚過她的閨名了。
曾經歡好時,他亦是這般叫她,每每抱着她愛不釋手,不可不謂三千寵愛於一身。可那又如何?他與至德帝並無不同。寵她,憐她,給她最好的衣飾,給她最多的恩義,但他們從她的牀上離去,同樣會睡在別的婦人牀上,興許也會這般柔情的喚她們。
“善兒,這些年來,你未必不知?朕那時只是一時氣憤。或說……是恨,恨旁人得過你。朕那時蒙了心,但不論老十九是不是朕的兒子,朕並未真的想過要他死。如今想來,他與朕這般像……是朕,是朕虧了他。”
貢妃冷笑,看着他不語。
二十多年了,這個男人兩鬢有了白髮,眉目有了風霜,曾經騎着高頭大馬手持寶劍徑直闖入內廷那個風姿俊朗,意氣風發的男子,終是被歲月磨去了棱角。即便他貴爲帝王,坐擁天下,也不得不老去。
可他堅挺的鼻子,剛毅的下巴,那時光打磨不去的輪廓,依稀可見昔日令她無比心動的模樣,也是這模樣,多麼像她的老十九。
老十九……
她的老十九……
眼眶一熱,她閉上了眼睛。
“陛下,臣妾困了,要歇了。”
她的樣子,拒人於千里之外。
洪泰帝蹙了蹙眉,握住了她的手。
“朕今日在這陪你,就歇在柔儀殿。”
貢妃沒有睜眼,聲音極低。
“陛下不必如此,臣妾無須別人的憐憫,亦無福消受。從此,柔儀殿的門,不再爲陛下而開。若是陛下以爲臣妾觸了君顏,可貶臣妾去冷宮,或將臣妾逐出皇城,貶爲庶民,或乾脆賜臣妾一死,讓臣妾下去照顧老十九,臣妾無話可說。”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除去她,無人敢說。
洪泰帝想到先前賭氣而去的梓月,再看看這個躺在牀上視他如無物的婦人,咬着牙,喉間的腥甜之氣直往上沸。
他是皇帝呀,她怎敢如此?
不就是仗着他不敢將她怎樣嗎?
壓下那惱恨,他終是軟了語氣。
“善兒,你何必逼朕?老十九的事,朕也不想的。”
貢妃身子哆嗦一下,目光看了過去。
“你不想嗎?臣妾求過你多少次?臣妾的要求如此卑微,只想看看兒子,只想他能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好……可這般小的要求,陛下推三阻四,非得等到他死了,纔來說不想?”
……
洪泰帝出了柔儀殿,沒有乘輦,而是由崔英達扶着,走在紅牆碧瓦的宮牆間,看處處輝煌,看他的天下,看他的江山,心中竟是難言的悵惘。
“陛下,你乏了,奴才……”
“去坤寧宮吧。”他打斷了崔英達。
“誒!好。”
柔儀殿離坤寧宮並不太遠,洪泰帝心中的鬱結未退,終是繞道去了坤寧宮。坤寧宮的暖閣裡,燒着火一般熱的地龍,極是暖和,張皇后躺在牀榻上,太醫院的林保績正在爲她看診。
“陛下來了。”
張皇后一如往昔,面色柔和溫賢。一年多了,她一直服着從景宜苑來的方子,病體雖是未愈,人竟是不瘦反胖,身子還好了些。
“嗯。”
洪泰帝看着她,目光很涼。
“皇后今日氣色不錯?”
聽他語氣不悅的一句“氣色不錯”,張皇后心裡一涼,笑着搖了搖頭,讓人爲他上了座,泡了茶,將林太醫遣走了,才低低道。
“臣妾殘身病體,苟延殘喘地活了這些日子,於生死之事,早已看淡。陛下,老十九之事,臣妾知您憂心。但這些年潛心理佛,卻是悟出一個道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世上諸般事,皆是強求不得,陛下爲之感傷,傷身誤己,不如看開些。”
她這般解釋完,洪泰帝的面色微緩。
“皇后有心了,朕不該遷怒於你。”
張皇后微笑,“老十九是臣妾養大的,也是臣妾的兒子,臣妾之心,於陛下無異。他的身後事,臣妾想親自操辦。”
洪泰帝拍拍她的手,“此事朕交給老二了,你身子不好,就不必操心了,好好將息着纔是。”
張皇后悵惘的點點頭,嘆了一聲。
“景宜那丫頭說過,臣妾的病,在季節變換時,猶是難過,但她囑臣妾要保持心情舒暢,這才慢慢有了些好轉。只是她這一病,始終不見好,聽誠國公府來人說,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說完了,洪泰帝卻久久不語。
就像未有聽她,蹙着眉頭在沉思。
張皇后頓了片刻,瞭然的一笑。
“可是貢妃與陛下置氣了?”
洪泰帝眉頭跳了跳,“這事怪朕,朕若早些準她所求,結束北伐戰事,召老十九還朝,也就不會發生陰山之事了,怨不得她恨朕。”
“世事難測,此事如何能怨陛下?”張皇后說着,撐着身子,咳嗽了兩聲才道,“臣妾晚些時候,去柔儀殿走走,與貢妃說說話,寬寬她的心。臣妾的兒子……也沒了。如此,到是能勸得她幾句的。”
看着她強撐的樣子,洪泰帝皺了皺眉。
“不必了,你這身子弱,養着吧。”說罷他起身,“你歇着,朕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張皇后笑了笑。
“恭送陛下。”
可洪泰帝人還未出去,坤寧宮的管事太監就急急地闖了進來。他看了皇帝一眼,又瞄了瞄張皇后,終是期期艾艾的尖着嗓子稟報。
“陛下,皇后娘娘,誠國公府來信了,說是,說是景宜郡主得知晉王殿下的死訊,在景宜苑……爲殿下死殉了。”
……
東宮。
澤秋院的鸚鵡架下,夏問秋身着橙紅色的妝花冬裝,逗弄着鸚鵡,有些魂不守舍。
夏廷德在陰山受傷,雙腿齊膝斷裂的消息,她也是今日才得知的。但究竟傷得如何,還有那個她最疼恨的女人死了沒死,她還不得而知。
“太孫妃娘娘,手爐好了。”
弄琴站在邊上,將一個琺琅手爐遞與她。
她“嗯”了一聲,抱着手爐,面色稍暖。
“皇太孫可有回宮?”
“似是回了,去了文華殿。”
弄琴剛剛應了聲,抱琴便心急火燎地跑了進來,她的性子比弄琴要毛躁一些,說話的速度也是快。
“太孫妃,有您的信。”
抱琴手上拿着一封信函,上面有火漆封緘,她接過來,衝兩個丫頭使了一個眼色,待她倆退到邊上,她才抽出來,只看了一眼,面色頓時大變。
“這個賤人。”
信函上沒有署名,只有一句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皇家獵場的陷阱裡,那個救了皇太孫陛下的姑娘,似乎不是太孫妃你?三姐,你怕不怕?我回來了。”
看她顫抖着雙手,抱琴緊張地過去。
“太孫妃,您怎麼了?”
“滾!滾開,不要在面前礙眼。”
夏問秋鬱氣上腦,瞪了她一眼,顫抖着雙手,飛快地將手中的字條揉成一團,在火上點燃燒掉。
可字紙沒了,她脊背上的冷汗,卻沒有退下。
她要回來了?
那賤人真的沒有死?
趙樽都死了,她爲何這般命大?
“太孫妃?你這是怎麼了?”
看她面色煞白,弄琴和抱琴都害怕起來,抱弄急得快哭了,還是弄琴大着膽子過去扶她。
“太孫妃,您懷着身子,萬萬保重,不要動了怒氣呀?”
懷着身子?
夏問秋腦子一激,終是從驚懼中回過神來。
不怕她,她不必怕她的。
那天晚上的事,已然過去那麼多年,誰還能夠說得清楚,到底救人的是誰?
緩過那陣心勁,她舒一口氣,總算恢復了淡然。
“抱琴,信是如何來的?”
抱琴先前被她的樣子嚇着,嚥了一口唾沫,才“哦”了一聲,小聲道,“是從軍驛轉到東宮的,驛使見上面寫着太孫妃的名字,便直接遞送了過來,奴婢接下的,太孫妃,信……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問題,是我爹爹來的家信。”
夏問秋隨口應着,心底卻在發涼。
那賤人好歹毒的心腸,膽敢直接從軍驛傳來。若是讓旁人或是綿澤看了去,如何得了?
目光涼了片刻,她撫了撫肚子,又笑了。
當年的她就不是對手,更何況如今她地位穩固?
即便回來也不過一妾室,她纔是太孫妃。
……
文華殿裡,趙綿澤手中亦是有一封信函。讀罷信函的內容,他溫潤的面色,略有涼意,那一雙眸子裡,似是浮着一抹惱怒的光芒。
“何承安這個蠢材,這點事都辦不好!”
焦玉立在他身側,瞄了他一眼,試探着說,“殿下,要不要卑職前往陰山一趟,帶回七小姐?”
趙綿澤脣角微抿,自嘲一笑。
“你去又有何用?她惱恨着我,恨我當日棒打鴛鴦。說不定,她把十九叔的死,也算在我的頭上了。”
“那卑職,用綁的,也給您綁回來。”
“綁?她那個性子,若非自願,誰能強求?”
看他頗爲頭痛的樣子,焦玉微微一怔,“那可怎辦?瞧何公公來信裡的意思,七小姐是準備常住陰山,爲晉王守靈一輩子。即不能用強的,軟的也不頂用啊?”
趙綿澤揉了揉額頭,目光微微一深。
“會有辦法的。”
說罷,也不知他想到了什麼,急急起身,在雕花的暗格裡翻找出一個陳舊黃紙靈符來。
捂在手心裡,他瞧了瞧,目光暖了暖,又望向焦玉。
“備紙筆。”
------題外話------
來了來了,上菜。
好幾天沒求票了,可不可以弱弱的求票,求美人兒們給鼓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