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泰二十七年。
春至,萬物復甦。
光禿禿的樹枝開始吐芽。
貓冬的鳥兒,啓開了清亮的啼叫。
冷了許久的大地,變得溫暖而潮溼。
老百姓褪去了厚重的棉襖,減了衣裳。
自年初起,大晏與北狄的戰火平息,而北狄近期將要派使臣到京師與大晏商談兩國議和之事,甚至還有聯姻的意向,也在民間衆說紛紜。京師應天府,從開國以來,已多年未逢戰事,老百姓的日子清閒,不論外邊打得如何,都能吃上一口飽飯,無事可做之餘,茶館酒肆中,便爲這些事情在辯論不休。
二月初,朝廷爲晉王舉行了隆重的喪禮。
但喪禮雖過,大晏各地的民間祭祀活動卻未結束。各地的廟宇、學堂、公館、宅院,有敬重趙樽的人品者,皆設立靈位,如同孝子賢孫一般,向他的靈位行三拜九叩之大禮,哭聲震天。尤其邊疆各地的百姓心目中,今日的停戰,百姓的安穩,都是晉王用命換來的。
人故去了,卻不能忘本。
百姓猶記,但史官筆下,卻模糊了這一段歷史。
晉王小記雲:皇十九子,名樽,字天祿,洪泰元年臘月初八生,母柔儀殿貢妃。洪泰十年,分封諸王,詔封樽爲晉王。洪泰十四年,投身金州衛,隨樑國公徐文龍征討遼東。十五年,擊敗阿日斯,平定福餘,受封鎮國將軍。十六年,率師北伐,十戰十勝,敕封神武大將軍。二十三年,出征烏那,勝召還朝,受封神武大將軍王。二十四年,帝第七次北伐,晉王率軍北渡灤水……至二十六臘月卒於陰山,年二十六,諡號肅,配享太廟。
街頭巷尾的議論未絕,晉王之事已蓋棺。
相對於民間的猜忌,朝中的動向更是風波迭起。
晉王歿後,傳聞洪泰帝從此輟朝,悲慟萬分,每日皆去柔儀殿,安撫貢妃。但貢妃心性極高,任他日日去,都只捧一碗“閉門羹”。
從此,洪泰帝除去坤寧宮看望張皇后,再無別宮留宿的彤史記錄,後宮諸多妃嬪如同擺設,甚至有一些還是如花似玉的新晉美人兒,從未見過君王面,便深宮冷藏,哀怨無助,卻又無可奈何。
連續一段日子的折騰,原本身子不太好的洪泰帝每況愈下,許久不再召見臣工,不理朝政,可即便如此,貢妃亦是閉宮不出,並不理睬。
宮中朝堂,如籠罩了一層愁雲慘霧。
二月十五,恰逢張皇后壽辰。
大抵爲了緩解宮中多日來的陰雲,張皇后差了宮中六局的尚宮過來,反常地高調張羅起了自己的壽誕。說是要把各宮的娘娘和內外命婦聚到一處,請皇帝過來,一同湊點歡笑,排解一下陛下心中的悵惘。
宮中之人,都知張皇后賢德。
這般做派,人人都猜是爲了皇帝與貢妃拉線。
沒有料到,許久不出柔儀殿的貢妃到是如期出席了張皇后的壽誕。但是,衆位宮妃和命婦面前,她身穿白衣,頭戴白花,披散着頭髮,大步入了坤寧宮,指着張皇后的鼻子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大罵。
罵仗的內容,無非劍指張皇后,說皇后數十年不辦生辰,不受朝賀,如今她的兒子剛剛亡故,她就迫不及待的慶賀,欺人太甚。
貢妃的不知禮數,不懂尊卑,氣得張皇后差一點背過氣去,當場昏厥在地,幸虧太醫來得快,差一點殞命坤寧宮。
此事鬧得宮中風雨不休。
妃嬪宮娥們,私底下議論不止,都說總算知道梓月公主像誰的個性了,貢妃娘娘恃寵生嬌,如此張揚跋扈,絲毫不念皇后撫養十九爺多年的恩情。而且,這麼多年,她獨霸皇帝的寵愛,張皇后都對她步步退讓,她竟然得寸進尺。
可此事洪泰帝親眼所見,卻半句都沒有責備。
如此一來,多少人心底都明鏡一樣。洪泰帝對張皇后客氣尊重,相敬如賓。他敬她,卻不愛她,待她終究沒有與貢妃一般的男女之情。
於是,也就有人私下猜測,單論皇帝對貢妃的恩寵之勝,若是十九爺不亡,這大晏的天下,端怕遲早會落入他母子的囊中。
可人不死,也是已經死了。
嘆惋一陣,事情也就過去了。
壽誕的第二日,二月十六,病中起榻的張皇后,親自前往乾清宮,跪地請旨,要去靈巖山的庵堂中潛心修行,爲大晏祈福,爲皇帝祈福。
皇后要出宮祈福,事態頗大。
雖張皇后並無意表,但從後宮到前朝,人人都知,她是爲了與貢妃之間的矛盾,想要出宮避她。
衆人唏噓之餘,張皇后的德行端然,更上一層新高。有朝中老臣紛紛上奏,要洪泰帝肅清宮闈,嚴懲貢妃的以下犯上,樹張皇后爲女德典範,立祠撰書,以期後世。
雪片似的奏摺,越過文華殿,直入乾清宮。
可洪泰帝稱病不起,日日病臥於寢宮之中,不再召見任何朝臣,也不理此間事務。
至此,大晏的大小政務,全由皇太孫決斷。
趙綿澤不負所望,每日裡勤於政事。但任憑他管天管地,卻偏生管不了他皇爺爺的女人們爭風吃醋,更是不可能接下這個燙手的山芋,去動貢妃。
二月十八,張皇后輕裝簡從去了靈巖庵。
讓人津津樂道的後宮風雲,暫告一個段落。
二月二十一,自遼東返京的定安侯一行人,抵達了京師。趙綿澤親自迎至金川門,紅毯十里,駕輦千騎,以昭恩寵之意。
朝堂中人最有“慧眼”,一眼便看出趙綿澤的籠絡之意。且菁華郡主是皇太孫的胞妹,定安侯位極人臣指日可待。
如此一來,陳大牛雖奉召可在侯府休憩數日,再行上朝。但定安侯府卻難以平靜下來。打二月二十一開始,各部院的宴請,一直不斷。侯府門前,車水馬龍。與之相對應的是,僅隔了兩條街的晉王府,卻日漸蕭瑟,門口冷落鞍馬稀。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錦上添花到處有。
雪中送炭從來無。
世道人心,可見一斑。
從登州出發返京的何承安一行人,因夏七小姐遭到不明身份之人刺殺,身受重傷,一路上停停走走,比陳大牛的行程慢了許多。
二月二十五,東宮文華殿。
早朝剛剛結束,衆位大臣還未退去,一個大內侍衛帶着一封加急文書,匆匆上殿。趙綿澤盼了好些日子,迫不及待的拆開緘口,看一眼,頓時怒不可遏,一巴掌拍在桌上。
“曹志行好大的膽子,看本宮怎樣辦他。”
趙綿澤初任儲君,平素謙虛謹慎,爲人溫和有禮,很少有人見過他這般發脾氣的時候,都駭了一跳。
“殿下,何事如此急躁?”
冷冷一哼,趙綿澤看到消息,實難壓抑內心的怒火,可他坐在這位置,咬了咬牙,臉色到底還是緩和了不少。
“謝長晉,你們兵部好會辦差。”
“下官惶恐,不知殿下何意?”
“前幾日,定安侯和菁華郡主在渤海灣遇到伏擊,你們調查後告訴本宮,是海盜所爲。可如今本宮得到的消息卻不是這樣。哼!永平衛千戶曹志行,私自調兵,假扮海盜,放火燒船,夜襲定安侯,簡直反了他了。”
一言既出,殿中譁然。
大晏的兵調程序相當嚴格,動用五千以上的兵馬,都需兵部出具印信,尤其邊戌兵員的調遣,若無勘合,不得調用。
私自調兵之罪,甚重。
但定安侯渤海灣遇襲之事,朝廷早已得知。
在趙如娜的建議下,陳大牛這一回很低調,回京之後,關於此事,什麼也沒有多說,直接把擒獲的九名“海盜”交給了刑部調查。
那些人,都是低級兵卒,不用動刑就招了。
可朝中誰不知道,曹志行是夏廷德的人?
夏廷德眼下的勢力,如日中天,不僅因爲他是皇太孫的老丈人,而且他還是皇太任能坐上這把椅子的大功臣。在奪儲之事上,他沒少出力,可謂勞苦功高,這一次在陰山斷了雙腿,他在府中休養,皇太孫不僅親自前去看望,還多次派人撫慰。那言行中的看重之意,人人都心知肚明。所以,即便“海盜”招了此事,誰敢去觸他的逆麟?得罪魏國公,不就等於得罪皇太孫?
如今,謝長晉怎麼也沒有想到,趙綿澤今日會當廷斥責。明裡罵的是曹志行和謝長晉,暗裡可不是劍指夏廷德?
難道是風向變了?
“殿下息怒!”
謝長晉頓時跪伏在地,汗流夾背地磕了個頭。
“此事兵部定當嚴懲不貸。”
“哦?”
趙綿澤已然平靜下來,目光靜靜地看着他。
“謝尚書,準備如何查?”
謝長晉面有恐色,遲疑着拖曳着聲音,斟字酌句道,“拔出蘿蔔帶出泥,下官等一定將涉及此事的官吏兵卒,一律問罪。”
“好。”趙綿澤靠在椅背上,緩緩眯起眼睛,“如此有勞謝尚書了,本宮等着你的好消息。”
此話說完,他重重甩袖,轉身出了大殿。
那帶信的大內侍衛,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後面,一路往東宮的內院而去。走了一段路,趙綿澤突然停了下來,揮退了跟隨的宮女太監,低沉了嗓子。
“爲何早不來報?”
那侍衛跪在地上,聲音低小,“回殿下,前些日子,七小姐一直昏厥不醒,盧統領與何公公都以爲她身上的劍傷,是那些黑衣人……哦,也就是曹志行的人所爲,這些都已密奏殿下。”
“她何時醒的?”趙綿澤打斷了他。
“兩日前,七小姐醒來,痛不欲生,何公公好勸歹勸,才總算勸住了她。從她口裡,這才得知原來那日刺傷她的人,並非曹志行的人,而是江湖行幫。那殺人者說,收了宮中之人的千兩銀票……”
趙綿澤低頭看着他,面色越發難看。
“宮中何人差使?”
“七小姐未說,想來是那人也沒說。”
“退下吧。”趙綿澤擺了擺手,那人起身走了幾步,趙綿澤突然又厲聲喝住了他,直到他走近前來,他才放柔了聲音。
“告訴盧輝,守好了她,一步也不能放鬆。”
那侍衛肩膀微微一動,低低應了一聲“是”,並未多問,心裡卻清楚地知道,皇太孫雖只說的“守好她”,其實還有另外的一層含義,就是看牢她,監視她。也就是說,皇太孫未不完全相信夏七小姐。
。
東宮澤秋院。
宮女抱琴慌慌張張地跑進內殿時,夏問秋還在爲沒有殺掉夏楚的事,一個人窩在榻上氣苦不已。一見抱琴倉促的樣子,更是來氣。
“你讓鬼抓腳了,不會好好走路?”
抱琴委屈地癟嘴,福身下去。
“回太孫妃話,奴婢看見,皇太孫往這邊來了。”
聽抱琴這麼一說,夏問秋蒼白的面色頓時回暖,美眸光線閃過,整個人霎時便精神起來,摸了摸頭髮,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快,抱琴,爲我梳妝。”
鎏金的銅鏡裡,她衣着雍容華貴,膚色白皙膩滑,眼中波光閃動,顧盼間楚楚動人,還是那樣美豔,可仔細看,裡面的人,卻瘦了許多。
她抿脣苦笑,恍然憶及前幾年的恩寵,如同一夢。也發現,爭那些地位與虛名都是假的,男人的情愛才是真的。若是他愛你,粗茶淡飯也是好,若他心不在了,給你再多的體面東西都是惘然。
“身子可有好些?”
男人溫雅柔和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聽上去並無不同,夏問秋心裡一暖,微笑着轉身走過去,朝他福了福身,身子也隨即一晃。
“太孫妃!”
抱琴尖叫着,過來扶住了她。
“我沒事。”她淺笑着搖了搖頭,虛弱地看過去,見趙綿澤雙手負於身後,並未有伸手來扶的意思,心中狠狠一酸,眼眶頓時溼潤。
“勞你掛心了,林太醫說是孕期所致血氣虛衰,只要情志調和,飲食得宜,多多休養就會好了。可大抵吃多了湯藥,脾胃不適,這兩日頭重聲啞,也少思飲食……”
她撫着小腹,面帶羞澀地說起自己的孕事景況,若是往日,趙綿澤定會心痛的扶她坐起,再好生安慰一番。可這會兒,她說了老長一段話,他仍然沉着臉,一動不動地看着她,面色卻無半絲柔和。
“抱琴,還不爲殿下泡茶,愣着做甚?”
夏問秋尷尬的笑了笑,瞪了抱琴一眼,親自過去拉了趙綿澤在椅上坐下,便細心地爲他置上軟墊,再施施然坐在他的身側,還如往日一般親近,但臉上卻掛着幾分澀然。
“綿澤,你今日怎的這樣早就回來了?”
趙綿澤面色微沉,看着她的視線少了平常的暖意。
“夏楚明日就到京師了。”
輕輕“哦”了一聲,夏問秋垂下眉頭,虛坐在椅子上,將頭溫柔地靠在他的肩膀,低低地道,“原來你急着過來,就是要告訴我這事?綿澤,我不瞞你,七妹回來了,我心頭有一點點難受,但是我不介意,也爲你高興。你曾說過,你想與她在一起。她如今回來了,你,你們,終是可以在一起了。”
“是嗎?”
趙綿澤低頭,視線落到她的臉上。
“秋兒,你果真盼着她回來?”
他聲音低沉,並未有太多情緒,卻瞧得夏問秋脊背生涼,好不容易纔壓下那懼意,坦然地笑了出來。
“只要是你喜歡的,我便喜歡。”
趙綿澤低低一笑,目光涼成一片,略帶一抹嘲弄之意。
“你若真心喜歡,又怎會讓你父派人去渤海灣截殺她?如此還不死心,她好不容易逃脫,你父連夜追至登州,非得致她於死地?秋兒,這便是你說的喜歡?這一次,若非定安侯,若非何承安趕到及時,恐怕她早已身首異處,輪不到你來喜歡了。”
“什麼?綿澤…竟,竟有這等事?”
夏問秋堪堪側過眸子,一副吃驚的樣子,面色不必裝,就已然煞白。看趙綿澤並不迴應,她苦笑一聲,一隻手撫着肚子,一隻手拉着他的袍子,就地跪在他的面前,聲音如泣。
“綿澤,我知你的心思沒在我身上,但是……你說過會待我好的,你都忘了嗎?可不可以請你看在我倆過去的情分上,不要只聽信旁人的一面之詞,把所有的髒水都往我與父親的身上潑?我父親爲了你,雙腿都沒了,我肚子裡還懷着你的骨肉同,你怎麼可以……可以這樣狠心?”
趙綿澤眉梢一跳,淡淡看着她。
她一動不動,跪在地上,淚水順着俏臉往下滴。
可他靜靜看她,許久不曾說話,身姿貴氣傲然。她知,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十五六歲那個情竇初開的少年,而且一個即將君臨天下坐擁四海的儲君。那個時的他,會爲了她不顧一切。眼下的他,判斷力又豈是當日?
夏問秋脊背寒涔涔發涼。
一個人哭了片刻,見他沒有反應,她撐在他膝上,終是擡起通紅的淚眼,看着他溼潤的眼睛。
“綿澤,你相信我,相信秋兒,真的沒有做過……”
“有沒有,我自會查實。”趙綿澤突然出聲,脣角撇了撇,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淺笑。
“秋兒,你猜我剛纔在想什麼?我在想,你的溫柔大度呢?你的善解人意呢?你的寬仁嫺靜呢?怎會這樣的不堪一擊?”
夏問秋腦子“轟”的發響,如同被悶雷擊中。
跪在他的身前,她猜不透他到底何意,膝蓋吃痛,身子發軟,終是無力地趴在了他的膝蓋上,眼淚一串串流出來,浸溼了他繡有五爪龍紋的杏黃衣袍。
“綿澤,我倆這麼多年的情義,你竟然如此不相信我?無憑無據就如此斥責,爲我定罪?”
趙綿澤眉間沉下,突地伸出雙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秋兒,你知我今日爲何這般早來?”
夏問秋苦澀地牽了牽脣,垂下眸子。
“秋兒以爲,你是關心我的身子?”
沒有理會她欲語還休的情義,趙綿澤沉吟片刻,聲音低了許多,“早前幾日,我就已然接到了登州的線報。但我一直以爲,這些事,都是你父親做的,也就沒有告訴你,怕你憂心傷神……”
說到此,他停頓一下,冷冷一笑。
“可今日我卻接到一封密奏,原本在登州刺傷夏楚的人,竟是江湖行幫的人。而花錢買通他們的人,來自宮中。”
“宮中,怎會這樣?”夏問秋吸着鼻子,直搖頭。
趙綿澤微眯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緊握在她肩膀上的雙手,竟有一絲絲的顫抖,語氣全是失望。
“秋兒你告訴我,這宮中,除了你,還會想要她的命?”
夏問秋微微張着嘴,耳朵裡“嗡嗡”作響。
“綿澤……不是我……我沒有呀,我……我真的沒有……”
撫着肚子,她像是受驚不小,身子一軟,便倒在了他的腳邊。趙綿澤閉了閉眼睛,看她片刻,終是彎腰將她抱了起來,放在榻上躺好,又替她拉了被子來掖好。然後,在她低低的飲泣聲裡,他低下頭來,看着她雙頰的淚水,無力地輕嘆。
“我真的希望,不是你,也最好不要是你。否則,我不知會怎樣。”
說罷,他狠狠一擺衣袖,大步離去。
“綿澤……”
夏問秋哭喊一聲,翻身下牀,追了出去,卻只看見一個黃色的衣角,那個溫文爾雅的男人,那個她曾經以爲可以依靠一輩子的肩膀,離她越來越遠。
抹乾眼淚,她立在原地一陣冷笑。
如今的趙綿澤,越來越有君王風範,行事也越發果斷,手段狠辣……若是他真的知曉了那些事,可曾還會憐惜她半分?
不行,她不能讓他知道。
至於夏楚,要回來了。
既然外面死不了,就讓她回來吧。
看她有什麼臉面待在宮中。
一個跟過趙樽的殘花敗柳,她不信綿澤真會把她當成寶,不信朝臣們真會允許她母儀天下。對,她回來是好的,只有她回來了,綿澤才能認清她是一個怎樣污穢不堪的女人。若不然,得不到的最好,她反會成爲綿澤心口上永遠的刺。
。
乾清宮暖閣裡,燈火大亮。
值夜的宮人立在閣門兩側,垂手頷頭。默不作聲。
燈火下,洪泰帝面色蒼白,坐在書案後的一張雕龍大椅上,不時的咳嗽着,在一本本翻看東方青玄秘密遞來的奏摺。
這些奏摺,全是趙綿澤硃批過的。
他細細地翻看着,偶爾皺眉搖搖頭,偶爾滿意的點點頭,偶爾又出了神,不知在想什麼。
“陛下……”
崔英達匆匆入內,附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
“明日就到?”
看皇帝打了皺褶的眉頭,崔英達點點頭,長長一嘆。
“哎,看皇太孫的樣子,這回極是認真……這事情一出,連帶對太孫妃都冷了心。只怕這位入宮,會比太孫妃更麻煩。再者,她曾是十九爺的人,朝中多少人都見過臉,只怕往後,會生出不少是非來。老奴這邊看着,也是心驚不已。”
洪泰帝咳嗽着,喝了一口茶,揉着太陽穴。
“原本朕是有意將這夏廷贛的女兒許給綿澤,鳳命之身,乃國之吉兆。但後來,朕也親口允諾過老十九,不再追究此事,也默許了他的偷龍轉鳳。只是不曾想,老十九卻是就這樣去了……”
崔英達見他答非所問,咳了一聲。
“陛下又想十九爺了?您身子不好,節哀纔是。”
洪泰帝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在崔英達的疑惑的目光裡,他過了半晌,突然道,“綿澤這孩子是個死心眼,若是他心悅之,強來怕是不行。”
“那……可怎生是好?”
洪泰帝瞥他一眼,“你且派人盯死了她,若是安分守己,朕便容她苟且偷生。若有她迷惑儲君,欲行不軌……那就不怨朕容不得她了。”
“是。”崔英達垂下眼皮兒,一腦門的冷汗,“陛下,早些歇了吧,明日那位就要回來,奴才這就去安排。”
洪泰帝點點頭,面色微微一沉,像是剛想起什麼似的,聲音略有不悅地喊住他,“崔英達,你如今做事,是越來越不得朕的心意了。東宮夏氏的孩兒,朕交代了這樣久,爲何如今還沒得信?”
他的聲音不大,人也生着病,略顯虛弱。可老虎病了,餘威仍在,聽得崔英達脊背一涼,趕緊跪了下去,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
“前些日子,老奴按您的意思,吩咐下去了,但爲免皇太孫生疑,影響與陛下的情分,劑量極小,未見動靜。至於如今嘛,陛下,容老奴多一句嘴,依老奴看,老奴以爲……”
“再吞吞吐吐,朕絞了你舌頭。”
“陛下。”聽他沉了聲,崔英達面色一白,苦着一張老臉,如喪考妣一般看着他,“老奴跟了您這些年了,你的心思,老奴最是明白,陛下不想留她的孩兒,無非是皇太孫心悅於她,怕外戚干政,夏氏母憑子貴,夏廷德趁機擅權。可如今,皇太孫對夏氏已生嫌隙,對夏廷德更是早有顧及……老奴以爲,說到底,那也是皇太孫的骨肉,皇家子嗣,陛下您的曾孫,老奴就想……”
“崔英達啊崔英達,你膽子大了去了!”
洪泰帝重重一嘆,卻是沒有責備,只是拿起手上的一本厚厚線裝書來。
“這本書裡有一樁前朝太宗秘聞,說的就是外戚干政,皇權旁落的事情,那婦人也曾爲皇帝所不喜……崔英達,朕來問我,朕還有幾年好活?這天下,能落到夏廷德那種人手裡嗎?今日不得寵,可夏氏女有心機,不代表她來日就不能得寵。尤其綿澤對夏氏,除了情愛,還有恩義啊。”
“是,老奴見識短淺,陛下聖明。”
。
柔儀殿。
白日裡金碧輝煌的宮殿,入了夜,已冷寂一片。
月毓端着一個托盤,穿了一套水藍色的長裙,身姿端莊地步入內室,看了一眼那昏黃的燈火下,沒有梳妝,披頭散髮的婦人,輕輕嘆了一口氣,慢慢地走了過去,攏好了她的頭髮。
“娘娘,夜了……”
貢妃沒有回頭,也沒有看她,聲音喃喃。
“月毓,我剛纔睡着了,夢見老十九了……他對我伸出雙手,他說,母妃,孩兒死得好慘啊……你一定要爲我報仇啊……他的臉上,全是鮮血,身上也全是鮮血……”
月毓抿了抿脣,柔順地嘆。
“娘娘,你是太過思念十九爺了。”
搖了搖頭,貢妃看着面前跳躍的燈火,一動不動。
“可我該怎樣爲我的孩兒報仇?他吃了那樣多的苦,受了那樣多的罪,到頭來,還死的那樣慘……我可憐的兒……就這樣去了,連一子半女都沒有留下……”
說着說着,貢妃低低飲泣起來。
月毓站在她的身後,屏聲斂氣地聽她哭啼,眉目凝結成了一團憂傷,喉嚨也哽咽了起來。自從晉王故去,她便被貢妃召至宮中相陪,幾乎每一日,貢妃都會像以前一樣,讓她跟她講趙樽的事情。講他喜歡吃的,講他喜歡穿的,講他的一言一行,時而哭,時而笑……
於是,她也跟着回憶了一次。
從梳角辨的小丫頭開始,她就一直跟着趙樽。即便只是端茶倒水,她也樂意。她一直把自己當成了他的人,她相信,早晚有一日,貢妃企盼的“一子半女”,一定會是她爲爺生的。
可爺的世界裡,突然多了一個楚七。
有了她的出現,他的身邊更是容不下她了。
終於這一次北伐,他卒在了陰山。
所以,這一切,都是那個楚七害的。
想到這裡,她苦笑一聲,忍住心裡刀割一般的痛苦,輕聲一嘆,“娘娘,有一事,原本奴婢是不想告訴您的,怕您聽了傷心。可想到爺,奴婢這心底,又落不下去。”
貢妃原本半趴在案几上,聽得如此說起,面色一變,就回過頭來。
“什麼事?”
月毓垂下了頭,目光裡浮起盈盈的淚。
“那個女人要回來了,是皇太孫接回來的。娘娘,十九爺這纔剛剛亡故啊,她竟要另嫁他人……且不說她該不該爲了爺以全名節,就說她若真嫁了皇太孫,十九爺的臉,往哪擱呀?”
貢妃臉上掛着淚,滿臉驚愕。
“竟有此事?”
月毓幽幽道:“是。娘娘,當初爺爲了她,做了多少忤逆陛下的事,又多少次死裡逃生?最後,甚至爲了她,把命都丟在了陰山皇陵,她竟是半分恩情都不顧,貪圖富貴榮華,實在……令人痛心。”
說着說着,她竟是痛哭着半跪在了貢妃的腿上。
貢妃看着她,目光涼涼地冷笑一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噙着眼淚的美眸裡,露出一抹母狼護犢子般的寒光來。
“小賤人!恬不知恥。”
。
洪泰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七。
天氣悶沉,即無風雨也無晴。
卯時,京師城門,一陣塵土飛揚。
趙綿澤坐在輦轎上,白皙的臉孔隔着長幅下垂的絳引幡,溼潤如玉,一襲杏黃色的五爪金龍儲君袍,將他襯得雍容矜貴,雅緻無雙。看着官道上緩緩行來的馬車,他平靜的面色下,視線一片模糊。
一晃眼,兩年過去了。
這般拘了她回來,她可有怨?
馬車越來越近,趙綿澤的手心越攥越緊。
自她北去,他籌謀了這般久,想念了這麼久,天涯望斷,她終是歸來。可明明這樣近了,他卻突然沒了勇氣。心底死死壓抑的慌亂,並非他熟悉的感覺。他從不畏懼什麼,也從未有過這般大的壓力,甚至有種想轉身離開,不敢面對。
“殿下!”
一騎快馬衝了過來,人還未至,那人已翻身下馬,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望着輦轎中的人,抽泣道,“奴才不負主子所託,終於將七小姐帶了回來,只是途中七小姐被奸人所傷……如今仍然昏迷不醒……請殿下責罰。”
趙綿澤微微眯眼,只擡了擡手。
“何公公辛苦了。”
何承安心裡一鬆,如釋重負。
“奴才不辛苦,是殿下寬仁,奴才差事辦砸了,殿下不僅不罰,還……”
他正想尋幾句奉承的話說一說,以免皇太孫秋後找他算賬,可還沒說完,就見他下了輦轎,徑直走向了他身後的馬車,一步一步,走得極慢,面上的情緒不明。
“殿下?”
何承安跑了過去,想扶住他。
可趙綿澤卻擺了擺手,阻止了他,略微在馬車前失神片刻,終是一嘆,擡起手來,親自撩開了車簾。
------題外話------
啊~這章好多內容啊……
慢慢消化一下啊,不要錯過了,哈哈。
我發現,有些親跳章看,然後對情節和人物,就會出現很多誤差或者誤解…
ps:再解釋一次啊,皇太孫和皇太子,是不一樣的噠,一個是兒,一個是孫,趙綿澤呢,其實是趙樽的侄兒。麼麼。